他笑吟吟地坐回椅子,倒了杯茶,“现在,我给你们讲讲,我是怎么做了太监的。那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圣上心情格外的差。”
十四岁那年中秋,夏小满陪太子微服上街。那时,太子十二岁。叶星辞九岁,一张小脸奶嘟嘟的,个子也小,快步跟着。啃完左手的糖糕,又啃右手的包子,可给他忙坏了。
路过一间青楼,太子好奇,他们便把其他成年侍卫留在街头,进去喝一壶茶,听几支小曲。临走前,太子赏了一颗金豆子。作为回报,唱曲的小姑娘送了一条手帕,上面绣着一对在花丛中亲昵的眷侣。
隔天,就被齐帝看到了。
他拎着它,睥睨东宫诸人,冷冷发问:“是谁,把朕的儿子,带到烟花之地?”
“是我自己想——”
“是我!”夏小满截断太子的话,跪地仰视天颜。他最年长,理应由他来担责。
“拖下去打死。”齐帝干脆地下令。
夏小满浑身发冷,感觉恐惧如毒蛇般顺着地砖爬满全身,跪求开恩。太子慌了,抱着父皇的腿求情:“小满是儿臣最亲近的玩伴,求您别杀他!”
叶星辞哇地吓哭了,也求皇上开恩,说自己也去了,喝了茶还吃了点心,那就是个聊天听曲的地方。齐帝俯身瞧着他,戳他的小脑袋,轻轻哼笑:“好个叶小五,你也不学好。回头朕就告诉你爹,叫他结结实实地揍你一顿!”
齐帝的目光,又刺在夏小满身上,压得他几乎趴在地上。齐帝说,他这个贱奴把太子和叶将军的儿子都带坏了,罪不可赦。
然后,他听见了那句毁掉他人生的命令,轻飘飘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你不是对女人好奇吗?好奇一辈子吧。带下去,宫刑。”
夏小满像被抽走了骨头,烂泥般瘫在地上,凄惶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齐帝的近卫将他拖下去,他放声哀嚎:“杀了我吧,皇上!”
“小满!小满!”太子追着他跑,满脸是泪,又跪回去求情,砰砰磕头,“他已经定亲了,过两年就要成家了!父皇开恩,开恩啊!”
“再多说一句,你就别当太子了!”
“无所谓,谁爱当谁当!”——这是夏小满疼晕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他还看见,叶星辞用小手紧紧堵住太子的嘴,把余下的话塞了回去。
醒来时,夏小满躺在宫外专司净身的大院里。掌刑的,是专为小太监净身的“阉工”。
他听对方说:“算你倒霉,多少年没人被罚宫刑了,都是自愿的。看来,今天皇上心情很差。”那人又问:“你有兄弟吗?
他扯动哭哑的嗓子:“没有。”
“你爹有兄弟吗?”
“也没有。”
“那你家香火断了。”阉工淡淡道。接着交待注意事项,“别喝水,渴也忍着,发烧都是正常的,遭罪的且在后头呢!我手艺好,做得干净漂亮,手上还没死过人。”
阉工又拍了拍一个木匣,“你的宝贝,给你放这儿了。死后合葬,来世还是全乎人。”
“不要了。”夏小满心如死灰,身体成了空壳,什么也感觉不到,“下辈子不当人了。”
转天,太子顶着一双哭肿的眼来看他。太子说,会为他置办房屋田产,命令他亲家不许退亲,他会照常成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那样,会误了连儿一生。”夏小满说出思考一夜的决定,“让我留在东宫吧,殿下,就当个太监。”
只有这样,他的苦难才有意义。这,就是他为自己的不幸所找到的出路。一切痛苦,都有了个目的,如此才能活下去。就当个太监吧,全心全意侍奉太子。他是为了维护太子才成了这样,只有把这种奉献继续下去,才不算是白遭罪。
一旦燃烧,就燃尽为止。有人皈依神佛,他则皈依太子。从此,这个少年就是他的信仰。
“我在宫里捉住个小家伙,送给你。你养伤期间,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太子抬起手,袖口露出个毛绒绒的小家伙,“你看,小松鼠。”
夏小满倚在床上,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第一次下床走路,疼死我了,疼得浑身哆嗦,要扶着墙慢慢走。”夏小满怀抱松鼠,缓缓踱步,回忆。炭盆的火光映着他的眸子,里面也燃着火,“比起这些,更难忍受的,是旁人蔑视的目光。伙伴们同情我,也瞧不起我。皇后娘娘对我的遭遇极为痛心,恨自己当时不在场。她是个好人,她有这个想法,就值得我感激一辈子。我听说,皇上也有点后悔,不该让一户人家断了香火,埋怨周围的人怎么不努力求情。你们知道,那天他因何心情差?”
夏小满扯出一丝苦笑,“因为他最喜欢的蛐蛐儿死了,哈哈,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泪。高亢诡异的惨笑,令被绑缚的三人毛骨悚然。
“我想,这件事也改变了太子的人生,虽然他从未坦露过。他意识到,哪怕他贵为储君,也掌握不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他再也没说过不当太子这种话。后来,直到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位置站稳。皇上愈发喜爱别的儿子,太子的心也愈发的冷。冷到,会将他最疼惜的人,一天见不着就牵肠挂肚的人,留在他乡,拱手送人。有时,我都有点怕他。”
夏小满平静地看着三个汉子。他敢说这些,是因为这些人活不过今夜了。
“世界多不公平。同样是陪贵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将军的儿子只被骂了一句,而守宫门的士卒的儿子,却从此残废了。我想当回男人,在故人面前勇敢一次,结果呢?却被你们折辱。你们坏事做尽,该有报应。我不信因果轮回,你们该得的,我这辈子就要还给你们。”
他闲庭信步,预告着他们的下场:“世上也有公平的事,那就是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
他将松鼠放在软垫,抚摸着它,柔声道:“小满,你就在这看着。他们居然敢把你丢进江里,我来给你报仇。”
隐隐传来敲更声。
他看向三人,莞尔一笑:“现在刚入夜,诸位好汉,良宵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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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在飘雪,一丝风也没有,仿佛老天爷停止了呼吸。
叶星辞坐在窗边,细细地刺绣,专注到几乎成了斗鸡眼。那惯于握枪的手捏着绣针,手指纤长而有力,引着针线纵横穿行。这项无趣繁琐的活计,带给他一种轻盈甜美的快乐。仿佛天上飘的雪,都成了绵白糖。
他的技艺精进了。这一次,终于一眼就看得出是柳条,而非畸形绿葡萄。
“还差一半,明天应该就差不多了。那小子要是敢说丑,我就把他的头拧一圈,让他宁王变拧王,哼。”
呼,房门开合。叶星辞淡定地将东西收好,在面前摊开一册书,假意阅读。
“小五?”来人一进门就开始找他。伴着沉稳的脚步声,他的“夫君”从屏风后绕过来,斗篷还沾着雪沫,眼睫也残留着一点雪,很快消融了。
“看书呢,这本写的什么?”楚翊解开斗篷递给罗雨,随意在对面落座。湿润的眼睫下,一双深目弯着笑意,晶亮如藏着两滴朝露。
“里头写了好多个字。”叶星辞玩笑道。他根本就没在看,当然不知内容啦。他推开书,转移话题:“跟李大人聊得怎么样?”
“我们促膝长谈,我发现,他做事非常有条理,比我想象中还干练。”楚翊赞叹不已,“他只在城里待一天,马上又要去外县。一个县一个县监督新政试行,最后再动翠屏城周围。因为,这附近的乡绅最有权势,都是些举人秀才,也最有可能找茬抗拒。假如六个县都顺利试行,把他们围起来,也就水到渠成了。”
如果这样的能臣廉吏,属于大齐该多好,叶星辞不禁想道。不,李青禾常有,而慧眼识人,敢委以重任,也敢在背后担责的九爷却不常有。李青禾敢放开手脚,是因为有人撑腰鼓劲。
“小五,你手怎么破了?这里有一点血。”楚翊蹙眉,捉过他的手指。
“不是血,是早上吃的辣子。”叶星辞缩回手,探出赤红的舌尖,缓缓舔上被绣针刺破的左手食指,尝到一丝血腥味,“辣的,嘿嘿。”
这个动作让楚翊无所适从,眼睛没处放,身上长虱子,椅子烫屁股似的。
怎么会有男人可爱成这样?这没道理。他清了清忽而有些沙哑的喉咙,道:“贼人都审完了,该斩的斩,该关的关。终于清闲下来,我有个好去处,带你消遣一下,想来吗?”
小骗子啄米般点头,立即起身。
“走吧!”楚翊唇边扬起放肆的笑意,“咱哥儿俩一起去醉花楼,在销金窟里,体验一把醉生梦死的快活。”
“滚!说好不拿这些开玩笑的!”突然炸开的怒意,令少年脸色涨红,明艳如一株正在燃烧的花。
“逗你玩呢。”楚翊明知他会炸毛,不知怎么,就是想逗他。也想借此告诉自己:我确实把他当弟弟,看啊,我都能跟他开下流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