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怎么了?”叶星辞打听,“听说,他在宗正寺关了几天……”
四哥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内情:“父亲说,皇上与太子,在孝淑皇后的遗体前发生些争执。皇上气疯了,太子真疯了。后来,皇上气消了,太子正常了。挺严重的,太子差点就被废了。”
叶星辞神色晦暗,将拳头放在唇边啃咬。
“你想说什么?”四哥目光一凛,沉声道。
“四哥,我有个忤逆的猜想。”叶星辞放轻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会不会,是太子做的?”
四哥顿然皱眉,连说荒唐:“为何如此揣测储君?太子温文尔雅,父亲非常欣赏他,只恨自己没有第二个闺女。”
叶星辞道出理由:“因为一旦有战事,万岁为朝局稳固,就不会废太子。太子想通过战争,向外释放他与皇上的嫌隙。也想介入兵权,立下功劳。”
说完,他苦笑摇头,自己也觉得天马行空。
太子无所顾忌地撺掇楚献忠反叛,因为那是外人,他不可能屠戮自己的子民。
“小五,你……你跟从前不一样了,怎么想得这么深?”四哥端详他,像刚认识。
叶星辞叹息:“驸马成为摄政王,是一步一坎。我陪在左右,不得不多想。”
“那也不能胡思乱想啊。”四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待我回去查一下,过几日再碰面。”
返回奇林的路上,叶星辞心绪不宁。时而想娘,时而想太子,时而想远在顺都的爱人。
吴霜瞄着他红肿的双眼,温柔而直白地关心:“你被叶四骂哭啦?”
“没。”叶星辞使劲眨了眨眼,想给眼皮消肿。
“会面的结果不好吧。”吴霜道,“他还是要我交出三十个人?哼,做梦!”
“其实,谈得也不赖。我们约好,过几天再谈。”
吴霜问为什么哭。
叶星辞想了想,弯起双眼:“那位叶四将军在帐篷里切葱。”
吴霜笑笑,双手撒开缰绳,放在唇边,以手埙吹起悠扬的小曲。音色却凄凉,像一个人在呜咽,随风卷荡于旷野。
半晌,叶星辞听出,是楚翊教自己的那首乡野民谣: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娘子好夫妻。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而楚翊呢,是跟恒辰太子学的。
风陡然狂烈,吴霜放下双手,低头用掌心抹了抹眼睛。睫毛湿润,但不见泪光。
叶星辞想,她的压力太大了。
她的脆弱,是过刚易折的那一种。有良心的人,总是用道德狠狠鞭笞自己。她要给两国一个交代,又要对得住手下的兵。她希望朝廷的钦差能交涉出理想的结果,却不顺利。
可叶星辞答应了四哥,先不说那些猫腻。
“别难过,也许过几天就没事了。”叶星辞轻声道,“我已经请对方再行勘查,询问受害村民。没准是附近的山贼盗匪造孽,嫁祸于昌军。”
“我没事,风里有人切葱。”吴霜爽朗一笑。
叶星辞又琢磨起太子的事。太子究竟做了什么,惹得皇上震怒。总不会,是给了皇上一耳光?嗐,不可能。
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当夜就出事了。
状况报到中军营垒时,叶星辞正和吴霜对弈。
二人都是臭棋篓子,主要是为聊天,交流兵法心得。不知不觉,从兵法聊到吃法。听说她也爱吃肉,叶星辞兴致更高,讲起猪蹄的十种绝味做法。
传令兵在他讲到“椒盐花生碎烤猪蹄”时冲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刚才点卯,发现少了三什。
“三十人?”吴霜捏着白子的手陡然一攥。
叶星辞心底窜过不祥的预感,问:“是不是住在城里啊?”
“眼下正在备战,全军止宿军营。”吴霜眉头紧皱,丢了棋子,阔步离开大帐。
起初,那一路兵的长官说不知情,又说在城里喝酒。在吴霜的厉声逼问下,才含泪嗫嚅:“吴将军,他们去齐营主动认罪了。我默许的,你斩了我吧。”
吴霜愕然。
“啊?!”叶星辞大惊,动摇了判断,“真是他们干的?”
“当然不是!”那人梗着脖子,“是兄弟们甘愿赴死,化解干戈。”
“天啊,哪能抢着往身上扣屎盆子!”叶星辞急得眼前发黑,只觉天旋地转,“错了,错了!万万不该啊!”
“添乱!胡闹!”吴霜悲愤地嘶吼,跨马朝辕门疾驰,要追回三十个弟兄。
叶星辞问他们走了多久,得到的答案是,一个时辰。
他哀叹一声,飞身上马,拦下吴霜:“来不及的,他们已到重云关了!入夜了,箭矢无眼,你不能犯险!明天一早,我去讲明情况!”
吴霜猛然勒住缰绳,望着深沉的夜幕,黯然点头。
叶星辞想,有四哥在,那三十人必不会立即丧命。
“吴将军,你斩了我吧。”那自作主张的军官跪地请罪。
叶星辞恨不得戳他几个窟窿,下马咆哮:“肚脐眼放屁,怎么想的?你以为,这样就不必生灵涂炭?这不是为吴将军着想,是害她!她怎会坐看三十人送命,这哪是化解干戈,是火上浇油!”
真是抓起黄泥往裤子里塞,再也说不清了。他今日的努力,也成了无用功。深深的无力感袭来,他扶额叹息。
“钦差大人,消消气。”吴霜摆了摆手,眼中流出哀凉,“他们都是庄稼地里长出来的粗人,凭一腔热血行事。”
她没有发火,慢慢走回中军大帐。烛光将她的背影投在帐上,有些颓然。
叶星辞原地徘徊,急得冒汗,用手掌扇风。没法聊猪蹄了,也不能下棋了,想想怎么收拾残局吧。
忽然,他心里一翻腾,脚步一顿,看向那兀自跪着的军官:“赴死就能化解干戈,你哪来这念头?”
“午后,营里流传着一种说法。”那人道,“只要有三十勇士站出来,去齐营认罪,就能帮吴将军解围,也能化解两国争端。”
“谁先传的?”叶星辞眉头一蹙。
“不知道,我身边不少人都在探讨。”
难道,是有心之人混入其中,利用了众人的赤诚?叶星辞脑中乱成一团,思考明早如何救回那三十个热血傻蛋。
天刚泛亮,叶星辞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望向天际嵌着一层亮边的云。他的脸湿润发亮,像缀着晨露的奇花。
“一宿没睡?”于章远晃悠过来,啃着饼问。
“走吧,去重云关。”叶星辞甩了甩困倦发胀的脑袋,“想办法把那三十人弄回来,他们不该死。太乱了,事态发展完全不受控。可我总觉得,冥冥中有只手在操纵这一切。”
他不确定,那只手是不是从太子的袖口探出来的。
忽闻一阵急如骤雨的鼓声,夹杂着号角,令人心头发颤,头皮发麻。
“敌袭——”
周围腾起杂沓的脚步,全军迅速集结出营。叶星辞也跟着跑,见吴霜飞速登上辕门旁的箭塔观察敌情,于是也跟上。
是齐军,距离尚远。
不是突袭,而是正面压境。目之所及,尽是浪潮般的兵马旌旗,看不出有多少人。
叶星辞顿然乱了方寸,不知这是哪一出?
前队在距昌军数十丈处止步,叶星辞看见了手提长枪、一身银甲的二哥。二哥性情犷悍,他不想与之照面,往后闪了闪,将半张脸藏在于章远肩后。
晨曦微露,那一面面飘动的“叶”字旗愈发醒目,刀似的割着他的眼。
“有何贵干?”吴霜高声喝问。
话音刚落,前排推出一伙人,被踩着膝窝跪押在地。每人都五花大绑,头发散乱,红肿的面颊糊满血污。这一夜,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吴霜浑身一震,退了半步。
叶星辞瞪大双眼,呼吸急促。一种残酷的预感,像条毛虫,顺着脊背爬上后脑。
“吴寡妇!”
二哥驱马徘徊,枪尖直指箭塔,高亢冷厉的话语响彻阵前。
“昨夜,你的人来我部认罪。今日,我要在阵前处刑,以正公道,扬我大齐天威。再敢犯我边民,一定杀得你满城都是寡妇!”
伴着喝骂,三十口寒光凛凛的大刀,架在三十个慨然赴死者颈后。有人在颤抖,有人挺直腰板,合起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