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和齐国太子是什么关系?”楚翊低沉地开口。
“王爷不是说,不再提……”罗雨犹豫着回应。
楚翊默了一下,道:“这是最后一次。”
“我想想……”罗雨捋了一下,“王妃的父亲和齐国皇帝,是姑表兄弟。那么,王妃该称齐国太子为表哥。”
楚翊笑了,笑罗雨在逃避问题,他明知自己不是问这个。
“尹叶两姓,一向表亲通婚。”楚翊轻轻嗤笑,嗓音酸涩,“人家和表哥两小无猜,我这个结发夫君,倒是后挤进来的。”
听动静,罗雨在使劲挠头。
“我明白,爱情只是人生的一角。”楚翊轻快地自嘲,“我明白,我是摄政王,心里该时刻装着江山社稷,而非执迷于过去。”他哽咽一下,声音颤如角落的蛛丝,“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迈不过这个坎,我迈不过去……”
小五的那些话,像一柄利斧,把他剁碎了。
在罗雨不知所措的安慰中,楚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推醒:“王爷,你怎么了?我听见你在呼哧呼哧地喘气……”
“不,是外面。”楚翊扑在石门缝隙,侧耳聆听,心弦一动,“马!两匹!”
“什么凉皮……”罗雨也将耳朵贴在缝隙,语气转为狂喜,“是有马,而且外面的齐军正在撤离!嘴里喊什么……好像是在追你。”
“追我?”
也许,是看走眼了,或有其他调动。这是天赐良机,还是敌人的伎俩?楚翊又听了听,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开启石门,进一步观察。
主仆俩合力顶动,石门上下翻转,隆隆作响。楚翊探头飞速一扫,果然没人,只有两匹马拴在附近的石头上。他当机立断,钻出墓洞,扳着鞍头飞上马背:“走!”
罗雨紧随其后,上了另一匹马。
二人在篝火通明的峡谷中飞驰,刚过“一线天”,忽被一队人拦住去路!
似乎是守在谷口的齐军,有二十来人,身带酒气。这些人都垂着兵刃,从姿态来看,并未戒备。只是听见马蹄声,才来查看。
一人高擎火把,喝问:“口令?”
“呜噜咕噜喵喵!”罗雨淡漠回道。
“啊?”
“哎,是我啊,不认得了?”
罗雨下马靠近,友好地挥手,陡然出刀!拔刀过程中,便将最近的二人封喉。
他向前猛冲,同时反手一挥,转瞬又杀二人。余众骇然惊叫,合力攻来。一人凌空放出响箭,尖锐的爆鸣划破夜幕。
不妙!楚翊眉头一皱,也下了马,拾起一柄长刀迎敌,想在援兵赶到前尽快突围。他不擅近战,全靠蛮力,砍翻了两人。
罗雨大惊:“别动,我来!”
楚翊退了几步,揩去溅在脸上的血。
夜色,被一抹不祥的血光撕裂。罗雨身形如电,刀法凌厉,每一挥都伴着破风的尖啸。刀锋与火星共舞,刀影与鲜血交织,顷刻之间全歼对手。
然而,峡谷深处人喧马嘶,无数追兵将至。
罗雨一振双刀的血,收刀入鞘,又拾起敌人的一柄长刀。他飞身上马,回撤一段,背朝楚翊,孤立于“一线天”正中。
“王爷,你走,我断后。”
他斜提长刀,微侧着头,语气干脆。
“不,一起走!”楚翊仓惶赶来,双目赤红地恳求,近乎于哀求,“一起走!”
“多谢祭扫,改日登门拜访——我的墓志铭。”罗雨目光如炬,灼烧着眼前幽窄的小径,听着渐趋渐近的杀声,“王爷叫我幽默一点,那么,我死也要做个有趣的人。给我烧纸,要烧笑话书。带画的,不然看不懂。”
“一起走!”
“快走啊!”一向从令如流的罗雨第一次抗命,含泪咆哮,“王爷走得越快,我就死得越值!”
楚翊咬紧牙关,猛然调转马头。罗雨心意已决,不必再撕扯。他策马奔向生路,将一腔赤诚的护卫留在死路。泪刚涌出眼眶,便被吹在肩后。
“我不恨王妃!”
身后,传来罗雨最后的呼喊。
“你责怪他,别算上我!告诉他,我不恨他!”
楚翊回望夜色中那道劲瘦的身影,单刀匹马,岳立于一线狭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视野愈发模糊,他不再回头,奔出谷口,奔下山麓。隐隐听得兵刃交锋,金铁铮鸣。很快,耳边只余下风声和坐骑的鼻息。
楚翊朝流岩方向驰去,却见北边的夜空被战火烧红,不禁浑身发冷。
他从附近的村庄绕到城北,确定流岩失守了。瓮城和主城门洞开,殿后的昌军正与齐军厮杀,且战且退。
风中尽是血腥气。
无人注意楚翊,因为城中一部分惊恐的百姓也在朝郊外跑,有的驾车,有的徒步。楚翊混迹其中,得知他们都是官吏和军士的亲眷,不得不逃。
他扫过一张张恐慌的面孔,看到个小吏模样的人,便问:“主力是不是撤向了展崇关?”
那人说是。
楚翊松了口气。他回过头,远远盯了一眼城头高悬的叶字旗,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策马直奔东北方向的展崇关,那是大昌曾经的国门。不能去附近的小城奇林,流岩失守,那里也撑不了多久。
片刻,马跑不动了,开始打颤,鼻息粗重如打鼾。楚翊也饥渴交加,走上小路,进入一片村落,在村头寻到一口井。
他摇动辘轳,提上半桶水。先饮了马,自己也灌了许多井水,萎在井边出神。
月光稀薄,映在他哀伤而疲惫的面容,更显苍白。几缕黑发凌乱地垂在额前,令往日清贵深邃的眉宇如斑驳古画,细布衣袍满是尘埃与血迹。
许久,楚翊才缓缓仰头。那一弯银月,活像苍天的哂笑。
笑他的家散了,亲人惨死,护卫牺牲。笑他中了美人计,和此刻的窘迫饥饿。凉水在腹中咕噜作响,几乎要饿穿个窟窿。
“叶小五,我要吃了你,把你嚼碎了……”
他发狠地切齿。悲哀的是,他依然不知小五到底叫什么,只能从其兄长的名讳推测,当中有个“星”字。
他从没留意,叶家有个庶出的五公子,宫里掌管情报的也不曾关注。
楚翊使劲捶几下脑袋,想把那小子赶出脑海。
噗噗噗,马在他身边拉了一堆粪蛋。他恼火地咒骂,这才发现鞍下挂着一袋东西。打开来,是蚕豆。
楚翊如获至宝,胡乱用蚕豆填了肚子。虽然不舒服,但有力气了。他牵马朝村里走,想要投宿,敲了几户都被拒之门外。
终于,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留了他。他用蚕豆换了一碗面疙瘩汤,在堂屋的藤椅和衣而卧,听他们在内室絮絮交谈,思念在江南做小买卖的儿孙。
老两口一个齐人,一个昌人。楚翊也不知他们年少时如何结识又成亲,想来应该没有欺骗的成分。
“腿还疼吗?来,我给你揉揉。”老妇人念叨。
楚翊合眼听着,满心酸涩。
翌日,天蒙蒙亮,他向主人家告别时,才留意到牛棚里拴着一匹白马。
“雪球儿?”楚翊诧异地靠近,看看牙口和蹄铁,确定是老相识,“你怎在这?”
“是你的马啊?”老妇人道,“昨天傍晚,它溜进我家院子。我也不知它打哪来,就留下了。”
楚翊说,这是一位故人的坐骑。
他与老两口商议,用看着更结实的棕马,换下这匹一看就不好伺候的白马。老两口欣然接受,将雪球儿的鞍具,和鞍下挂着的长枪一并交给楚翊,还送了他一些灰面馍馍。
曙光漫上天边,楚翊跨着白马,走小路朝百里之外的展崇关进发。一路草色如烟,他魔怔了似的跟它聊天,有说有笑,透着轻佻和癫狂。
“你主人怎么不把你看好?那骗子忙什么呢,跟青梅竹马的表哥叙旧?你是烈马,你主人是猎人,专门猎杀我。”
白马哼哧一声。
“我现在才知,原来极致的美人计,不是让人沉迷酒色,丧失斗志,昏庸懈怠。而是,让人以为遇到了今生的挚爱,一路同行的知己,并肩战斗的兄弟。美人计,不在于美,也不在于计,关键在人。看一个人如何以身入局,把另一个人,骗得粉身碎骨。”
白马又哼哧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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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罗雨:哥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