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似是金枝玉叶来

大笨挪动巨大的身躯,凑近仍在哆嗦的少年,嘟囔着:“怎么了,怎么了。”应该是问,你怎么被一根针吓成这样。

“你不会懂的。”

大笨点点头,露出受伤的神情:“哦,我傻。”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叶星辞握了握大笨的手,又从他怀里拿出那封信,“来,我再帮你读一遍,你姐姐写给你的信吧。”

真正让叶星辞彻底崩溃的,是一身襦裙。

那天,去农家帮工回来,已经傍晚。吃过饭,又干一阵活,众人便歇下了。

叶星辞闲坐着,看几人玩自制的骨牌。他感到几道肮脏粘腻的视线糊在自己身上,不寒而栗。

“诸位看看,我搞到了好东西!”赵老大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抹艳色,仿若有只漂亮鸟儿飞进了单调沉闷的营房。

男人们眼睛都直了,定定地盯着。

那是一身布制襦裙,鹅黄上襦,浅绿下裙。显然,是帮工时偷的。

赵老大嗅了嗅衣裙,勾手怪笑道:“哎,孬种!把这换上,给大家过过眼瘾。”

“不,不……”叶星辞如坠冰窟,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僵硬地后缩,红着眼惶然摇头,牢牢抓着衣襟。

他这辈子,就毁在这裙子上。它是一道艳丽的枷锁,困住、摆布他的命运。

他不穿!当初,他就不该穿!

公主跑就跑,下人死就死,两国要打就打。什么大局,什么社稷,与他何干!

连与他相熟的狗子等人都流露出期待,觉得这没什么,还撺掇他试试,给兄弟们开开眼。

“我不穿裙子,不……”叶星辞朝外逃去,被赵老大一把拽住。

他们按住他的四肢,扒掉他的囚服,将襦裙裹在他身上。又掏出一片偷来的棉胭脂,往他唇上蹭,直到那唇瓣色如春花。

“啊啊啊——”叶星辞崩溃大哭,浑身发抖,像掉进油锅般翻腾。他拼命用手背擦嘴,终于踹开劫匪三人,哀泣着夺门而逃。

他在军营狂奔,嘶喊,发疯。

夜色重重,火光绰绰。处处都是岔路,处处皆非归宿。

那本不属于他的裙裾飘在身后,如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蝶。

“啊——啊——”

好恨啊!满腔的恨,就要刺透胸膛!恨逃跑的公主,恨冷血的太子,恨把他丢在污泥的曾经的爱人!他甚至恨娘,若她不被软禁在宁王府,自己就没有软肋!

“谁把民女掳进营中了?这要杀头的!”被惊扰的军士们看着狂奔的“女子”,议论纷纷。

“叶小五,站住!”军头紧追在后,“再跑,按逃犯处置!掉脑袋!”

夜巡的卫兵张开手阻拦,叶星辞如出笼的野兽,借着奔跑撞开一条路。他听见有人命令放箭,却步履不停。

死吧!就这么死吧!

“别,别放箭!”侧边传来雌雄莫辨的悦耳声线。

叶星辞止步,看向声音的主人。是个身材清瘦修长的男子,身着靛蓝七品官服。随着迈步,那模糊的面孔从夜色中浮在眼前。

叶星辞怔愣着,沾着胭脂的脸被错愕扭曲。他盯着对方,随之哀戚地挑起嘴角,含泪而笑:“哈哈,哈哈哈……”

那人也看着他。

“男人”看着“女人”。

叶星辞晃荡着走近,抖抖身上的襦裙,轻轻开口:“尹月芙,你把我害得好惨呐。”

几名官差随后而至,竟然称这位消失三年的齐国公主为“周大人”。

“我没事,撞见一位故人。”尹月芙在刻意压低嗓音,江南口音也藏得很好。

她将叶星辞带到追拿他的卫兵面前,说这是个旧相识,想带回住所叙旧。愿以乌纱帽担保,明早一定送他回来。

军头请示了罪役营的管营,后者点头哈腰,陪着笑将他们送出辕门,说会妥善处理方才的喧闹。手里,还握着尹月芙的一块银子。

叶星辞一时忘了自己的困厄,惊奇地打量公主。

她素面朝天,比三年前又高了一点,与随行差役身高相当,且依旧单薄,这很好地掩藏了她的女儿身。绝色风姿经官服陪衬,俨然一个面如冠玉的俊才。

两个耳垂前后,都有灼伤的痕迹,那是为了掩盖穿耳。疤痕陈旧,想必她一直在以男人身份生活。

难道,她苦心谋划逃婚,是为了做男人?

“两个多月前,我就任东篱知县,距此二十余里。”穿男装的女人说,“展崇关附近几个县轮流为大军调配粮草,由县官亲自督办,这一旬轮到我。今日对账,出了点纰漏,耽搁到很晚,没想到正遇见你。”

“哦,我去那干过农活。”穿女装的男人淡淡道,“你都当官了,真不错。”

“说来话长。”尹月芙眼中闪过不安和惭愧。

她让随从拿出自己的洁净衣物,给叶星辞穿,又取出手帕,沾了水给他擦脸。更衣时,随从都神态随意,还夸叶星辞匀称结实,一看就是练武的,只有她垂着眼。

一行人骑马返回东篱县。大半时辰后,叫开城门入城。

沉默一路的叶星辞问:“怎么不在外面住一宿,赶夜路回来?”

尹月芙笑了一下,抿了抿嘴唇。还未回应,一名开朗的差役抢话道:“我们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所以急着往回赶呢!”

尹月芙怒斥一声,尴尬地瞟一眼震惊不已的叶星辞:“是,我……成家了。”

“当官了,还娶媳妇了,这小日子过的风生水起。”叶星辞的口吻阴阳怪气,很不客气。

他正陷入绝境,却看见狠狠摆了他一道的公主自由自在,当官讨老婆,还相当恩爱,心里自然泛酸。

同时,也豁然开朗:公主逃婚,不仅是不愿卷入兄长的谋划,也是因为不喜欢男人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尹月芙难堪地扯出一丝笑。

“是吗?我看你念得挺开心。”叶星辞轻声调侃。

尹月芙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回到县衙,进入幽静的后宅,有婢女轻移莲步而来,说夫人亲手做了夜宵,在等老爷呢!尹月芙沉声道句“知道了”,请叶星辞一同用膳。

月光如练,披洒在错落有致的屋檐,回廊银辉斑驳。叶星辞与这样雅致的世界隔绝多时,不禁放轻呼吸。

“我娘子不知我是女人。”尹月芙的声音也极轻,飘过他耳边。

在首进院落的正房里,叶星辞见到了公主的夫人,一个容貌冷艳的女子。不过,她微笑时双颊点缀着梨涡,顿然可爱起来。

注意到叶星辞穿着夫君的衣裳,妇人脸上闪过不悦,翻了夫君一眼。他猛然意识到,这八成是她裁制的。

“这是我的一位故交,歇歇脚,明早便走。”尹月芙这样介绍。

妇人福了一福,请他们边吃边谈事,自己避到厢房去了。

面对一桌夜宵,叶星辞还没坐稳,便灌了一碗白粥解渴,又揽过一盘腐乳蒸鸡,几口便嗦干净了。冬菇蒸鹌鹑蛋一口三个,糯米肉丸子一扫而空。

静谧的室内回荡着狼吞虎咽,不像知县内宅,倒似野兽巢穴。

尹月芙没动筷,静静瞧着他。待一桌吃完了,她唤来仆人,让厨房把现成的菜热一热,再炒几道快手菜端上来。

叶星辞又吃了一颗清蒸狮子头,几块芙蓉茄盒,一碗蒸蛋,半条糖醋草鱼,几样小炒。最后,灌一碗莲子银耳糖水溜缝。

他麻木的味觉品不出滋味,每道菜都差不多。

他靠在椅背,根本不敢前倾,捂着肚子戏谑一笑:“你娶媳妇了,我呢,嫁人了。”

“我知道。”尹月芙笑了笑,“我恩科中举之后,曾去顺都参加春闱。我知道你替我嫁给宁王,还把子苓她们照顾得很好。我守在王府后街,远远地看过她们,全都见胖。”

“公主真是负责,还特意看看被你抛弃的奴婢们。”

尹月芙歉疚地垂眸,“有些道理,我逃走时还不懂。”

“那你知道,皇后娘娘归天了吗?”

尹月芙眼眶泛红,因哽咽而清了清喉咙:“我知道,但我没法奔丧,只能遥祭。”她在双眼揉了一把,看向叶星辞,“对不起,让你承担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