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八成的州府已将新政落实,国库后继有力。为振奋人心,我决意夺回流岩。根据战况,若有机会,再更进一步。”
楚翊注视着神情认真,眉头微蹙的女将军,“齐帝大婚,叶霖父子都在兆安。当初兵变,叶家至少带走三万精兵,现在还驻扎在兆安一带,为新君壮势,稳固皇权。现在,重云、流岩一带有约七万齐军,从周边州府还能调来三四万,留守的是叶家老四。这是难得的机遇!但是,攻城代价太大,我想智取。”
“怎么取?”吴霜果敢一笑,“我早就想打回去,一雪前耻了。”
“没想好。”楚翊靠近厅堂内悬挂的地图,手指点在流岩与展崇关之间的一座县城,“不过,首先要夺回泰顺县,缩短未来的补给线,也能提振士气。”
吴霜踱到地图前,负手而立,沉吟着点头。忽问:“九叔,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撞到了。”楚翊摸着颧骨处淡淡的淤痕,攥紧拳头,有些局促道,“我想找——”
“报!”门外响起传令兵高亢的通禀。
楚翊摆摆手,示意吴霜先处理军务。吴霜命传令兵进门,对方呈上一沓纸:“禀将军,昨夜罪役营死了三个谪发军,这是审问的口供。您过目之后,案件方能具结。”
“三个?”人命关天,吴霜神情严峻,立即翻阅供词。
“有个叫叶小五的嫌疑较大。”
闻言,楚翊像要吃了供纸似的猛然凑近,看见了小五的名字。吴霜惊愕地看向他,似乎在问:我九婶怎在罪役营?你疯了,把老婆发配了?
她急道:“把他带来,我当面问问。”
“那人就在门外,正要面见吴将军呢。”传令兵有些不屑地嗤笑,“他夸口,能兵不血刃拿下泰顺县。”
“快请他进来。”
吴霜话音未落,楚翊像窃贼似的一阵慌乱,闪身到地图之后。夜夜梦见这小骗子,此刻却又怕见面。
他露出半只眼窥视,只见被他休了的少年大踏步迈进门槛,如一股熔岩般淹过他的心,令他焦灼窒息。
不,小五不再是少年了。
他长发绾髻,以布带为冠,显得颈项修长如枝。昨夜,是他二十岁的生日,楚翊没赶上。他的个子又窜了一截,瘦削挺拔的身躯,裹着一件缝有“囚”字的旧军服。
灰扑扑的旧衣,难掩其英姿。那锐利夺目的俊美,如夏日烈阳下出鞘的刀锋。
“他瘦了好多……”
楚翊口干舌燥,刚想露面,只听吴霜和善地开口:“九婶请坐,我已知道你和九叔的故事了。我竟不知,你在罪役营受苦,怎么不早来找我?”
“吴将军,我与你九叔没关系了。如今的我,只是个有抱负的谪发军,不是你的九婶。”
小五淡漠的回应,拴住了楚翊的双脚。地图下方是一排花架,他的腿与木架融为一体,僵硬地戳着。
他隔着隐隐透光的地图,注视小五被山川河流割裂的朦胧的轮廓。
小五没有落座,清澈的声音顿挫有力:“那三个人怎么死的,我没看清,我有更重要的事与将军商谈。”
“九婶请讲。”吴霜有礼道。
“我要用罪役营这百人,攻下展崇关以西被齐军占领的泰顺县。”听起来确实是在夸口,但语气格外从容,“此城地处要道,想反攻流岩,这是第一口要啃的。”
“为何现在动手?”吴霜回眸瞥向地图,也在看躲在后头的人,神色微妙。
“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几年都不会再有。我父兄都在兆安,还带走了几万精兵。齐帝大婚过后,他们就要回来了。”
小五很笃定。楚翊忍不住,又露出半只眼,偷窥和自己心窍相通的人,自己丢失的软肋。
“我为何要用罪役营的人?”吴霜发问。
“因为,我的人能用最小的代价夺下泰顺县,甚至兵不血刃。不过,这个计策,只对这样驻军几千的小城奏效。”
“兵不血刃?”吴霜震惊地咋舌,起身来到巨幅挂图前,诚心请教:“愿闻高见。”
楚翊收回视线,又躲了起来。
“打下这不难,但我有条件。”一阵沉稳的脚步靠近,楚翊隐约看见小五的手指点在图上,在泰顺县的方位画了个圈。
他也探出指尖,小心翼翼,与对方的手指隔图相碰。刹那间,心里卷起狂风。
为什么,那天不多问问。
为什么,一见面就甩出休书。
为什么,要把心爱的人丢进泥潭。
他含着泪,静静听着小五的条件。那语气自信却不傲慢,张扬而不狂妄。
“一,我的三个兄弟,于章远、宋卓和司贤,在北边七八十里的铜矿,先把他们接回来给我打下手。
二,打下泰顺县,罪役营所有人脱离罪籍,转成军籍。并且,我要恢复军职,还统率我在顺都时那一营兵马,一千四百三十八人。
三,我会助吴将军夺回流岩,一旦成功,我要在你的手下做个总镇,至少领兵五千。”
他顿了一顿,锐气逼人:“在下愿立军令状!五日之内,若不能智取泰顺县,甘愿赔上人头。”
“晚辈不敢要你的头。”吴霜打趣,“你是我九婶,又不是九头怪。”
叶星辞也挑了挑嘴角。
吴霜又道:“你可是叶家的人,为何要帮大昌?”
“我在帮江南百姓。”叶星辞目光如炬,炙烤着地图上的山川,“我彻底想通了,齐国新君不仁,我要以战止戈。令天下归一,永熄战火。”
吴霜认可地点头,反问:“你曾出卖机密,致使九叔的谋划全盘落空,你怎知我会信任你?”
“因为吴将军爱兵如子,你重用我,能少死很多人。”叶星辞笃定道,“受立场所迫,我犯过错,也尝到了苦果。但我会证明,我值得你的信任。”
年长他近十岁的女将飒爽一笑,略作思忖,忽道:“九叔,你怎么看?”
“什么——”叶星辞双目圆睁,心口骤缩,见一道常在梦中浮现的身影闪出。男人何时会了仙术,利用地图从顺都凭空传送而来?
紧接着,他才反应过来,男人始终在这。
看着三个多月未见的心上人,叶星辞晃了一下,感觉有只滚烫的手抠住了他的心。爱恨一涌而出,交织纠缠。
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他本不在意衣着,可是此刻,破旧衣裳上的“囚”字,令他局促。他很快镇定,俯首拱手:“参见王爷。”
楚翊一把捧住那双手,急切地拽到眼前,像要吃下去。每个指甲的甲面都粗糙无光,重长的指甲就是这样,要过很久才恢复光泽。
但是很坚硬,一如它们主人此刻的神情。
“九爷,请自重。”叶星辞皱眉,奋力抽回手,退了一步。手上残留的余温令他战栗,贪恋又愠怒。
他看见男人漂亮的耳朵红了,该死,真想把它们揪下来。
楚翊来做什么?在自己爬出低谷时,及时赶到,来扶最后一把?然后说:看,我救了你,多亏有我。
春天到了,雪融了,万物复苏,心也软了?
“说正事。”叶星辞故意面露嫌弃,把手在衣摆蹭了蹭,“我提的条件,九爷也听见了。你是一言九鼎的摄政王,拿个主意吧。”
“我同意。”楚翊很果断。
“好,我立军令状!”叶星辞环顾室内,走到桌案旁,摊开纸张,提笔蘸墨,“五天,拿不下泰顺县,把脑袋给你。”
“我来这,不是想要你的脑袋。”楚翊攥住那运笔如飞的手腕,盯着那些黯淡的指甲,“你不必立军令状,尽力就好。”
“除了脑袋,我给不了你别的。这是我自己找的出路,无需九爷拦路做人情。”叶星辞轻轻拂开男人的手,再度落笔。
他要按原计划,凭胆魄建功,而非仰赖地鼠般突然冒头的前夫。
吹干墨迹,他把军令状交给吴霜,请她召来军法处和考功处的长官,同做见证。日后,也好凭此赏罚。
吴霜瞥一眼脸色发青的九叔,她压下笑意,召传令兵进门,命其将这份军令状给各部将领传阅,并录入军法处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