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漫漫归家路

那小吏哼了一声:“你肯定是知道,吴将军去了邻州筹措粮草才这样说,我可不上当。”

陈为叹了口气,回到叶星辞身边,看了看他背上依然昏迷的罗雨。

他们风餐露宿,徒步三日,才抵达展崇关。此刻身无分文,若得不到救助,恐怕得要饭回家了。

“找间当铺,把罗雨的刀当了。再找个便宜客店安顿下来,等等吴将军。”叶星辞灰扑扑的面孔一派沉静,感觉罗雨微弱不稳的气息拂在颈后。

陈为点点头。

正要去找当铺,那小吏跟了上来,警觉地打量叶星辞:“你说话,怎么带点江南口音?”

“长辈经商的,常带我南北奔波。”

战乱之秋,公差都格外多疑。那小吏的目光落在叶星辞脚上,眉头一皱:“你一身农家粗布,却穿了双军靴?”

又瞄着昏迷的罗雨,和那搭在叶星辞肩上的手,“这人的手背,怎么尽是拳茧?你们,你们是齐军斥候!”

叶星辞悚然一惊。

对方已经扯嗓子嚷了开来:“抓细作啊!齐军混进来了!”

“快跑!”叶星辞背着罗雨撒丫子开溜,穿街过巷,七拐八绕,跑向另一侧的城门。

陈为艰难相随,直到出了城,确定没追兵,才捂着心口喘道:“身正不怕影斜,跑什么嘛!差点又给我整犯病了。”

叶星辞力竭,将罗雨放在路旁树下,自己也靠着树干。秋风袭来,一身的汗吹得冰凉。

他歇了半晌,才道:“我们一时碰不到认识的人,又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免不了一顿拷打。说实话,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受伤……而且,罗雨可经不起折腾。”

听见“拷打”,陈为惊恐地捂住依然肿胀的脸,舔了舔齿列间的缺失。

“好消息是,九爷脱险了,已经回顺都了。”叶星辞松了口气,“我们慢慢往东走吧。天不早了,找地方过夜。”

没钱,住不了村店,只好借宿。倒是吃得挺饱——闭门羹。

陈为怒骂人心不古,叶星辞解释:“我们带着伤员,人家以为是逃兵呢。逃兵似流寇,有罪在身,都是亡命之徒。”他琢磨了一下,“之后再敲门,不说借宿的事,只讨饭。”

讨饭还算容易。

天黑时,他们带着一陶罐剩饭菜,在路旁找到一座荒废庙宇。庙很小,一进的院子。曾经失火,满目断壁颓垣。陈为说,这地方比他嘴里的牙都残破。

好歹,能遮风避雨。

叶星辞放下罗雨,把偏殿拾掇一下,生了火。又架起陶罐,加热饭菜。刚讨来时,饭菜是干净的。如今混在一起,颇像泔水。

“这……这咋吃啊,像猪食。”陈为难以下咽。

“这不就是烩饭么。吃吧,不然没力气赶路了。”叶星辞端起碗,眼一闭,大快朵颐。

填饱肚子,他又将剩下的饭菜捣成糊糊,一点点喂给罗雨,又为其擦洗伤口。陈为在旁帮忙,挑眉笑道:“罗兄弟也算幸运,浑身的伤,愣是没伤到脸和命根子,不影响娶媳妇。”

叶星辞笑了,旋即肃然:“他怎么还不醒?该不会,头也伤到了?”

陈为伸手一摸索,惊呼:“可不,后脑有个包!准是淤血把脑子堵住了,散开就好了。”

不觉,夜深了。

微凉夜风从破窗灌进衣袖,叶星辞紧了紧衣襟,环顾偏殿供奉的神像,全都焦黑残缺。它们矗立在黑暗中,阴森怪异,像下一刻就会动起来。

他扬起刚洗过沾着水珠的脸,透过棚顶的窟窿看星星,整个人宛如废墟中长出的仙株。

娘走到哪了?逸之哥哥睡了吗,他会原谅自己吗?四哥还好吗?小满私放人犯,会不会被太子责罚?

陈为呼吸不畅,鼾声如雷,引得夜空也滚过闷雷。片刻,淅淅沥沥落下秋雨,浇灭了篝火。

叶星辞连忙将罗雨转移,用破旧香案为他遮雨。陈为被雨水呛醒了,也跟着挪动。

“都怪你打鼾像雷,才下雨。”叶星辞嘀咕。

“怎么不怪罗雨名中带‘雨’呢?”陈为辩驳,看着罗雨叹气,“你干嘛叫罗雨呢,叫罗钱多好。”

“下雨也不见得是坏事,方便洗碗。”叶星辞乐观地笑笑。

“你手上有伤,我来。”

陈为洗碗时,睡不着的叶星辞四处闲逛,搜集可用之物,竟然找到两个木轱辘。他鼓捣一番,用废弃的板材和麻绳攒出个板车。如此,便能拉着罗雨走了,很省力气。

第二天上路,陈为很羡慕躺在车上的罗雨,说自己也走不动了。叶星辞严词拒绝:“你要累死我吗?我又不是牛马。”

可陈为确实重病在身,动不动就心口疼,叶星辞便允许他偶尔坐一会车。

东行半日,叶星辞的肩膀磨破了。陈为看着他肩头的血迹,难过得落泪,不再坐车,并尽量帮着推。

傍晚,望见一座县城,好不容易赶在关城门前进城。到县衙求助,果不其然,又被当成骗子赶走。

荒诞的是,县衙里正在做道场,超度“以身许国、英年早逝的陈公”。官吏哭得如丧考妣,却不知正主就在衙门口。

“能不能让我进去吃点贡品啊!”陈为饿得发虚,好声好气地商量,“这就是超度我的法会,瓜果糕饼摆在那,白瞎了……你引我去见知县,让他仔细瞧瞧我。宁王爷的嘴长得像我,外甥像舅……”

“滚——”门房小吏指着他鼻子,“再胡说,撕了你的嘴,看你还像不像!”

陈为慌忙跑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死了’?”他垂头丧气。

“可能是因为,九爷前些天刚从这路过吧,边走边发讣闻。”叶星辞拉着车缓缓相随,环顾四周酒肆茶坊,忽然扑哧一笑,“我‘出嫁’时,曾路过这条街。哈,物是人非啊!”

宵禁之前,他们成功在寺庙安顿下来,讨到一顿素斋。方丈慈悲,见罗雨重伤昏迷,还送了些内服外用的药。

叶星辞感激不尽,为罗雨敷了药,又给自己的双手换药。伤处呈暗红色,结了痂,已经不大痛了。

但他的左大腿很疼。从表面看,只有一个已经愈合的小孔,皮下却肿胀青紫。每走一步,都是煎熬。他试着揉了揉,钻心的疼。

这是不错的安身之处,叶星辞很想长住,做工抵食宿,并通过官驿寄信给宁王府,说明所处方位,叫楚翊派人来接。

但是,方丈只肯收留他们一宿。还说,罗雨急需名医良药,否则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还是尽快往顺都去吧。

叶星辞愕然,收拾一下,便拉着板车离开,继续东行。

他们不再特意进城,因为乡下更好投宿。徒步跋涉,栉风沐雨,令四舅病恹恹的,脸色差得像死了三天。

他们总是睡在庙里,土地庙、山神庙、龙王庙、送子娘娘庙……夜里,四舅的鼾声常戛然而止,令叶星辞惊坐而起。鼾声续上了,才松一口气。昏迷的罗雨反倒很稳定,伤口也逐渐愈合。

四天之后,方丈送的干粮吃完了。以他们的脚程,至少还要十多日才能到顺都。

近来,叶星辞有过很多烦恼,都是关乎于家国天下的大烦恼。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为温饱发愁。

“外甥媳妇,我快饿死了。”

一早,陈为揭开身上的稻草,对着神像伸懒腰。

“是因为打鼾太卖力了吧?”叶星辞缓缓爬起来,用村口提的井水洗了把脸,口吻轻松,“你照看罗雨,我去找吃的。放心,有我在,你俩饿不死。”

陈为泪汪汪地目送,叮嘱他注意安全。

走出土地庙,叶星辞轻快悠游的步伐顿时迟缓,靠在矮墙,面上浮起痛苦。他咬紧下唇,撩起裤腿,查看肿胀如茄子的左腿。

陈为不知他伤势恶化,也没必要知道。他是三人里的顶梁柱,必须在绝境中撑起一切。

叶星辞慢腾腾地挪步,先去坟头找吃的。后人不吃,前人不得。祭品都会被主人家吃掉,但偶有残留。

他鬼似的游荡在坟地,捡到两块馍馍,立即送回土地庙,用水泡碎了喂给罗雨。接着,在村里挨家打听,是否需要帮工。他想做两天短工,换一些口粮。

“麦都收完了,豆也种下了,不用人了。”一个正在浇菜的中年汉子打量他粗糙的衣裳,和与之不般配的灿若朝霞的脸,“你是哪家公子,落魄至此。”

叶星辞笑了笑。

“看你蛮结实,去地里给豆秧锄草吧。”

于是,叶星辞扛着锄头去田里。将杂草连根翻起,晾晒在阳光下,动作笨拙。加上身体疲惫,腿又很疼,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子。

“哎,你怎么把秧苗给掘了?你可别干了,等会儿我这地里就剩下草咧。”

那汉子痛心地夺过锄头,塞给他一个面饼,将他打发走了。

叶星辞边走边吃,没送回土地庙。他要继续谋生,需要体力,四舅多饿一会儿死不了。以他的状况,务农之路断了,还是进城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