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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啦,郑昆,去打雪仗。”
叶星辞怀抱瓷罐迈出门槛,积雪在足下咯吱作响,放眼望去,庭院宛如铺了一层崭新的羊毛毯。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与同伴前往王府后花园,打起雪仗来,一时欢声如海。
瓷罐就静静摆在亭中石桌,一旁还有酒菜点心。青色的花纹像笑得弯起的眼睛,旁观众人一身是雪的窘态。
“嗖啪——”
宋卓丢的雪球砸中了瓷罐,他慌忙跑过去,拂开上面的雪:“对不住了,兄弟。”子苓也来了,解下狐狸皮围巾,裹在瓷罐,温柔道:“这样你就不冷了,郑昆。”
众人又继续打雪仗。
他们在悲痛中,寻到一种荒诞的和解之法,不再避讳郑昆的死。郑昆走了,这是必须面对的事实,而活人还要活下去。
叶星辞捡了根枯枝,在雪里乱画。
他于冬月下旬回到顺都,转眼年关将近。
他在于章远的家书中写明,郑昆战死于塞北。不过,先别告诉郑家。死不见尸,更加揪心。后来,这封信辗转落在夏小满手里。
夏小满在回信中传达了太子的哀思。同时,还有一个消息:小妹在两月前嫁给了皓王。
叶星辞早知此事。回顺都的路上,他就从邸报中得知了。楚翊未多评价,只随意感叹:恐怕要出乱子。
是啊,小妹怎就跟了皓王?而且如此突然。叶星辞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了夏小满的信,才明白个中秘辛。小妹是被皓王引诱,无媒苟合,奉子成婚。
叶星辞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胳膊变得万丈长,伸到兆安去揍皓王。
在雪里玩得脸发烫,他回到宁远堂,将瓷罐摆回卧房的木架,放在那一盆故乡的草边,让郑昆与故土相伴。草养在温室,还半绿着。
“等小满再不请自来,你就能落叶归根了。”叶星辞跟郑昆聊天,“从前,我挺烦他突兀登门,一见他心里就沉甸甸的,现在倒盼着。他跑一趟不容易,一路独行,容易遇到盗匪,我不便催他来。而且太子的处境更难了,离不开他。你说说,皓王怎么成我妹夫了?唉……父亲肯定也气坏了吧。不过,如果小妹觉得幸福,那我也没啥可说的。”
他掏出手帕,细细擦拭罐子,还朝上面呵气。
“楚献忠的女儿,不是跟着我们回来了么。她比玉川公主幸运,有娘和兄弟陪着。将来,她可能会给小皇帝当个妃子?我也不知道。”
叶星辞又给那盆草浇了点水。
“本将军呢,已经凭斩将夺旗之功,荣升为主卫了,正六品上飙勇将军,统帅一营兵马,有一千五百人,是最年轻的将领哦。
顺都城外有三座拱卫都城的大营,擎苍军、云昊军、凯霆军,共六万余人。我在云昊军,同时也在五军都督府做个都督官,可以参与军务的决策。嘟嘟官,听起来好像在撒娇啊,哈哈。
我是被破例拔擢的,还有几人也凭借战功做了都督官,不算大官啦。今天我旬休,所以陪大家玩一会儿。你肯定在想,宁王妃就这样从军了,别人知道吗?
其实,同僚都不知我是王妃。在军中,我还是叶小五。不过,九爷跟小皇帝和吴大人交了底,当时可有意思啦。回顺都之后,小皇帝为凯旋而归的将领设宴洗尘……”
当时,有屏风相隔,那些共同奋战的同袍都没目睹宁王妃的真容。
其实,就算见了,他们也认不出。只会觉得,“她”异乎寻常的食量有点眼熟。
谁能想到,王爷身边这位云鬓斜簪、朱唇轻点,华服迤逦的金枝玉叶,是那在战场斩将夺旗的英勇少年。
宴后,楚翊在勤德殿与皇帝和吴大学士闲谈品茗,讲广袤的草原和终年积雪的山峰。
永历认真聆听,不时发出感慨。他叙说着对九叔的思念,问起似乎有个少年英才的叶小五。今天没见着,明日召进宫见一见。
“方才筵席间,陛下已经见过了。”楚翊顿了一顿,“就是臣的妻子。”小五成了名人,又步入行伍,那就不能再瞒着皇上了。他决定主动坦白,换取谅解。
“啊,九婶就是小五,她化名从军了?真不简单。”永历叹服不已,击掌叫好。一个毽子从袖中滚落,他假装没看见,用脚踩住。
“王妃舍生忘死,立下大功。朝廷大破喀留军的战术,就是基于他的构想。他临阵应变,失去了一个朋友,还在雪山救了臣的性命。”楚翊对老婆不吝赞美,忽然眸光一闪,掩面哽咽。
“九叔?”永历不解。
“雪山上,我和王妃掉进冰缝,赤膊取暖,我才发现,他竟是男儿身。”楚翊双手捂脸,凄切地哭诉,“雪崩了,臣的心态也崩了……当时我都不想活了……”
小皇帝“啊”地张大嘴,稚气的眉毛猛地一挑,差点飞出脑门。
吴正英也愕然,白须发颤。
楚翊哽咽片刻,才解释:真正的公主,已在来途中突发急病亡故。临终前,公主还在为两国社稷担忧。她身边的侍卫、宫女、太监就编造了一个善意的弥天大谎,由其中最聪明貌美的人顶替公主。这些人读书不多,以为这便是忠义,是为两国的社稷着想,成为和平的纽带。
永历听得发愣,愕然失语。
“小五心怀愧疚,才视死如归,他的朋友郑昆亦是如此。”楚翊痛心道,“臣本想把他绑来,向皇上请罪,又难以取舍。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小五顶替公主,是为义,而非利。公主的嫁妆,他们也不曾挥霍,还拿出来给百姓施粥。”
永历沉默许久,才疑惑道:“九叔成婚多时,怎么才发现?”
楚翊痛苦地摆摆手:“一到夜里就吹灯拔蜡,什么都看不见。臣又事务繁忙,清心寡欲。这一点,吴大人可以作证。”
吴正英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点头道:“是,王爷新婚燕尔就来理政,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补了窗纸。”
楚翊又捂住脸,喃喃道:“太可怕了……像噩梦一样……”
永历不责怪九婶欺君,反而安慰九叔,又问:“那九叔能接受吗?”
楚翊压住上扬的嘴角,痛苦地点头,说会慢慢适应,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九婶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不追究他假扮公主。九叔能接受就好,你们好好过日子。他既嫁给你,就也是朕的亲人。”永历豁达一笑,面孔稚嫩,心胸却开阔。
他又道:“这次,楚献忠反叛,是齐人在背后挑拨是非。但这也有可能是楚献忠的一面之词,把责任甩在江南。若他没野心,谁挑唆得动?如今太平了,我们继续推行新政,充实国库,操练兵马。九婶就继续留在军中效力吧,有个齐人将领反倒是好事,可敦睦邦仪,尽显风范……”
“小皇帝的开明,超乎我的想象,将来必是非凡之人。”叶星辞继续对瓷罐自言自语,“他还安慰九叔看开点,哈哈。”
他想了想,又说:
“不过,九爷还没对两位母妃摊牌。袁太妃身体抱恙,他怕老人家经不住刺激。唉,我的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谎言织成的,网一样困着我。我父亲是叶大将军,我是叶大骗子。”
叶星辞哽咽了一下。
“我好想你,兄弟,托梦给我吧。”
万万没想到,年后,叶星辞就在陈太妃面前露馅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馅可露,或许他是个大包子吧。
正月里,小两口和四舅一起入后宫。
袁太妃精神挺好,只是坐一会儿就累,在榻上歪着,说儿媳妇又长高了,明艳又英气。
“嘻嘻……”叶星辞夹着嗓子温婉一笑。他梳妆之后,能应付得了女装,只是肩宽和个子实在没法控制,又不能削一截。
正聊着,袁太妃睡着了。
陈太妃给姐妹盖好被,领他们去另一侧的暖阁。移动过程中,陈为手舞足蹈给姐姐讲塞北风光,一拳挥在叶星辞要害。
剧痛袭来,仿佛小牛碎大石。叶星辞俯身,发出粗犷的嘶吼:“哦吼——”
陈太妃吓了一跳,楚翊慌忙解释是自己,也跟着“哦吼”几声,说这是从塞北学来的战吼,鼓舞士气的。
四舅猛地鼓起脸,捂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