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然而,悸动很快平息,心湖又成一汪死水。

他嗤笑:“很多事,就算你不做,别人也一样会去做。就算你做了,也不会让天下百姓都吃饱。”

“功成不必在我。”

“不管怎么活,都是从摇篮到坟墓。”叶星辞心灰意冷,地痞似的歪在椅子上,偏说些泄气的话,“我现在啊,什么都不求,能吃饱、别挨打就行。你好歹是个县官,回头跟罪役营的管营打声招呼,多多罩着我。”

“当然可以,可是……”尹月芙难以置信,“你未来有何打算?”

“未来?打算?这些东西,跟我无关。”叶星辞漫不经心,“我是终身充军,我娘还被囚禁在王府呢,活一天算一天吧。”

尹月芙霍然起身:“叶小将军,你怎么成这样了?别自暴自弃,别叫我可怜你!”

“我还活着啊,又没求死,怎么就自弃了?”叶星辞往下出溜一截,随意地歪歪头。

“因为你在挥霍才能!你刚给我讲了你的传奇,难道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的?一个帅才,当个贼配军蹉跎余生?”

“我的才能,并不稀缺。”叶星辞避开她灼热的逼视。

“曾经我也觉得,随便混一混就好,比我强的人很多,何必累着自己。可是,当我发现我有能力做好之后,我虚度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尹月芙痛心地低吼,双手摊在半空,像在展示什么。

“你有帮一人的能力,就要担起一分责任。有帮天下万民的能力,就要担起十分责任!现在,我要把这个县治理好。而你,该去为天下归一征战!这不是宿命,是使命。宿命是推着走,使命是自己去!”

“我哪也去不了,我被困死了!”叶星辞也起身,明明吃饱了,却透着无力,“如今,我连饭菜的味道都尝不出!我是个,连枪都拿不了的孬种!”

“别人看扁你,是有眼无珠!你看扁自己,那就真的完了!”尹月芙明眸怒瞪,在他胸口推了一拳,口吻更激烈,“若你真的放弃了自己,又何必去看邸报,还胡吃海塞?一个自暴自弃的人,是没有好奇心的!也没食欲!”

“我……我不行……”叶星辞目光闪躲,颓然而坐,捂着胸口,感觉心脏在剧烈地搏动,“我提不起那口气……”

“你能从我哥哥手里逃脱,全靠小满,他担了天大的风险!他的生死,全在我哥一念之间。结果,你就活成这样?”尹月芙痛心地嗤笑,“你枉费了别人的勇气!”

叶小将军,你要幸福,好好活完这辈子……叶星辞隐隐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追着他喊。

“我来治你的病!”公主一步抢到他面前,用手堵住他的双眼,“我要你闭上眼睛,去想象,你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你正烂死在被窝,回忆起这一生来不及做的事,未竟的志向。一切都晚了,徒留憾恨……”

公主的手微凉,拂在眼帘很舒服。

叶星辞任由思绪随着她的话语飘荡,头靠椅背,昏昏欲睡。

公主的手移开了,他仍闭着眼,听见她走远又回来。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塞进他手中。公主叫他去看。

叶星辞睁眼。

一面小小的铜镜。

罪役营没有镜子,他很久没端详过自己了,居然十分陌生。他与镜中人四目相对,那目光中的茫然和颓丧散发着腐气。

原来,别人眼中的他,便是如此。

某日与楚翊再见,男人也会看见这样的自己。

“看啊,你返老还童了!多年轻,多结实,想做什么都来得及。”公主俯身,也看向铜镜,捏着他瘦削却宽阔的肩头,“我认识一个书画家,家里失火,手脚都烧没了,还在用嘴写字。你的低谷,比很多人的顶峰都高!难道,你不会梦见曾经的自己吗?”

“会的。”叶星辞握住肩上的手,深深垂下头,泪如泉涌,“会的!夜夜如此啊!”

“被困死了,就把罪役营当摇篮,重活一回!”尹月芙也哽咽着,“我对不住你,当然会帮你,可你也要自己拼一条出路!”

叶星辞用力点头,再度看向镜中,被激出的血气涌上心头和双目,与迷茫厮杀。

“送我回去。”他一字一顿,“无论如何,我得先夺回我的东西。”

他谢绝公主的挽留,与两名差役踏上回程。

途中,他独自策马在前,那二人在后头闲聊,一个提到过几日要为家人庆生。

“今天是二月初几?”叶星辞勒马回头。

得到回答之后,他浑身都烫了一下,喃喃低语:“是我生日。我二十岁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走出十里,差役要解手。叶星辞也下了马,让马歇歇脚。

他在官道旁踱步,踢着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忽而瞥见一抹新绿。他心头一动,蹲下来借着黯淡天光细看,果然是一株勃发的春草。

它脆弱又坚韧,破开泥土,最早看见这一春。

叶星辞怜惜地轻抚小草,重新长出的指甲碰在拇指。他惊觉,它们比从前更加厚实坚硬。

他站直身躯,傲然挺立,眺望无边旷野。春夜深处,隐然有几道身影在游荡。

有一个孩童,天真懵懂,正要入东宫当太子的伴读。有一个少年,身披嫁衣,正踏着红毡步入喜堂。还有一个小将,陷阵夺旗,策马驰向梦想。

倏然间,遮蔽月光的浮云散开,天地一片清澈。那隐隐绰绰的身影霎时消失,只剩下此刻的自己。

一个男人。

野草会熬过凛冬,指甲会重新长出。今日是他的生辰,他要将绝境做襁褓,重活一回!

叶星辞拔下木簪,扯破衣摆,梳拢全部发丝,用布条束起簪好。他缓缓动作,仰望明月,发出一声嚎啕,告诉长大成人的自己:

“你蹚过地狱的血河,经历了人间至痛至苦。再没什么能击垮你,除了你自己的软弱!你不再是少年,你是在血里淬火的刀,是重铸的断剑。别放弃,没有永远无法迎来黎明的黑夜。你站得越直,在你眼中,这世界便越早破晓!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他捡起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掂了掂,揣入怀中,重新上马。

回到罪役营,已近五更。管营和气地问了他几句,便回去接着睡了。春寒料峭,值夜的军头在不远处烤火,同他人闲聊。

叶星辞步入营房,身后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得很长,宛若巨人。

他放下挡风的毛毡,合起稻草门,放轻脚步,坐回自己的铺位,淹没在一片鼾声之中。四下空气浑浊,如蒸腾的污泥。待双眼适应黑暗,他将石头攥在右手。

“孬种,你跑哪去了?”赵老大很警惕,觉也轻,从对面的通铺撑起身子盯着他。

“我去了地府,看见阎王正在点鬼差勾你的魂。”叶星辞语调平静。

赵老大轻嗤:“我几时死?”

“现在!”

话音未落,叶星辞猛地一扑,挥起空着的左拳。趁赵老大接下这虚晃的一招,他抡起右手,将石头重重拍在男人的天灵盖。

赵老大的五官骤然扭曲,眼珠凸出,鼻孔窜血,来不及哀嚎便倒下了。

“还回来!”叶星辞扯下赵老大颈间的锦囊,又和惊醒的杨老二、曹老三肉搏,以石头挥击。

石头脱手之后,他在混战中忍着曹老三的殴打,狂兽般狠狠咬在杨老二的脖子!摇头撕扯,生生咬断筋脉!

腥热的鲜血喷涌如泉,直冲棚顶。

“你们欺人太甚!”

叶星辞抹一把脸,转头以手臂勒住吓傻的曹老三的头颅,猛然一扭,拗断颈骨。他喘着粗气,绝色容颜浴血,犹如杀神。

突然,一件衣服从后勒住他的喉咙,猛力绞紧。他被拽得后仰,脸色飞速涨红发紫,眼珠都快迸出来了。

“老子勒死你——”是赵老大的声音。

眼前发黑之际,禁锢陡然一松。

叶星辞剧烈地咳嗽,见大笨站在身旁,大手攥着那块石头。他力大无比,这一下竟把赵老大的颅骨砸得凹陷如碗,盛着豆花似的脑浆。

“怎么还在闹啊,有完没完?”听见异响的军头如往常姗姗来迟,不爱管斗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