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挤到她枕畔,情真意切地哭了几声作为铺垫,随后低语:
“母后,我舅舅还关在诏狱,您老倒是给求求情。内廷采买胡椒的银子,我已经退还了。他有错,但罪不至此,降职罚俸也就算了。马家也是名门世家,他是族长,这么一来,就败落了……”
叶星辞冷冷瞟着他,头一次听见对方用如此卑微的口吻讲话。矮子放屁,低声下气。他在竭尽所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势力。
病榻上的老太太,蠕动着枯皱的嘴唇:“活……该……”
庆王像挨了一耳光,脸色瞬间涨红,急道:“当初,二哥荣登大宝,我母妃和她娘家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你们情同姐妹啊。”
“我们是姐妹,跟你有什么关系?”太皇太后将头扭向另一侧,不想看他,“国有国法,后宫不能干政。”
庆王脖颈暴起青筋,双拳紧握。叶星辞几乎以为,他要给老太太一拳。
庆王咬着牙,默默往后退。永历厌恨地斜了他一眼,握住奶奶的手说些吉祥话:好好休养,会好的。可是,连地上爬过的虫子都知道,太皇太后撑不到天明了。
“老三,老三来了吗……”她甩开孙子的手,凌空乱抓。
永历点点头,退到偏殿,不想见杀父仇人。
候在殿外的知空被太监唤入,远远喊了一声“娘”。他扑通跪倒,抽泣着膝行至床边,攥住那风中枯枝般乱挥的手,“娘,我来了,我在这呢……”
老太太平静了,竭力睁大双眼。看清儿子瘦削的脸,她的泪一涌而出,将皱纹填成浊溪。
“怎么瘦成这样啊……”她奄奄一息地哽咽着,之后开始撵人,“出去,都出去,老九留下……”
众人渐次退去,太医和宫人也被撵走了。叶星辞没动地方,毕竟他和楚翊是一家的。
太皇太后已到弥留之际。
她摩挲儿子的手,嘶哑地哭着,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声呜咽。像在痛骂,在关心,在叮咛。
舐犊之情,令人动容。
“娘,我已经悔过了,娘啊……对不起,娘……”知空恸哭,抓着母亲的手,朝自己脸上打。
楚翊叫他冷静,母后经不起折腾。
“老九……”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我把私房钱都留给你,你要照拂老三和他的家眷,叫他善终。”
楚翊对天起誓,绝不辜负托付。
叶星辞忽然想起,陈太妃身边,有个叫翠玲的宫女是老太后的耳目。楚翊刻意让生母和养母天天念叨他穷,如今起效了。老太后担心,这老九再穷下去,会没法接济老三和他的一大家子。
这小子真是一步三算。
“这几天啊,我吃了东西就吐掉,还偷偷洗了冷水澡。”
老太后再度开口,令叶星辞惊诧地睁大双眼,楚翊也浑身一震。
“呵,我就要折腾死自己,让老四这婚事成不了。我这辈子,没吃过亏,也不亏欠别人……”她看向楚翊,神情慈蔼平和,目光也清澈了,“我活够了。老九,欠你的人情,我还了。”
话音落下,她惊坐而起。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抽了亲儿子一耳光。又揉着他的脸,摧心剖肝地嘶吼:“老三啊,你把娘的心都搅碎了!既当了和尚,就给娘念一段往生咒吧!”
知空合掌而跪,流泪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在儿子的诵经声中,太皇太后砰然躺回床上。她鱼似的喘气,出的多,进的少。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颈间慢慢收紧。
一声长叹,撒手人寰。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知空泪如泉涌,兀自念咒。
楚翊也掩面而泣,正要招呼众人进殿商量后事,却被老婆一把按住。
叶星辞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冷静,乃至于有些无情。他紧盯知空,压低声音:“当着太皇太后的遗体,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说!”
知空停止念咒,哀痛地点头。
“你有没有,在御花园的凉亭下埋蜥蜴?”
叶星辞明白,此刻在亲娘的遗体前,知空的话才绝对可信。楚翊也猛然挑眉,盯着三哥的脸。
知空迷茫否认,不知道什么蜥蜴。
“那去年中秋,庆王逼问你时,你怎么不否认?”叶星辞急切追问。
知空说,他都不记得老四提过这些。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见公主不再开口,他又合掌念咒,渐趋超然。
“这种时刻,你三哥绝不会说谎。看来,就是庆王干的!”叶星辞拽过丈夫耳语,“夜宴上,庆王看知空头脑不清,就干脆自曝魇镇一事,想顺势推在他身上,彻底压垮他。”
楚翊蒙着泪的双目一片肃杀,沉声道:“这是我们制约庆王的杀手锏,攥紧了。不公然亮出来,才能挟制他一生一世!”
之后,他在床边跪直,悲戚而高亢地宣布:“太皇太后薨了——”
杂沓的脚步声从殿外涌入,嚎哭如潮水瞬间填满宫殿。又随着太监的奔走通告,在深夜的宫城里一波波漾开:
“太皇太后薨了——”
很快,宫里响起丧钟的嗡鸣,大丧之音传遍每个角落。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钟声中,知空兀自念诵往生咒,缓缓退离,以免碍皇上的眼。
叶星辞被这些哀戚的声响,和众人的悲痛裹挟,像漂荡在悲伤之海,不禁落了泪。对这位复杂的老太太,他没什么感情,但有谢意。老人家虽出自私心,但总归是把珠宝首饰全给了他。
见众人彻底哭开了,庆王世子才正式哭出声,以免像方才那样哭早了。
“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在一声声循规蹈矩的劝谏中,永历由嚎啕大哭逐渐平静。他靠近精于白喜事的九叔,挽住他的手臂,却抽噎着难以吐字。
年轻的皇太后扶住儿子,温婉道:“皇九叔,你有经验,丧礼就交由你和礼部主持了,辛苦你了。”
时隔一年,楚翊再度接下重担。
“拟旨。”望着奶奶的遗体,永历扯动哭哑的喉咙,“宁郡王加封亲王,操持国葬。着令各部衙通力配合,不得懈怠。”
让亲王主持丧礼,是为了让皇祖母走得更体面。眼下宁王和庆王都被削了,那好办,再重新加封一个回来。
叶星辞想,当初恒辰太子建议楚翊专攻白喜事,可谓高瞻远瞩。纵观北昌的皇亲国戚,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特殊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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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一匹黑缎,碎玉般的星子洒落其上。
香烟弥漫,白幡飘舞,困得东倒西歪的人们也跟着晃荡。
又一次,叶星辞一身孝服,头簪白花,经历着在异国他乡的守灵生活。上回他初来乍到,忐忑难安。如今,他心里有了人,身体有了家,只是依旧前途未卜。
虑及天气和暖,停灵二十一天。这夜过后,便是出殡的吉日,灵柩会运至雁鸣山,与高宗皇帝合葬。故而,皇室宗亲和朝臣不再轮值,全都跪在老太后的寝宫内外守灵。
殿外飘来沉沉的诵经声。僧人中有知空,皇上开恩,准他送母亲最后一程,再回去守陵。
“嗬……”有人跪着打起呼噜。
叶星辞见楚翊倏然侧目,率先看向自己。他有些不悦,小声道:“不是我。”
楚翊笑了笑,指指跪在后一排的庆王世子。
庆王起身,一巴掌拍醒儿子,恼火地训斥。让他以自己为榜样,跪正了保持清醒。
叶星辞想,庆王确实精神极了呢,就算不守灵,躺床上照样失眠。
永历以皇祖母薨逝为由,向喀留王回绝了庆王与其胞妹的亲事,三年后再议。并明确表态,出殡之后,庆王还圈禁宗正寺,侵吞内帑、污蔑帝师的事还没完。
叶星辞实在疲倦,再不动一动,马上也要打鼾了。他去配殿喝茶暂歇,楚翊紧随其后。
四下无人,叶星辞掩唇打个哈欠,闲聊道:“难怪,年初你们秘密商议削减军需时,庆王敢保证西北安定。那时,他就打算娶楚献忠的妹妹续弦了。他怎么不早点筹划亲事?”
楚翊笑笑,在他眼前做了个展示珍宝的手势:“他不是惦记着你这位金枝玉叶么。”
叶星辞朝殿外看看,低声道:“看来,这次皇上是铁了心要整他。”
“或者说,是吴大人下了决心。皇上的每一步,都是吴大人的意思。”
茶浓得发苦,不为品鉴,专为提神。
叶星辞啜饮苦涩的茶汤,心想:我该何时动手?等庆王回归圈禁生活,悄悄潜入结果了他?回想上次夜访宗正寺,似乎戒备松弛,趁夜潜入不难。然后,伪装成自杀……
可是,楚翊习惯于半夜给他盖被子。往身边一摸,呀,老婆没了,肯定要忧心疑心……看来,只能下点蒙汗药了。
有了初步计划,他又被细节难倒了。
杀人有一千种方法,选哪种?闹出动静怎么办?失手被擒如何收场?就算得手,倘若现场太混乱,难以伪装成自杀,后续将有无数麻烦,楚翊也会被朝野质疑。
亲手杀死一个熟人,还是心上人的兄长,太难了。
而且,他虽身历几战,还算勇猛,但他没杀过人,那一点也不容易。故事里的侠客,几句话的篇幅就杀了上百人,之后潇洒离去。现实中呢?剥夺他人性命的瞬间,也会将自己的灵魂撕去一角。
唉,好烦,脑子要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