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走向旷野,囚于樊笼

翌日,天色微明,一夜无眠的叶星辞随孙总旗往龙吟川刺探敌情。

雪球儿和主人一样好动,兴奋地喷鼻,摇头摆尾。别的马用深邃的眼睛瞟着它,像在笑它没见过世面。

一缕晨曦,点亮挂在鞍下的银枪,和白马如雪的长鬃。

苍穹高阔,如同一个慢条斯理的新郎,缓缓揭开大地的盖头,欣赏它羞红的脸。草滩遍洒曙光,野草随风曼舞,宛若金碧辉煌的海,又似连绵的野火在奔腾。

晨雾掩映下,火炭般的红日终于跃然眼前。照亮英气的脸,浇融胸中垒块。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笑着呼出,吹起了口哨,忽然不再为太子忧心。太子坚强聪慧,一定会转危为安。痛苦会过去,一如太阳每日都会升起。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这里的日出,感觉太阳很浓郁,很热烈。好可惜,之前怎么没留神。”

“因为你和王爷太累了,醒得晚。”策马紧随的罗雨淡淡道,又扭头看向于章远等人,“你们顾好自己,我没空保护你们。”

叶星辞知道,罗雨说是来历练,其实是奉命保护自己。撵又撵不走,只好由他跟着。

队中另有五十余人,轻装上阵,每人备了七天口粮。另备几匹马以供替换,此刻驮着额外的食物和水囊。

忽然,叶星辞感觉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烙在背上。蓦然回首,只见城楼玉立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的,男人挥了挥手。脸很模糊,但那牵挂却万分真切。

叶星辞粲然一笑,没过多留恋这份温存,目视前方。

不疾不徐,走了两个多时辰,过了州界的堑壕。

“打起精神,多留个心眼,我们已经踏上喀留人的地盘了!”孙总旗高声道。

众人默默动作,将原本悬在鞍下的弓袋和箭筒背负在身后,以便随时御敌。叶星辞也照做,肩上一沉,心却悬了起来。

他环顾广袤旷野,兴奋而躁动,亦不安并敬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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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朱漆大门开了道缝,晨曦透进不见天日的寝宫。一份早膳,从门口递进来。山药青菜粥,两碟小菜,一盘藕粉桂花糕。

夏小满朝碗上一探,皱起眉:“阿辉,怎么是凉的?”

夏辉无奈:“皇上赏的,送来就是凉的。”

“拿去小灶热热,凉粥伤胃。”

“皇上不许东宫开伙,送饭的公公说,皇上给什么太子就吃什么。”夏辉机灵地瞄一眼守在两旁的御前侍卫,压低声音,“干爹,茶炉子是热的。等下我拎一壶开水来,你隔水热热。”

“记得帮我喂松鼠。”

拿到水后,夏小满将粥碗坐在热水里,不时搅动。待粥变得温热,才端给倚在窗边软榻看书的太子。

“吃吧,不凉了。”

“皇上就想让我吃凉的,这也是惩戒的一部分。”尹北望若无其事,好像只是休息,而非禁足。不过,那眉宇间始终锁着一层晨雾似的愁绪,显得凉薄而疏离,像一片荒原。

吃了一半,又接着看书。

在夏小满抹泪喝剩粥时,他淡淡瞟去一眼,安慰道:“哭什么,我只是禁足,又不是进棺材。这才第二天,皇上要关我一个月呢。”

尹北望不擅安慰人,夏小满哭得更凶了。

这场风波的开端在哪?或许,是那一块卡住齐帝喉咙的骨头。或许,是道士的一个提议:万岁该择万年吉地,建寿宫了。

又或许,是一枚扳指——道长们在先皇陵寝的西侧勘定一块福地后,齐帝亲往,果见王气葱郁、紫雾霭霭。他摘下扳指随手一抛,其落处,即定为地宫金井。

齐帝曾坚信自己能活过百岁,甚至不会死,故而没急着修陵。可一旦决定了,他又着急起来,恨不得寿宫一夜间拔地而起。

他在建筑和绘画上颇有造诣,和身边几位道长共同设计陵寝,又交由工部做预算。

太子参与其中,暗自心惊。预计动用六万工匠、民夫,五年竣工,耗银两千万两。这相当于,江南近两年的财政收入。

在构想中,除了恢宏的殿宇和地宫,还要置办石、木、铜、银、金,足足五层棺椁。再结合风水布局,可令葬于其中的人,在千百年后羽化飞升。

尹北望连夜写奏章,劝谏圣上削减规模和预算,延长一倍工期。

群臣响应如潮,附议太子。气得齐帝在早朝拂袖而去,只抛下一句极为失态的咆哮:“朕为国操劳一生,想百年之后有个像样的归宿,福荫子孙,就这么难?不修了,随便刨个坑,把朕埋了吧!”

那之后,齐帝罢朝数日,和宠妃在风和园避暑。

直到昨日午后,圣驾突临东宫,父子俩才再度照面。

当时,夏小满端着茶,畏畏缩缩站在一旁。

齐帝瞟他一眼,踱着步,和蔼地看着儿子:“你长能耐了,敢私下串联百官,从旁掣肘。朕才知道,你这么受拥护。这回,朕不追究。不过,明日早朝,你要检讨自己的不孝。”

“然后,牵头劝父皇按原计划修建陵寝?”

齐帝刚露笑意,尹北望话锋一转:“恕儿臣做不到。”

迎着父亲倏然阴沉的面孔,他平静以对:“儿臣没串联他们阻挠父皇修陵,百官是自发认同儿臣。”

齐帝冷笑:“你想说什么?”

夏小满的手微微发抖,太子在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祈祷,可千万别说出这话来。

“公则四通八达,私则一偏向隅。”尹北望用了委婉一点的说辞,但依旧犀利。

“你说朕出自私心,所以处处碰壁。”齐帝深吸一口气,怒火中烧。

“是。”尹北望从容不迫,“不过父皇的私心,不是为自己,而是子孙后代的繁荣。将来您羽化升仙,也是为了庇佑后人,儿臣感念父皇这份‘私心’。”

齐帝脸色和缓,笑了一下。

紧接着,尹北望便将那笑意抹杀:“只是,国库空虚,当前存银仅二百余万,捉襟见肘。”

“又不是一天修好,分作五年。”齐帝恼火地咋舌,“何况,现在有了新的进项。冗员减少,各地官府都在低息放贷,收益源源不断,百姓交口称赞。”

“新政确实有所收益,但等着用钱的地方也多,儿臣想加固江堤——”

“前年刚重修过,固若金汤。”齐帝冷冷打断他的话,“为皇后想想,她久病不愈,总要有个好归宿。”

尹北望用沉默表明态度。

“朕御极二十余年,没修过宫殿,没造过园子。不过图热闹,每年逛个灯会,开几场宴会而已。想在百年后有个去处,结果像捅了马蜂窝,亲儿子带头蜇我。”

面对痛心疾首的君父,尹北望眸淡似水,念起一首童谣:“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齐帝一愣,双目怒睁。

“这是江南民间流传的童谣。”尹北望双目泛红,颤声问道,“父皇,要这些住草房、没衣裳、吃米糠的活生生的人,六万个人,为你修一个‘归宿’?你一向崇道敬天,不怕天怒人怨?”

夏小满惊恐地抿唇,太子这是在批龙鳞。他知道皇上爱听什么,但他是储君,必须直谏。他妥协,百官也就不敢再谏言。

“儿臣出生时,承蒙父皇以‘北望’的宏愿为我命名。”尹北望平静道,“真想北望,就至少削六成预算,延一倍工期。”

“怪不得百官都欣赏你,追随你。犯颜直谏,心系黎民,多么可敬可爱。”齐帝冷眼斜睨,打量这个与自己没半分相像,阴郁无趣,却又出类拔萃的儿子。

他转身离去,又猛然折返,抓过夏小满手里的盖碗,狠狠丢了出去:“可朕还活得好好的呢!”

尹北望从容一闪,茶碗碎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