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小五,你留下

烛火一齐忽闪,不是他吹的,窗外起风了。

须臾,又落雨。雨咚咚地打在屋檐,像凌乱的心跳。

“我立志,要一战止戈,可现在不是时候。”楚翊起身踱到地图前,双眸一闪,平静地下了决断,“既然不想打,那就不可陷入消耗战,徒损国力。尽快打出一定优势,然后讲和。”

“都占据上风了,何不乘胜追击,攻破重云关?”吴霜直言。

“那需要倾举国之力,江南可不像喀留一击即溃。”楚翊十分审慎,“即使真的攻破重云关,深入江南腹地,齐军一路坚壁清野,我们会被繁重的补给拖死。改税法的新政才铺开一半,一旦经年累月地打下去,恐半途而废。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

吴霜还想说什么,她父亲吴大将军摆了摆手:“王爷的钧令,等同于圣旨,一切听凭王爷的决定。”接着,发出一阵沉闷的咳嗽,胸口像在打雷。

“九叔,你认为该怎么打?”吴霜道。

楚翊问,有无齐军所用的地图。吴霜点头出门,片刻回来,递给楚翊一卷绢制地图,说是斥候昨日从敌军身上摸来的。

叶星辞的目光随之移动,见上面沾着血迹。

楚翊展开地图,深眸微眯。叶星辞擎着身边的一盏烛火,很自然地凑近,为男人添一抹光,以免伤眼。

楚翊抬眸一笑,尽是藏不住的柔情。

吴霜挑了挑眉,表情有点复杂,就像不经意间听说了熟人的私密之事。想左耳进右耳出,却做不到。她抿着嘴唇,偷眼观察二人,表情愈发微妙。

室内一片沉寂,只听得雨打瓦片,都等着代行皇权的摄政王悟出制胜之道。

忽然,宋卓那直来直去的大嗓门打破静谧,敲锣似的一鸣惊人:“九爷,既然都是追求和谈,那为何不接受齐军提出的条件,归还流岩?这本就是齐国的地盘啊。让出来,就不用再打仗死人了嘛。”

左右的于章远和司贤五官扭曲,一起用手肘怼他,像要把他挤扁。

“瞎说什么!”罗雨皱眉,“把这话吞回去,否则我把你晚饭打出来。”

叶星辞扭头,凌厉地斜了宋卓一眼。这小子的嘴,像比别人缺一片唇似的。他仍记得,扮公主“出嫁”路过重云关时,四哥问起自己,宋卓回道:叶小将军窜稀了。

可他心底,最深深处,泛起一丝涟漪。

他认同宋卓的话。

但是,他不会撒泼打滚劝楚翊做出与立场相悖的绥靖之举,那会动摇摄政王的地位,引来口诛笔伐。

楚翊的目光,从地图移到宋卓脸上。他没生气,甚至连呼吸都没变急,面如平湖。

“问得好。”

那清贵如芝兰的脸庞浮起笑意。

“你去街上走一走,问问百姓,是齐国派来的父母官好,还是昌国派来的父母官好。前任知府,为了招待上司,做一道爆炒驴唇,把全城的驴上唇都割走一块。当你路过那些成年的驴,会发现它们全都呲牙朝你笑。”

叶星辞哭笑不得。

“还是为了给上司接风,急修楼阁,缺梁木,就把百姓的房子拆了,还要百姓平摊花费。”楚翊从容不迫,“若百姓呼吁齐国的官吏回来,我二话不说,立马走人。”

宋卓哑口无言。

楚翊冷冷剜了他一眼,指着大门道:“你们几个出去。”

于章远迅速拉着两个同伴跑了。叶星辞一下孤零零的,他看一眼楚翊,也起身离开。

“小五。”男人语调一柔,“你留下。”

叶星辞脚步一顿,说了句想透透气,径自出门。门没再开,楚翊没跟出来。他感到淡淡的失落,叫同伴们先去休息,独立檐下看雨。

那肴馔和华阁,都是为父亲所建。前年“出嫁”时,他曾登上后花园的高阁,在观景台看见一首宴饮题诗。

诗序中写道:“正原十二年九月,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定国公回都述职,特建此楼,以洗风尘。”

父亲不是穷奢极欲的人,家教森严,却从不拒绝下属的招待。他曾说,这叫和光同尘。

大齐由上至下,都围着这四字转。大家结成一张网,天大的事砸下来,也能一起兜住。

军议结束后,叶星辞才回花厅,和楚翊一起吃夜宵。罗雨坐在一旁,仔细地擦刀。

叶星辞犹豫一下,还是将自己看出的猫腻告知楚翊。旗子上的马蹄印,不同的针法,以及那模棱两可的猜测:“有可能,是偶然事件。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挑事。”

楚翊往嘴里送馄饨的手一顿:“你去交涉的当天,怎么不把这些告诉吴霜?”语气却没有责怪的意味。

“叶四公子说,会先查一查。”叶星辞拨弄着热气腾腾的汤底,“我想的是,齐军内部消化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楚翊听出其中的歉疚,拍了拍他搁在碗旁的左手,“都过去了。”

“过去了?”

“那三十兵勇捐躯后,昌军侵袭村民一事就坐实了,结案了,再难查出结果。战事因村民而起,但时至今日,已与他们无关了。就算那些枉死者又活过来,这仗还是会打下去。具体如何,小五,你心里有数就好。”

楚翊淡然吹着一个馄饨,继续道:“我们约定,若齐军师出无名,你要与我站在一起。但实际发生时,我才发现,这太难为你了。”

叶星辞“嗯”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不必建言献策,陪在我身边就好。”

“我只跟着你,保护你,还做你的传令兵。”叶星辞顿然轻松了点,食欲也好了,“谢谢你,腥风血雨将至,还尽力为我一个人的一点心情着想。”

“一家人嘛。”楚翊将碗里的馄饨分给老婆,“多吃,你不怪我对你兄弟发脾气就好。”

叶星辞笑着摇摇头,埋头大口地吃,只听罗雨在一旁嘟囔:“到底是哪个孙子滥杀无辜,还搞嫁祸。他娘的,心眼比腚眼还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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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北望一袭白衣,沐于阳光,周身却阴翳笼罩。

夏小满透过营房半开的木栅门,瞄去一眼,又低头忙于针线。

自抵达重云关,为显平易近人,太子常止宿军营。夏小满把他和太子的“家”拾掇得舒适极了,一切都干干净净,用熏香和那些臭烘烘的男人们隔开。还特意从城里找了厨子,专给太子烧菜。

军营里浓重的雄性气息,令夏小满显得格格不入。每当他经过,都有人用猥琐的目光瞟着他白嫩嫩的脸,和没有凸起的脖颈。

“衣服破了就扔了吧。”不知何时,尹北望站在他面前。

“补一补吧,显得你勤俭。”夏小满用牙咬断线。

“你绣旗上的字时,该小心点,就不会被叶四瞧出破绽了。”

显然,缝补衣衫的举动,又令太子想起那面伪造的军旗。夏小满歉然一笑:“我没太留意,殿下当时也没说要拿去做什么,我就照着你画的图样,随便弄了一下……”

想到后来发生的事,他抖了一下。

他亲眼见证,一个阴谋家是如何搅弄风云,挑起一场战争。

“无所谓,已经了结了。”尹北望注视着夏小满比方才苍白的脸,勾起他的下巴,“你怕什么,觉得我冷血?”

夏小满迷茫而畏惧,露出猫一样可怜的神情。

“功名从来与白骨同行,权势与鲜血共浴。哪个帝王不是杀伐果断,御座下藏着千万座坟?看看楚九,连亲兄弟都杀。”尹北望自辩,以达到内心的自洽,“一切都值得,待我事成,再造社稷,还万民盛世,便是将功折罪了。都是他们逼我的!皇上,皓王,那个贱人……是他们逼的。”

“殿下,我懂。”夏小满轻声道。

太子想借由战争,来介入兵权,与叶家绑定。而且,天下不稳,皇上就不敢废太子。

西行途中,太子绕路看望被革的老师。

王师傅没开门,说不合规矩。太子跪在老师门前,磕了个头,叮嘱对方保重身体,等自己将来迎他回朝。风风光光的,沿途所有官员都会跪迎。

那时,夏小满猜到太子会有惊人的动作。只是,他没想到,太子根本没和他商量,独自策动了一切。

“小满,你不会讨厌我吧?”尹北望骄矜而小心地问道。

“若讨厌你,就不给你补衣服了。”夏小满笑了笑,摸一下颈间的松鼠玉坠。

尹北望招了一个随行的内率府侍卫进来,说给他表演点好玩的。夏小满叠着刚补好的衣服,兴趣寥寥,但还是表现出期待。

“阿耀,你学一下马。”尹北望命令。

名叫阿耀的侍卫学起烈马嘶鸣,惟妙惟肖,夏小满几乎都闻到马粪味了。他淡淡夸道:“真像。”

就是此人,冒险混入敌营,煽动那些莽夫主动来重云关认罪。他模仿北人口音时,竟无一丝破绽。然后,太子再鼓动叶二,把那三十人带回昌军眼前处刑,激化矛盾。

环环相扣,直到战火燃起。

“你再学点别的。”尹北望说道。

阿耀又卖力地学猪牛羊鸡鸭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