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个时辰后,楚翊一袭华服金冠,玉立于州界与楚献忠会面的临时行辕前,仍时不时笑一下,显得来者不善。其实,只是在笑老婆的“打油诗”。
叶星辞提枪紧随,身后是陈为和好奇观望的属下们。
大帐兀立草原,如绿毡上一枚孤独的杂面包子。楚翊拒绝前往沙雅城,楚献忠又不肯来鹰嘴关,所以才有了这处行辕。
一射之地外,旗幡招展,上万兵马严阵以待,以保无虞。喀留那边亦是如此。什么只带百人,傻瓜才信。楚翊敢仅带一百人来,楚献忠就敢把他扣下。
“宁亲王驾到——”一个异族装扮的武官高声通禀。显然,楚献忠已在帐中。
卫兵列队两旁,罗雨冷着脸率先进帐,确认安全后,才将楚翊请入。
叶星辞感到脚下一软,发现地面铺着一种花纹曼妙的羊毛地毯。崭新的毡布和皮革气息扑鼻而来,两排矮几罗列左右,左侧已坐满了喀留官员。香炉青烟袅袅,瓜果点心散发着清甜。
正中一张主案,被一个须发半白的华服老者占据。他轮廓深邃,眼睛几乎被眉骨盖住。发丝编成繁复的发辫,缀有点点珠宝,像一棵寺庙里的许愿树。
叶星辞上回见此人,还是世宗皇帝的丧礼,老家伙哭得情真意切鼻涕冒泡。才一年多,就起了异心。
见皇叔驾临,楚献忠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他打量年轻的摄政王,故作病歪歪,以主人的口吻笑道:“九王爷来了,快坐。恕本王旧疾复发,有失远迎。”
楚翊没动,似笑非笑负手而立。若在旁落座,就被压了一头,还未交涉气势便输三分。
楚献忠比约定时辰早至,重新布置并占据唯一主位,就是想给他难堪,试探他的性情。他咽下这口气,便有更多的气等着他受。
“尊驾怎么没与本王商量,就自己上座了。”
“老夫年纪大了,又生着病,不便挪动。”楚献忠操着一口流利的江北官话,“你我都是亲王,不分高低,何必在意区区座次呢。”
“只有一人,能坐得比本王高。”楚翊朝上一拱手,“便是当今圣上。”
“老夫累得动不了啦。”楚献忠不动如山,笑眯眯道,“我从王城赶到这,花了六天。你从鹰嘴关而来,不过两三个时辰。你年纪轻轻,就体谅我一下。”
再怎么着,楚翊也没法一屁股把对方挤开。叶星辞想,至少得让楚翊和这老小子平起平坐。他扫过一众随行者,心里一动。
他拽过四舅,上前一步,落落大方道:“喀留王爷,卑职认为,该由这位大人上座。宁王府长史陈大人是九爷的舅舅,论辈分,比您大。敬长,义也。”
陈为整整衣襟,不禁叹服于外甥媳妇的急智。
不给长辈让位,是为不义。楚献忠愣了须臾,悻悻然起身,对陈为略一抱拳,之后同自己的随从一并坐在左侧,端详着叶星辞。
他没认出,这俊美少年便是当初混在一众妃嫔中守灵的齐国公主。他哭得如丧考妣时,少年正在后面挤眼泪,往脸上涂口水。
楚翊嘴角带笑,在右首落座。叶星辞持枪立于其后,感觉许多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说:呦,这小子反应挺快。
陈为高居主位,有点紧张。说了句“你们聊”,便不再开口,顾自喝茶。
“本王今天想说的,和你曾和圣旨中读到的一样,且不会动摇。”楚翊率先出声,不卑不亢,“擒获马匪,赔偿百姓的损失,并立即纳贡。今年的三千匹战马,两万只羊,十万斤羊毛,一丁点都不能少。”
“好,先说头件事。”楚献忠的神情颇为真诚,“剿匪,正在剿。喀留地广人稀,尚未查到马匪踪迹。”
砰——楚翊自袖中掏出一块蹄铁,丢在地毯正中。
他的目光比铁更冷,一上来便撕破脸:“这是被射杀的马匪坐骑的蹄铁,是你军中之物吧?不如,在眼皮底下找一找。是哪个将领治军不严,纵兵劫掠。”
楚献忠愣了一下,喀留世子和部下也都目光闪烁,透出心虚,像刚把屎拉在了裤兜里。
楚献忠平静道:“或有人污蔑,容我细查。”
楚翊轻嗤一声。
这蹄铁是他命人伪造的,为了在交涉中给对方施压,且将来师出有名。他清楚,楚献忠不会查,也不会交出任何一个马匪,送回掳走的民女。
“至于纳贡,恕难从命。”楚献忠继续故作真诚,还为民请命,“去岁有多冷,九爷也知道。牲畜冻死无数,繁殖不旺,民生艰难。喀留百姓亦为大昌子民,万岁仁善,何故椎肤剥髓,针头削铁?”
楚翊一针见血地驳斥:“可是,权贵却有闲钱广募壮丁,为你扩充兵马。你为何不用这些钱粮,来改善民生?据我所知,今年你还增加了赋税,针头削铁的是你!”
楚献忠被噎了一下,不得寸也想进尺。他撕破笑脸,狂妄道:“想让本王纳贡,可以。将鹰嘴关划入喀留州界,由本王治理。否则,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氛围剑拔弩张。
罗雨险些拔刀,被叶星辞按住手腕。
楚翊目如死水,沉沉注视着对手。看来,楚献忠铁了心反叛,断定他为了南境稳固,不敢贸然用兵。就算开战,也很快便会妥协。
“楚献忠,你很会把握机会,但你把握不了我。”楚翊从容一笑,“言尽于此,唯有一战。”
他霍然起身,朝帐外走去,却被刺耳的话栓住脚步。
“这就走了?年轻就是沉不住气,还未交锋,便气短了。”楚献忠怪笑。
当会谈破裂,便无所顾忌。叶星辞也不再客气,呛道:“是气短啊,这里空气污浊,得出去才能呼吸到新鲜的。”
楚献忠未将这毛头小子放在眼里,继续揶揄楚翊:“你刚做了几个月摄政王,就决然用兵,不顾境内民心思定?”
“民心思定,却不软弱。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楚翊不屑回头,迎着帐外卷入的秋风而立,绛红的团龙袍飘动如火,“你不必多虑,百姓刚开始议论战事,我便得胜还朝了。”
“想战便战吧,你不是早就整兵备战了吗?”楚献忠又寻衅,胡子乱颤地说道,“你年纪轻,野心却重,向来钟爱斗争。为了争摄政王,还有一个绝色佳人,逼得两个兄长出家的出家、上吊的上吊。为了权力和女人,连手足亲情也不顾,还好意思在圣旨中对本王大谈忠恕之道和礼义廉耻?笑话!”
楚翊猛然回身,死死瞪着对方,嘴唇苍白发颤。这话如锐利的铁钩,勾起沉在心底,仅在夜晚浮现的梦魇。
见他被刺痛,楚献忠开怀一笑。
叶星辞亦心如刀绞。他瞧出来了,楚献忠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要搅乱敌人的心。哪怕叫楚翊失眠一回,急躁激进一回,也能为战局添一丝胜算。
可恶的老狐狸!
“道听途说,德之弃也。”叶星辞抢步护在夫君身前,银枪一顿,不紧不慢地抢白,“瑞王出家,是因兼并田地,贪得无厌。庆王遭贬自尽,是因结党营私,污蔑帝师,侵吞内帑。九爷能获得美人青睐,坐在这个位置,恰恰是因为他不争,行端表正。尊驾贵为亲王,说起话来,倒像村头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楚献忠老脸一黑。
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喀留世子拍案而起,发辫上的宝石当啷作响,怒指少年:“你算哪根葱,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我是九爷的传令官!”叶星辞亮出腰牌,凌厉地瞪视对方,“喀留王敢指摘皇上,人人可责,我怎么不能说?”
“你——我父王何时指摘皇上?”
叶星辞不屑一笑,铿锵道:“摄政王是皇上钦立,令尊公然诋毁九爷,就是侮辱君父识人不明。圣人云,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楚献忠老脸更黑。喀留世子不甘地切齿,败下阵来。楚翊抿起嘴唇,饶有兴致地欣赏心上人即兴骂人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