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承诺,每天惦记你半个时辰。”尹北望的视线和声音都低了下去,“典礼仪式无聊透顶,刚好用来履约。”
突然,夏小满跳了一下,抱住男人,挂在对方身上大哭起来。他也说不清,哪来的胆量。
“大喜的日子,奴婢不该哭……我爹死了,掉河里淹死了!你成家了,我没家了……我的松鼠也老了……”
闻言,尹北望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僵硬的身躯柔软下来,紧紧拥住怀中人,竟然意外地感同身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些天,朕也常感到一无所有。”
“怎么会呢,我从头至尾都在啊!”
尹北望浑身一震,把夏小满推在地上。酒劲的驱使下,第一次吻了上去,生疏而热烈。
接着,他霍然起身。喘着气,手指摸着嘴唇,眼中闪过懊悔。
他们如此不般配,云泥之别,可眼下却像两口子似的,在低矮的庑房里互诉衷肠。
怎能跟太监感同身受?
他是天子,一尊冷静理智的权力的容器。那些会使他脆弱易碎的,不该存在。
他死也不做宁王那种,被情爱冲昏头脑的情痴情种。也不做太上皇那种,沉溺于小家的废物废材。
他心有怜惜,想恩赐小满为父治丧,又觉得此举突兀,好像小满有多特别似的。哦,小满是有功劳的,这是个好理由。
想到这,尹北望退出房间,冷漠地丢下一句:“你伴驾十五年,踏实勤恳,朕破例恩准你发丧。”
他怅然漫步在新婚之夜的月色里,去软禁蠹王的宫殿转了转。
“臣弟恭贺万岁新婚大喜。”年长他数月的兄长战战兢兢地跪在面前,形销骨立。不是饿的,是吓的。
尹北望淡淡瞧着对方,不喜不怒,也没有快意。
“恨死朕了吧,霸占你的妻女。”
蠹王惶恐伏地。
“住宫里多好,离她们很近,只是见不到而已。对了,你的家资都充做军需了,这才算物尽其用。你可真能藏,后花园的墙里还有金砖。”
蠹王像一截枯木,没有反应。
“你的数千顷良田,朕赏给了叶家,和其他有功之臣。朕很想把它们分给百姓,使子民温饱,多多添丁。可是,权力的战利品,只会归于权力,落不到寻常人头上。太上皇耽误了太多时间,朕想变革,却无从着手。所以,朕要开疆拓土,于变局中革新。”
依旧没回应。
“怎么不拿出从前的神气来?”尹北望悲哀地笑了,“真无趣。”
他想激起对方的反应,于是阴冷地压低声音:“你可知,朕为何不杀你?”
蠹王抖了一下,颤声道:“陛下仁慈,顾念手足之情。”
“看见你,朕会觉得,自己比楚九强一点。你知道吗,他派人杀了他四哥,伪装成自尽。哪怕朕处处不如他,可是朕让你活着,就永远比他强一点。”
蠹王将头埋得更低,又归于麻木。
一名侍卫快步走近:“陛下,刚接到宋大人的六百里加急。”
尹北望蹙眉,说折子看多了眼睛疼,让侍卫念。
“宋大人贺陛下新婚之喜。”侍卫借着月色念道,“又说,北昌不讲武德,不宣而战,把流岩和展崇关之间的泰顺县占了,俘虏守军三千余人。”
真会挑时候。
尹北望面色无波,淡淡调侃:“他想气死朕吗?非把这两桩事,写在一封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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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顺县一役被俘的齐军,已打乱建制,分别圈禁,以防群起闹事。
每片战俘营里,目之所及,没有一件铁器可用于反抗。
也没人想反抗。
大家听说,驸马已和齐使约定,会放归战俘。驸马是摄政王,一字千钧,不会失信。
这一片战俘营,是郭、钱两名被俘的小旗官维持秩序。他们都识文断字,每日负责营中防疫,疏导矛盾,向昌军呈报情况,发放饭菜。
这里最靠边,透过营墙缝隙,可见茫茫山野。
这夜,月朗星稀。
郭、钱二人来到营区外的帐篷,向昌军的管营军官例行呈报营内情况,并为几个闹肚子的士卒讨药。
管营正和两个老乡喝酒,招呼郭、钱一起:“来,你们也坐。”
郭、钱落座,听他们闲聊。原来,老乡是官驿的骑使,要往顺都去,今夜在此偷闲。
管营军官说,多亏郭、钱二人,战俘营才井井有条,没人闹事。再过两天,他们就自由了。
“来,二位齐国的兄弟,喝!”
郭、钱略作推托,也吃喝起来。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片刻,管营军官和他那两个老乡都醉倒了,摞在一起呼呼大睡。
郭、钱交换眼色,轻手轻脚地拽过老乡的包袱,从一个木匣中取出要送的公函,翻看起来:“我们看看,都有什么事项,是不是真的会放归战俘。”
这一看,可了不得,其中竟有一封摄政王给政事堂的手书!
二人挑开漆印,凑近灯台,速览内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凑头商议几句,又朝帐外一窥,两匹驿马就栓在不远,正啃食萌芽的春草。
此刻,巡逻的已转到别处。哨兵松懈,有的打瞌睡,有的望天。
逃!趁现在!
“走!”郭、钱二人把心一横,将书信放回原处,猫腰出帐,靠近两匹驿马。悄悄解开栓马绳,接着飞跨马背,双腿狠夹马肚,冲进夜色。
身后,敌人穷追。箭如飞蝗,嗖嗖地掠过身边。
二人玩了命的打马,摆脱追杀。跑到天蒙蒙亮,马累瘫了,又弃马步行。
终于,在距流岩三十里处,遇到一队齐军的游骑。
郭、钱二人精疲力尽,两腿软得像面条,却带回一则令人浑身发僵的重要军情:
宁王已秘密劝降泰顺县的守将李总镇,及其麾下军官。李总镇不日将回到流岩,里应外合,助敌夺城。当初,宁王答应使者释放战俘,正是为此预谋!
宁王给朝廷的信中,还提到了将来对李总镇的丰厚封赏,有万两白银,叫户部在下月预算中预留这笔款项。并说,已自掏腰包,赏了李总镇一些财物作见面礼。
“真有此事?”叶四不安地踱步,“李将军虽有些鲁莽,却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他反复询问郭、钱二人,还将他们分开,各自复述信函的内容。二人以人头担保,句句属实。
“目前,宁王应该还不知计划泄漏。”宋监军脸色冷峻,“李总镇是什么人,很快见分晓。若他真的叛国,叶将军可别徇私。”
转过天,宁王履行和齐使的约定,放归战俘。
李总镇率残部回到流岩。自兵败被俘,他寝食难安,短短数日,瘦得脸都垮了。
他想让部下进城休养,很多人还带着伤。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叶将军紧锁的眉头,和宋监军鄙夷的冷笑。
所有从展崇关放归的将士,都被隔绝在城外一片营区,严加看管。
李总镇的随身之物,被仔细搜查,连鞋垫都翻出来劈成两半。最终,在马鞍下发现一包东西。
里面是几根金条,足有三十两。以及,半枚官印。
叶四盯着金子,若有所思。
“呵,李将军随身带着宁王的见面礼呢。”宋监军嫌恶地点了点金条,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余下的一万两白银,也快到手了吧。”
“这,这哪来的金子……”李总镇黑瘦的脸庞满是困惑,“宁王不曾给我钱财啊。”
“难不成,是你拉出来的?”宋监军冷哼,将那半枚印信举在手里,“这劈了一半的印,是怎么回事?”
李总镇看着那掘地三尺苦寻的另一半官印,坦白道:“我中了奸计,为了找丢失的印信,才擅自调兵离城,结果被昌军钻了空子。”
宋监军丢了手里的东西,厉声咆哮:“逆贼,你把脑子当饭吃了?!”
李总镇跪地检讨:“是罪将愚钝。事后想想,此计并不高明。可是,当时那个情形,气氛已经烘托到那了,不由得人不信——”
“先烘一烘你脑子里的水吧!”宋监军环顾四周的将领和文吏,又扫一眼被隔离的三千多败兵,“依本官看,你是故意中计!蓄意被俘,再作为敌人的马前卒回来,里应外合,助敌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