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后院起火

楚翊跟随四舅的脚步,来到一道游廊,在避风处站定。廊檐下坠着盏盏红灯,融融红光勾勒出他身披斗篷的挺拔身形,恰似庭中一株傲寒怒放的腊梅。

陈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幽幽开口:“何为儒家的‘五伦’?”

楚翊答:“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这五种关系中,有三种都属于家庭关系。可见家庭,是多么重要。”

“没错。”

“大外甥,我的亲人,就只有你和宫里的姐姐了。”流淌着凉意的月色中,陈为真挚地笑笑,“你和小五同时落水,罗雨先救了你,换成我也会救你,哪怕豁出性命。咱俩要饿死了,找到一口饭,我肯定先喂到你嘴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冥顽不化,而是真的为你好。”

“四舅,这些我明白,你就直说吧。”楚翊猜得出对方想说什么,提前开始头疼,脑袋胀得像旁边的红灯笼。

“好。”少年四舅继续道,“我能看出小五真心喜欢你,你俩同生共死的不容易,我也接纳他。但同时,我也希望你的人生不留遗憾。等过完年,我就为你张罗娶侧妃的事。你看孙知府,也有两房妾室,但这不影响他是个忠厚爱民的清官。儿女成群,多好啊。”

果然,是说这个。楚翊固然梦想过儿孙绕膝,但没了这些也照样活。人又不是鸡,只在窝里打转。他侧过身,一手按在廊住,不耐道:“我又不是要死了赶着留后,你急什么?”

“急什么?!”四舅陡然拔高调门,好像突然被谁掐住了蛋,“拖得越久,你们两个越黏糊,这事就越难,所以年后就要办!会有很多人乐意做媒,多少大家闺秀巴不得嫁进王府。找个脾性好的,将来发现王妃是男的也绝不敢声张。”

“四舅——”

陈为安排得相当明白:“我想好了,给小五也娶个老婆,秘密地娶。他也会有孩子,这样就公平了。你们的孩子一起长大,也算有个伴儿。”他自己也因这些荒唐话而羞愧,吐字飞快,目光闪烁。

“荒谬!”楚翊骇然,五官微微扭曲,“你认真的?我愧对母妃,把你给带成这样!人活着,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延续血脉?那我跟村里的种牛种马有什么区别?”

“你还记不记得,恒辰太子薨逝之后,你跟我说过什么?”陈为一针见血,“你说,憾他无嗣!”

楚翊心里蓦地一痛,伴着叹息,唇边呼出一大片白气,愁绪般凝在眉宇间。没错,他的确说过这话。

陈为顺势说道:“足见,你内心很在意这些。你以叔叔的立场,为恒辰太子感到遗憾,我也以舅舅的立场为你而遗憾。我不想你百年之后,无人送终哭灵。”

楚翊敛起缅怀,眸光凛然盯住对方,干脆而果决道:“我若成就一番伟业,自有天下百姓为我而泣!我得了万民伞,你该以我为荣,而不是依旧拘泥于这些琐碎。”

“你别扯那么大的!家国天下,家和万事兴,先把家事弄明白了。”陈为扬了扬下巴,抱起手臂反驳,言词辛辣,“你跟小五,根本就是亲情。你被一场生离死别冲昏了头脑,被灾厄给感动了。你对他有欲望吗?没有。你能支棱起来吗?不能。别以为我不知道,看那股青涩的劲头,你们还是一锅生米呢!你俩,就是在过家家。”

“我爱他。”楚翊口吻笃定,灯笼的红光,映着他同样发红的双耳,“我们之间,是一种深刻的羁绊。每次看着他,我都觉得心要跳出嗓子了。我要好好照顾他,给他一个家。至于支不支棱……你,你别管。”

“这些并不耽误你再娶一房。”陈为不忘本次谈话的主旨。

“我当然可以娶侧妃,跟个陌生人生孩子,但之后我可能都不会再亲近她。”楚翊耐着性子讲道理,若眼前不是长辈,他早拂袖而去了,“你不觉得,这对她而言太残忍了吗?你是我舅,那她的舅舅,知道她在王府受冷落,会不会伤心?她不是树上结的果子,也是爹生娘养的。将心比心,将舅比舅。”

陈为默了一下,接连发问:“如果,你娶个家境清贫的呢?如果,她在王府能过上从前没有的好日子呢?”

楚翊笑了笑,当即驳斥:“宫里娘娘的吃穿用度好不好?你是不是以为我母妃,你大姐,活得特别幸福?你只知道,她本是默默无闻的宫女,正在殿里擦着地,被路过的皇帝临幸了,从此过上了好日子。你不知道的是,那之后我父亲贤皇帝就再也没关注过她,连她名字都叫不上来。若非有我养母相伴,她恐怕已经疯了。”

说罢,楚翊挑了挑眉,想看四舅还有何话说。以他的思辨能力,根本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他的所有手足无措、张口结舌,都留给了命定的冤家克星——叶小五。

陈为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等娶了侧妃,你接受人家,对人家好,不就行了。”

“人心里,最深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人。”楚翊深深地看一眼四舅,紧了紧斗篷,转身便走,又被四舅的话绊住脚步。

“你不必事事以恒辰太子为楷模。”陈为叹息道,“他不就是这样吗,当年太子妃小产伤了身体,几年无孕,他也只守着她。”

楚翊没回头,心底涌出一股酸涩感。

“等回了顺都,我会入宫拜见姐姐,把家里的一切都告诉她。”四舅的语调,和此刻的风一样冷,“她会劝动你的。逸之,我可提前知会你了,到时别说我蓄意掣肘。”

楚翊心里堵了一下,挪动脚步,真的开始烦恼。

亲娘是个聪明但略显粗野的人,做得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举动。再加上养母的谆谆劝导和眼泪……一想就头皮发麻,满头烦恼丝瞬间暴长。他大事未成,正与四哥较劲,如今却要后院起火。

进门前,他抹去愁容,挂起微笑。此刻正房里只有小五,已经吃光饺子,嗑着瓜子问他四舅有什么要紧事。他支吾过去,陷入沉默。

“别烦心,交给我解决吧。”小五的嘴角浮起冷笑,缓缓眨动困倦的双眼,“我有办法治四舅,无论我对他做什么,你别管就是了。”

是啊,这小子聪明得很,什么都瞒不过。楚翊毫不迟疑地点头,玩笑着补充:“你可别一枪挑了他哦,我就这么一个亲舅舅。”

熬到五更,旦暮交替,亦是新旧年更迭之际。众人都各自回房休息,小五也要去床上眯一会儿,不然会头痛。

他伸着懒腰,步态有些懒散,边宽衣边朝卧房走,身子闪在屏风后,只探出头来,天真的神态中带着一丝蛊惑:“逸之哥哥,来呀。”

“好。”楚翊笑着起身,舌尖快速掠过嘴唇,扯开衣带,仿佛一个将要享受美食的老饕。然后……从书房抱出了自己的铺盖卷。没错,他又在睡地铺了,这样方便夜里照顾“病人”。

床上的人一咳嗽,他就起来倒热茶。时不时还要看看,是不是又蹬被子了。他没做过伺候人的活,但又不想让别人看见王妃那破马张飞的睡相——他怀疑,王妃每夜都在梦中杀人。

这些天,小五从没“擢升”过他,将他从地铺提拔至卧榻。他知道,对方在等他主动爬上去,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可他的腿像粘住了,整个人变成一条腼腆的鱼,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刚刚逝去的一年里,他步步为营,做出许多抉择,很少迟疑不决。追求心上人,力挫三哥,暴露野心,与四哥争锋……独独在感情上纠缠撕扯,犹如一卷饴糖。

楚逸之啊,你明明想上去抱着人家睡觉,为什么不?是觉得,同床而无欲很可耻,显得你不行?反正小五不懂那些,又不会嘲笑你。

万象初新,让他们的关系也翻到新一页吧。想到这,楚翊如蚕蛹般蜷在被里,故意让牙齿打架。

“咯吱咯吱咯吱……”

“屋里有耗子!”少年腾地坐直,借着满室灯火四下张望。

“是我……”楚翊可怜地解释,“今天地上好冷……咯吱咯吱……”

少年沉默一下,随之往床榻里侧挪了挪,“上来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