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破局之法

楚翊深深地点头,表示莫大的赞同。

他端起茶盏,道:“王妃写给齐国太子的信,已经快马急递兆安了。那个拿我平账的建同知府,很快就会被查办。不过,等消息传回来,至少也要大半个月。”

陈为很烦恼:“那在有结果前,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任由民意发酵?很快,王府就被闹事的丢成泔水桶了。时间久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当然要有动作,而且越快越好,不能指望诋毁不攻自破。”楚翊环顾这些最贴心的人,目光最终落在身后的妻子身上,“我只能靠自己解决,不能去求助关系亲近的同僚,那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现在,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我有一计。”叶星辞率先开口,“将府门大开,请民众来参观那些被雪压塌的破宅子,坑坑洼洼的道路,还有后花园的菜地,展示你有多穷。一个自己种菜的王爷,不可能铺张扬厉。并请一些说书的卖唱的,将你的穷酸编成打油诗传唱。”

“王妃,原来你觉得王爷穷?”沉默许久的罗雨说话了,神色诧异,“可是,王爷不穷啊。大家进了王府,会看见王爷一家住上百间屋子,用的都是好木料,空置太久都坏了。屋里烧的是烟最少的银炭,暖和得像春天。还有偌大的花园,亭台池榭俱全。说起打油诗,我这倒有一首儿时常听的:臀上没有裤,只敢走夜路。天地是我屋,月亮当蜡烛。盖的肚囊皮,垫的脊梁骨。——我想,这才算穷吧。”

“罗雨说的没错。”楚翊肃穆道。

叶星辞有些羞愧,刚才自己还叫四舅换位思考,转过头就狭隘地提出这么蠢的办法。思维是有习惯性的,他不该拿王府和家里、东宫相比,而是该想想那些茅庵草舍。

往日贫嘴贱舌的四舅眉头紧锁,连声叹气,说不出好主意。

叶星辞思路却宽广,又生一计:“不如把水搅得更混,我们也派人出去煽风点火,造庆王的谣,朝他身上泼脏水。”

楚翊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当即反驳:“拖庆王下水,并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庆王把握住了表面的‘真相’顺势而为,而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势,冒然点火只会烧到自己。我只有一次出招机会,要想个出其不意的路子。”

叶星辞思索着,搭在男人肩上的手慢慢爬上耳朵,调皮地拨弄,看着它倏然转红。他一抬眼,正对上罗雨复杂的目光,就像看见顽劣孩童在自己供奉的神像上乱涂乱画。

不觉,天色暗了。

用罢晚膳,楚翊独坐书房。他有些心浮气躁,手里握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整个人像浮在油锅里一般煎熬。

他又开始懊悔,自己居然没料到,那些油滑狡狯的贪官会抓住一切机会来抹平账面亏空。款待驸马,天赐的良机,南齐的户部不会也不敢细查。可是,四哥想到了,这便是涉世深浅的差距。

他看向那幅挚友相赠的四字箴言——藏器待时。盯了许久,才渐渐平静,切齿自语:“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类似的疏忽,九叔绝不会犯第二次。”

他的臭小子王妃不知去向,直到月上中天才现身。少年披一条大红斗篷,双颊也被风刺得通红,闪着一对孩童般纯澈的眼眸,非要拉着他去后花园玩。

楚翊无奈:“晚上多冷啊。”

“来嘛,陪我玩。”

到了后花园的荷花池旁,楚翊不禁笑了,默然相随的罗雨也发出惊叹:“不得不说,还是王妃会玩。”

原本被积雪覆盖的池塘,此刻已清扫出一条冰道,晶莹冰面映着冷溶溶的月色。堆在池塘岸边的雪,经过平整,成了一片小山坡。坡面印着数道辙痕,而留下痕迹的家伙就静静停在一旁——一个几尺见方的木爬犁。

“你从哪翻出来的?”楚翊靠近爬犁,伸脚踩了踩,竟依旧结实。

他目露怀念:“这东西有年头了,是我儿时玩的,老王和桂嬷嬷做的。我一玩上,他俩就后悔了,因为有点危险,总是翻。每年,宫里的湖冻实了,我就和几个小太监在冰面玩,还玩冰陀螺。忘了哪年开始,就不感兴趣了。”

“库房找到的,桂嬷嬷说她没舍得丢,就带出宫了。”叶星辞解释。

“小时候,我觉得它特别大,能坐好几个我。现在看,才发现也不大。”楚翊拾起拴在辕头上的麻绳,拖着它在冰道滑行。

这东西构造很简单,用两根长竿揻弯,做成上翘的辕头减少阻力,贴地的一面则削磨得光滑,再装上四根立柱,两根横木,和载人的板子。

“我就没玩过,因为兆安的池塘湖泊最冷时也不过结一层薄冰,根本没法玩。”叶星辞抢过麻绳,拖着爬犁欢快地爬上雪坡,红色身影在白雪中分外艳丽醒目。

他在坡顶摆好爬犁,坐稳之后握住麻绳,身体微微前倾。伴着一声“冲啊”的呼喊,整个人滑下坡面,沿下方的冰道溜出很远。

“跟我一起玩嘛,逸之哥哥。”再度爬坡,坐上爬犁,叶星辞朝楚翊使劲招手,灿烂的笑比身上的红斗篷更明媚热烈。

楚翊犹豫一下,边嘀咕“好幼稚”,边兴冲冲地爬上坡去,坐在爬犁后方,搂紧少年的腰。

“准备好了吗,要出发了!三,二——”还没数到一,叶星辞就迫不及待俯冲而下,感觉腰间的双手顿时搂得更紧。

呼——掠过面颊的风陡然增强,坠落感令五脏缩紧,挤压出一阵阵快活。木头划过冰面的隆隆声,两重爽朗的笑声,还有今日的烦恼都被甩在身后,散落在一片晶莹的冰面。

“啊,救命救命——”

两个人太沉,爬犁比方才溜得远,径直冲出冰道尽头。顿时人仰“犁”翻,小两口双双摔在雪地上,像两颗在糯米粉里打滚的元宵。

在罗雨的笑声中,二人拓长冰道,又拖着爬犁爬坡。滑行,大笑,爬坡。一对天造地设的人,反复体会着这份天造地设的快乐,笑声久久回荡在夜空。

玩得累了,二人瘫坐在雪堆,快意地喘息着,将一团团白气吹向满天繁星。叶星辞忽然一撩斗篷,呼地盖住自己和楚翊,一直遮到头顶。他凶猛而动情地吻住男人,待缠绵的唇舌分开,他嘻笑着问:“心情有没有好点?”

“我本来也没事。”楚翊红着耳朵平静道。

叶星辞却早已看透一切:“你不用无时不刻都稳重,刚强,屹立不倒。谁都有脆弱的时侯,把烦恼发泄出来,才能轻装前进。就像,一个憋着尿的人夹着腿走路,注定走不快。”

楚翊往后一仰,躺在雪上大笑。

叶星辞正色道:“自我批判的滋味最不好受,越是良善之人,就越容易陷入自责。如果别人的诋毁是一把刀,那过度自责反而成了磨刀石,只会让它更轻易地伤害自己。”

这些道理,他在儿时就明白,娘也会讲给他。因为他们是不受宠爱的妾室和庶子,注定会在冷眼中悟出很多哲理。

楚翊止住笑意,揉了揉湿润的眼角,道:“小五,谢谢你。”

“夫妻之间,不必说这两个字。”叶星辞望着不远处的旧爬犁,“在俗世待久了,常觉得快乐很昂贵。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都要钱。其实,也可以一文钱不花嘛。”

“没错。”

“我再教你一招,用暴力来发泄。”叶星辞将拳头竖在眼前,虽不及成年男子的粗大,却也骨节分明,坚硬有力,“打人的话呢,别人痛,自己手痛,良心也过不去,打雪堆就没这种顾虑。”说罢,他朝雪堆奋力挥拳。

楚翊笑了笑,也学着老婆的样子痛击白雪。冰凉的触感,冻结了焦灼浮躁。雪沫飞扬如玉屑,脑中的浑浊却沉淀,一片清明。

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节,楚翊闲聊道:“今早散朝后,有人告诉我家里出事了,吓了我一跳。正匆匆往家赶,见你在街边吃东西,我还以为是厨房炸了。”

“厨房炸了?”叶星辞开怀大笑,忽然目光一凛,敛起表情,“厨房炸了……你说庆王在顺势而为,我们却无势。其实,此刻街上的流言蜚语,就是我们的势!你需要的不是自辩、澄清,而是加一把火,把庆王的炉灶烧炸!”

他用力握住丈夫的双肩,用晶亮的眸光照亮对方的双眼,兴奋道:“混淆视听,这是你在兵书里写的嘛!往米里掺沙子,沙子够多时,米就不是米了。”

楚翊恍然,连敲自己脑壳:“蒙冤之人都想洗刷冤屈,我被这个思路困住了。没错,该反其道而行之!”

他从雪堆起身,振了振棉袍的衣摆,看向罗雨,“把府里会写字的都召集起来,要开始反击了。”

若说每日生活是一场试炼,那起床便是头一关。天冷时,这关格外的难。

人们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爬出被窝。吃罢起床更早的老婆备好的饭食,然后出门谋生,却被夹在门缝的纸张驱散睡意。

冷风掠过一列列工整清晰的小楷,似乎是宁王在江南开销账目的完整版。

这是当前世面上探讨最多的话题,比那些娘们儿偷汉,婆媳大战的烂事更引人注目。走到哪,都有人在说。那些家伙不厌其烦,简直像收了钱在故意散播。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民众都多少识几个字。目不识丁者,也很快在各类酒肆茶馆得知了账目全貌。除了已知的,还有更离谱的:

驸马,即宁亲王,每日都吃生虎鞭蘸辣椒,早晚各一根;

五斤以上的人参,蘸大酱啃,早晚各一根;

一种名为“象”的南国大兽,每头两千多斤,骑在背上抱着啃;

夜宵吃手擀面,必须是十丈长的一整根,中间不能断,酱冰块、卤雪花做浇头;

为彰显德行,每顿饭都要求当地十名一百二十岁的老人自愿作陪,饭后还要与这些花甲重开的老人载歌载舞,比掰手腕,切磋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