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甥,有消息!算是好消息。”陈为风尘仆仆,头发被江上的水气熏得湿漉漉的,气都没喘匀便开口,“找到沉船了,在底下摸了一遍,没有人,等天亮再仔细看看。江防的李总镇说,有一种可能,就是被江里的暗流卷到别处了,所以当时没露头。”
“他一定还活着!”楚翊惊喜地握住四舅的肩头,看一眼于章远等人,“走,继续找!沿江堤一寸寸找!如果小五被水流卷走,会被冲到江边。派人去江南,让他们也帮着找。”
“要不你……”陈为瞥向外甥因包扎而隆起一块的左肩,又看看那心如火焚的样子,想让他歇着,却把话咽了回去。外甥真的爱小五,不像寻常男人爱女人那样,而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
如果那个带把儿的外甥媳妇能绝处逢生,他俩这辈子都分不开了。身边有个火一样热烈明媚的少年,又怎么去接纳别的女人。
“唉,走吧!”陈为道。
出门前,楚翊特意去马棚找到小五的爱驹,那匹名叫雪球儿的神骏白马。他摸着它的头,轻声告诉它:“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一行人出了城,沿着江畔绵长的堤岸,一寸寸地寻觅,用竹竿拨开芦苇和枯黄的灯心草,悬着心朝深处探查。火把暗了,就重新蘸上桐油。
雪早停了,夜雾迷蒙。一弯白惨惨的月,映着滟滟江波。水气冰冷,让周身衣物变得沉重。
楚翊不知疲惫地四处搜寻,于章远等人跟在后面,随着走动而低声呜咽。那个在公主逃婚后独挑大梁的叶小将军,不仅是上司,也是兄弟,更是恩人。
“我不该跟王妃吵架,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居然是闹别扭……他水性很好的,宫里的侍卫全都游不过他,怎么会……”宋卓说到一半,失声痛哭,以衣袖掩面。
罗雨冷冷觑他一眼,又看看走在前面的主人,将灯笼换只手提着,焦躁道:“小点声,别哭了,你这样捂着眼怎么找人?”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
宋卓性子最急,挽起袖子就要打架。罗雨漠然朝他勾勾手,另一手仍持灯,彰显要让他一只手:“这灯笼里的火苗但凡晃一晃,都算我输。”
于章远慌忙拦下同伴:“算了,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宋卓借坡下驴,讪讪地打了一套拳,算是没浪费刚刚摆开的架势。
“罗雨是怕我的情绪受影响,才不让你哭。”楚翊脚步一顿,转过头,清逸的面孔比月光更苍白,双眸被血丝和憾恨缠绕,“小五是为了救我,潜入水下割绳子,然后抽筋了,耽搁了逃生时间。要怨,就怨我吧。”
于章远四人互相看看,不再说话。这是叶小将军的选择,没人有资格去指摘。
“你觉得……是谁下的手?”陈为追上外甥。
“不知道,但应该是冲我来的。也许,是有人想阻挠新政的试行,所以想搞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也许,是憎恨我的水贼余孽。也许……”楚翊摇摇头,想把那个人从怀疑中驱除。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疑念一起,心就碎了。
“我知道你想说谁,”陈为黯然,“我也不希望是他。”
“我太大意,太轻狂了。我没想过,会有人恨我至此,处心积虑要我的命。”说话时,楚翊的目光仍在四处巡睃,掠过一片浅滩。当中有片黑影,像是个人俯卧在那!
“小五!”他心口遽然一紧,踩着水狂奔过去,才发现是几块石头。
他泄了气,脱力地跪在水里。火把浸湿,瞬间灭了。他一向百折不挠,可仅仅是把石头错认为人,就险些崩溃。心弦如绷紧的琴弦,被命运粗暴弹弄,眼看就要断裂。
“你在哪啊,小五。就让我变成江里的一条鱼,和你重逢吧……”楚翊失神地望着茫茫如墨的江面。
罗雨追过来,说水凉不能久待,把他往肩上一扛,回到江堤。又勒令宋卓脱了靴子,给王爷穿。
从深夜找到天色微明,一无所获。
城门熙攘,有人挑担进城送货,有人出城往江边赶,去帮商船装货,卖力气挣辛苦钱。粗黑的脖子上,架着沧桑的脸,每一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每一个都目的明确,步履不停。偶尔慢一下,也是与熟人匆匆打个招呼。
“麻烦让一让嘿!”
楚翊往旁边侧身,给迎面拉板车的年轻人让路。他黝黑健壮,不时回眸与车上坐着的人说笑。那是个十七八的少女,裹着崭新的红披肩,袄裙也是新的,怀抱一包点心,扶着两坛酒。
这是新婚夫妇赶着回门。
路过楚翊这样难得一见的俊美贵公子,她也只是淡淡一瞟,继续用欢喜热切的目光凝视丈夫的背影:“跑慢点,累不累呀……”
“不累!”
街旁炊烟袅袅。
早点铺生意红火,头一宿泡好的黄豆、籼米,后半夜就开始熬豆浆、磨米浆。长凳坐满了人,呼噜呼噜地吃豆花和米豆腐,宽裕的再来两个肉包子。
楚翊也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看一旁的男人把桌面的烧饼渣通通扫进手心,又舔进嘴里。
这让他想起挚友。恒辰太子见过温饱难继的众生,所以每次都把碗里的饭吃光。省不了几粒粮,主要是做个表率。慢慢的,东宫所有属官仆人都不再剩饭。此举也影响到了楚翊。
小五也不剩饭,不过,应该是单纯的肚量大。想到这,楚翊扯扯嘴角,哭一般笑了笑。
经营早点铺的,是对中年夫妻,忙得脚不沾地。收碗时,女人不慎摔了一摞,男人慌忙来问有没有被碎片伤着,叫她休息一会儿。
“老夫老妻了,还这么黏糊!”熟客打趣。
女人难为情,男人坦然笑道:“比你嘴里吃的糖糕还黏!”
楚翊留下一点碎银,在街面漫无目的地游荡,与一个老人撞在一起。互相道歉后,老人家蹒跚地迈入街旁刚刚卸了门板的生药铺。
“老伯,我刚开门你就来啦!”
“哎,急着给我那老太婆抓药。”
楚翊笑了笑,继续游荡,如孤魂野鬼。怎么就他没有老婆啊,众生都有相伴一生的人,那个骗他解缨结发的臭小子,又藏在哪?
忽闻一阵钟声。
“这附近有寺庙?”楚翊停下脚步,看向罗雨。
后者说没注意过,循声一指北侧:“在那边,王爷想去看看?”
穿过几条巷子,果见一座不大的寺院。一道石墙,隔开市井红尘,只见青烟缭绕。待楚翊回过神来,已迈入寺门,身处悠悠梵音之中。
寺内殿堂不多,庭院耸立几株古柏,挺拔苍劲。树下的功德廊里,镌刻着檀越施主的姓名。
香客不少,巨大的石雕香炉烟雾腾涌。楚翊喃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八。”罗雨干脆地答,“可能都是来喝粥的。”他朝不远处的粥棚歪歪头。粗糙的木桌条凳上摆设着碗具,旁边还有一口热气滚滚的大锅。
“哦,对,今天是腊月初八,我成亲整两月了。”楚翊有些钝感地眨眨眼,宛如梦游者,“佛家叫‘法宝节’,这一天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的日子,一般都会举行祝圣普佛祈福施粥法会。”
“受教了。”罗雨忧心于主人的状态,“王爷回去睡一会儿吧,你肩上还有伤呢。”
楚翊说想转一转。
他步履拖沓,脊背微颓,随善男信女步入大殿。殿内五柱八檩,三重梁枋及瓜柱均绘有褪色的花卉神兽。
他仰望着佛,佛也回望他,庄严而悲悯地凝视众生。从不跪拜神佛的他,缓缓弯下坚挺的双膝,垂下高傲的头颅。以额触地,向命运臣服,虔心祈愿。
回来吧,让那个人回来吧。
有一年初春,他去雁鸣山踏青。恒辰太子携妻礼佛,而后问:“九叔,你不去敬香吗?”十几岁的他桀骜一笑:“求人不如求己,我从不信这些。”
罗雨站在殿外,诧异地看着超群绝伦的男人混迹于凡夫,庄重地拜了又拜,良久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