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千百姓的瞩目中,楚翊阔步踏上行刑台,冷冷瞥一眼遍地红得发黑的血,就那么踩了上去。
亲王的华服在凛风中飒飒拂动,冠上四颗北珠泛着莹润而冰冷的光芒,一如他此刻冷峻的脸庞。他环视围观民众,随着身体的转动,胸前一条腾云的正龙也顾盼苍生。
“大家一定想问,十五还没过,各衙门都歇着,王爷怎么就大开杀戒了?”楚翊朗声开口,冷冽的声线像一条结冰的鞭子,抽在每个人耳中,“因为,此人胆敢殴打钦差,阻挠新政!还仗着自己的三姨给本王的四哥做过奶娘,口口声声与庆王爷攀兄弟,损其声誉!我岂能饶他?”
叶星辞混在人群中,抿唇窃笑。
这小子真聪明,回头庆王在朝堂上参他行事暴虐,他便可以说:我是好心帮四哥你维护声誉。他正愁没护盾,赵县丞那番“奶表兄弟”之论,反而给他递了一面厚盾。
“有人要说,这可是个县丞,有举人功名,王爷却不给活路,恐怕寒了天下士子的心。”楚翊负手玉立,冷冷地轻笑,继续拔高声势,“要我说,就是连当官的举人老爷都会随时伏法受诛,人心才不会寒!谁敢阻挠新政,下场犹如此人!大家送了我一把万民伞,我就要为万民效力,为圣上分忧。”
谁能想到,这外表清雅却有雷霆手段的九贤王,私下里是个动辄耳朵红的纯情小子?叶星辞忍俊不禁,左右看看,带头赞喝道:“杀得好!”
“好!”“杀得好!”一石激千浪,四周腾起无数响应。
一同监斩的李青禾热泪盈眶,也喃喃重复“杀得好”。叶星辞想,他已经彻底为楚翊所折服,余生都将为其赴汤蹈火,竭诚尽智。
“杀得好!”
罗雨满手的血,浑身煞气,一边缝尸首,一边却高声为此人之死而喝彩,竭力捧场。这情形十分诡异,叫人毛骨悚然。于章远他们互相交换惊恐的眼神,最终选派宋卓上前献殷勤。
“凭啥我去?”宋卓不满地嘀咕。
于章远猛推他一把:“你性子最急,得罪他的地方最多。”
宋卓战战兢兢地靠近。
“罗兄,忙半天了,喝茶不?”他端着从茶铺买来的一盏热茶,手抖得碗盖都快掉了,“小弟愚笨,性子又急,从前有得罪之处,你别往心里去。哎呦,这针脚密密实实的,缝得真好,手真巧。”
罗雨冷冷瞥去一眼,停下手里的活。他就着宋卓的手喝茶,茶水荡漾,他不悦地蹙眉:“你哆嗦什么,都喝鼻子里去了。”
“于章远说,今晚给你洗脚,司贤和郑昆要给你洗衣服。小弟们的一点心意,罗兄千万别拒绝。”宋卓反摆了兄弟们一道,将另外三人都给安排了。
这一日过后,不待李青禾着手改制,翠屏城的豪绅开始自发推行新政,将自家田产该缴纳多少田赋算得明明白白,主动交到官府,并另掏腰包扶危济困。
新政试行成功了。以翠屏府为参照,在实际中总结利弊,快则下半年,晚则明年,便可推行全国。
叶星辞为一人喜悦,也为另一人心酸。一个始于情,另一个归于忠。太子一年多没达成的事,他的“妹夫”两个月便实现了。这绝非太子无能,正如楚翊锐评:他如今能办成多少事,和能力关系不大,主要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
一场薄雪,掩盖了闹市的血。
人们走亲访友,街上车马骈阗。一切都和从前的每个新年一样,没什么特别。
**
兆安下雪了。
最近天暖,雪落地成泥。年三十,夏小满背着礼物,踩着泥水往家走,松鼠小满则窝在斗篷的兜帽里,随着颠簸昏昏欲睡。每遇乞讨者,他就给一把铜钱,算是积德。
相比别的地方,天子脚下的乞丐更滋润点,每天都能去太子或皓王开设的粥厂喝粥,过年还有年糕。
夏小满转进一条巷子,停在“夏宅”,叩响门环。
家里唯一的丫鬟将他迎进门,接过东西。年轻的继母也笑脸相迎,口中寒暄:“小满回来了,宫里的差事忙吗?多住几天吧。”
女人对他很客气,甚至是敬畏,毕竟家中用度全靠他。父亲早就不守宫门了,嫌累。
夏小满跟女人闲絮几句,又去看看父亲,然后就不知该做什么,客人似的坐在堂屋吃干果蜜饯。丫鬟见他爱吃,就拿来更多的。
年夜饭后,就到了夏小满最厌恨的环节,年年如此。
父亲不出意料地喝大了,跪在神龛前哭天抢地,向祖宗诉苦:“我们夏家断子绝孙了啊,爹啊,我对不起你……我造了什么孽啊,就一个儿子,还当了太监……”
继母在旁偷瞄夏小满的脸色,尴尬地揉搓手帕。
守岁至五更,父亲怒干一碗鳖血、鹿茸等熬制的壮阳药。夏小满厌恶那股腥味,回了厢房。很快,小院里回荡起不堪入耳的动静,父亲喘得像夏天里的一条老狗。他烦躁地躲进被里,堵住耳朵。
现在的继母,是穷人家的女儿,先前去世的两个也是。尽管父亲克妻,依然有人愿意嫁。
娶妻时,“我儿子在宫里做总管”是他吸引对方的条件。成亲后,这话又成了他压迫对方的理由:正因我儿子在宫里做总管,所以我断了香火,你必须尽快再给我生一个。不过,三个继母皆无所出。
初一傍晚,夏小满回宫了。
家里不像家,只是过节时感受氛围的一个落脚处。可东宫也不是家,只是他当差的地方。直到靠近太子,嗅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熏香,他才找回归属感,心里也踏实了。
“不是准了你三天假,这么快就回来了?”尹北望从户部去年的账目中抬起头,累得眸子通红。
“在家没什么可做的,我也惦记着殿下。果然,你一天都没歇。一早刚祭祖回来,多累啊。人们说,大年初一干活,寓意今后都是劳碌命。”
“忙点好,忙起来没烦恼。”尹北望将灯盏移近了些,再度埋头审账,“叶大将军小年夜才到家,他兼领兵部尚书,兵部有几笔重要开支要经他过目,腊月二十八才呈到户部,我再细看看。”
夏小满道:“听说,叶大将军上元节前会入宫拜见叶贵妃,皇上也会去。”
尹北望点点头,没搭腔。
夏小满搬来一张矮几,跪坐在桌案旁,也开始算账。白皙指尖在算盘灵巧拨动,抚琴般优雅,盘珠相碰声清脆悦耳。
尹北望瞥他一眼,无声地笑笑,又不觉多看了他几眼,主动搭话:“你不是说,大年初一干活是劳碌命吗?”
“奴婢愿与殿下同命相连。”夏小满抬起脸,眸光熠熠。
尹北望欣然一笑,夸道:“我看你算盘打得比户部的官吏还好。”
“只要肯学,谁都能学会。”
“兴趣也很重要。”尹北望的思绪又飘过江去,“小叶就对这些提不起兴趣,你给他个算盘,他会忍不住拆了玩。”
夏小满抿着唇,故作专注,没有回话。
太子在算国库的钱,他则在算太子的钱。太子的私产分散于诸多钱庄,向民间放贷,按月取息。
这些钱主要是年俸,赏赐,田庄卖粮所得,皇后的父亲致仕归乡前留下的一笔财产,用夜明珠敲竹杠发的横财,外官的年节敬贽,以及公主出嫁前留下一大半嫁妆。
没错,嫁妆确有赤金万两,她只带走两千两和部分珍宝,余下的全都暗中送给了哥哥,供其与皓王抗衡。这些,叶星辞并不知情。
夏小满甩了甩打算盘而酸痛的腕子,又揉揉发胀的双眼。
远处隐隐有烟花爆裂声。整座皇宫,元朔仍忙于案牍的,恐怕只有他和太子吧。太子心思敏感,连詹事府的亲信官员也信不过,只让他攥着钱袋子。对此,他深感荣幸。
算罢去年的开支盈余,夏小满呈给尹北望过目。彼此心里有数后,他又把刚算的账放炭盆里烧了。
“我这边颇有进益,可国库又亏空了,粗算有二百万两。主要亏在兵部,用在伤亡将士的后续抚恤上。”尹北望揉着额角叹息,“眼下正太平,今年应该不会亏空太多,但年年入不敷出总归不是办法。照之前叶小将军跟你说的,北边的国库今年有不少结余。”
“这不是抄了瑞王的家吗,也是一笔不小的进账,何况还有公主的陪嫁。”
尹北望推开账册,伏案小憩,俊秀的侧颜写满疲惫。夏小满为他捏肩,听他呼吸沉缓,才发现他睡着了。
“殿下,去床上睡吧?”
尹北望嘀咕:“不去,我就眯一下。”
夏小满为其披上一件斗篷,一手继续按摩,一手随意翻看账册中各地藩库的账目。着重留意了向州,俞仁文的峪平府,并无特别。不过,那一耳光,他可是能记一辈子。
随后,又扫几眼同个州的建同府,注意到冬月有大笔花销用于招待前来共同剿贼的驸马。
他困得厉害,还以为看错了。翌日想仔细查看,可账目已送回户部衙门。他对太子提了一句,太子没当回事,他便没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