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以柔克刚

两天后,在翠屏府筹备水军的吴霜回都。

向暂时亲政的皇帝述职之后,她来到宁王府,探望突发急病的九叔。

刚进门时,她还忧心忡忡,反复向管家王喜询问病情。见了面,她放下心来。这急病,大概是相思病吧!

九叔神采飞扬,嘴角含笑,正给在西南带兵的九婶写信呢!谁家病人成天满面春光啊,除非是回光返照了。

自在地闲叙片刻,吴霜离开宁王府。同时,还带走了一则妙计。

当日,吴霜上疏,请求在迁出先夫神位之前拜祭一次。永历批复:照准。

次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拜祭恒辰太子。

太庙位于皇宫东侧,地势开阔,非祭典时,历代帝后神位供奉在中殿。东殿供奉有功皇族,西殿供奉异姓功臣——将来,九婶也许会进这里,而九叔得去东边。

那将是他们未来唯一的一次分离。

吴霜迈入东殿。

香烛青烟袅袅,缭绕楠木横梁。

她挽着妇人的发髻,衣裙素雅,兀立神位之前,悼念先夫。未施胭脂的双唇轻启,喃喃自语,眼尾细细的纹路藏着泪光。

“从小,我就是个不出众的姑娘。不漂亮,粗枝大叶。但我知道,我不平庸。所以,当我们在马球赛上结识,你对我表达好感时,我一点也不惊讶。你俊美如神祇,而我配得上你。皇族都说,我们不登对。将门虎女,看着真虎啊。但我不怕别人说。

你走之后,我倒开始怕了。这些年,我执意留在边关,逢年过节也不回顺都,不仅是心系军事,也是怕那样的场合:宗亲团聚,罗织热闹,大家却用看罪人的眼光看我。全都觉得,是我害你绝嗣。

在那样的眼光中,所有美好的回忆,被越抹越模糊。就连九叔大婚,我都没回来。

你送的花胶,我转送给九婶的娘亲了。九婶是个九死不悔的坚忍之人,万中无一的帅才。我让他挂帅,自己去筹备水军,我喜欢这差事。我常在江边散步,日落时很美,我早就该出来转转了……”

这一悼念,就是从早到晚,误了吉时。

礼部的官吏没法把这位女将军、前太子妃强行请走。一是顾及体统,二是怕挨揍。只得回禀万岁,改日再移。

可第二天,吴霜还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站在那悼念。不,是念叨。

如此连续七日。

她简直像一棵会说话的树,在太庙扎了根。

永历悄悄来到太庙,躲在柱后,含泪望着嫂嫂的背影。憋在心头的那股劲,一下子泄了。

他十二岁,但也是个男人,怎能去为难一个追思先夫的伤心人。何况,兄长走后,他从未与嫂嫂谈过心,常感亏欠。

回宫之后,他找了个今年再无吉时的借口,暂不移龛。

离开太庙时,吴霜像病了一场,憔悴不堪。

她眯着眼,在阳光下怔怔地站了很久,才步履虚浮地走到街边,坐上来时的轿子,哑着嗓子道:“去宁王府后街。”

见到“居家养病”的楚翊,吴霜说,自己在裙中藏了许多水和干粮,夜里就打地铺。也没多累,像经历了一场七天七夜的行军。若皇帝不改口,她还能扎营半个月。

“我也打过地铺,就在这,你看。”楚翊带侄媳妇到卧室参观自己的地铺旧址——床前的那条踏步。他的脸不红不白,甚至满是怀念。

“你那么抠门儿,新婚时却一掷千金,打这么好的家具。”吴霜环顾陈设,笑着调侃。

“哈哈,脑子发热。别看我成天跟人讲道理,其实我特别容易冲动。”

回书房闲话家常许久,楚翊才交待最要紧的事,口吻仍像在闲谈:“造船事宜万不能停。若皇上命你停止,你委婉抗旨拖延,勿生冲突。我会找机会,让皇上除掉国贼,而又不怨恨我。”

“那可是吴大学士唯一的根苗,小孩子的依赖和喜爱,又格外热烈。”吴霜不禁站起来,担忧地压低声音,“九叔,说句不好听的,你和那个吴瑕一起掉水里,皇上恐怕会先救他。”

楚翊默了一下,淡淡一笑:“没关系,小五会救我的。”

吴霜哑然失笑。

“所以说,急不得。”楚翊敛起自在的神情,“我们君臣还要相处很多年,不能让这么个奸邪小人,成为我和皇上之间的疙瘩。”

吴霜没留下用午膳,回家陪伴中风的父亲。

楚翊正和四舅边吃边聊,王喜气喘吁吁地来通禀:“万岁驾临宁王府,还有二里地。是微服出宫,没排场。打前站的太监说,不必兴师动众地接驾,走角门。”

“这是探病。”楚翊不紧不慢吃净碗里的饭,脱衣卧床,盖好被子。头系红色抹额,嘴涂白灰,虚着双眼,静候圣驾。

“够憔悴吗?”他故意令声音喑哑。

“够够的,是王妃看见得哭一场的程度。”罗雨回应。

楚翊侧目,瞥向桌上的茶壶,“朝我脸上掸点水,这叫冷汗。把煎好的药端来,床头得药香四溢。”

罗雨立即照办。

满脸“冷汗”的楚翊往被窝里一萎,气息微弱,仿佛沾着晨露的芝兰。

“呜……”罗雨猛地捂嘴,双眼泛红,又开口解释:“我知道是假的,可气氛到了,就很想哭。”

楚翊好奇,于是罗雨拿来铜镜。对镜自顾,他啧啧感叹:“不错,我都想给自己办一场白事。”

“行啦。”陈为给外甥掖了掖被子,忍俊不禁,“你这捂的,我亲家母坐月子也就这样了。”

**

重云关,总督府署。

今日无风,李姨娘带闺女在花园晒太阳。星宝裹得像粽子,只露出一团汤圆般雪白的脸,在阳光下咯咯笑。

时至深秋,廊檐下的紫藤褪去华服,在青砖投下凌乱莫测的枯影。池中残荷折颈,倒影与枯叶之间不时游过一尾红鲤。

李姨娘洒一把鱼食,鱼儿争抢的波澜,霎时搅碎满池沉滞的秋光。

“那鱼比你还能吃。”她拍拍手,笑着与儿子闲谈,“眼看入冬了,这样的好天气不多了。”

“真快啊,一晃我妹都两个多月了。”叶星辞蹲在摇篮边,晃动手里的拨浪鼓,“每次见她,都胖一圈。”

“小孩子就像小猪仔,一天一个样。”李姨娘在儿子结实硬朗的肩头揉了揉,关心中透着一丝戏谑,“老叶头怎样了?”

“父亲仍在试图突围。我不想困死他,我想在未来劝降他。”

李姨娘小心地托起孩子,抱在怀里轻拍,柔声道:“第一次当娘时,我才十六岁。那时,我常抱着你,想着未来。很模糊,很茫然。一看见老叶头总是绷着的脸,我就害怕。当时哪能想到,我怀里的小家伙,能打败那个一家之主。”

叶星辞笑了笑,看着娘怀里的妹妹慢慢垂下羽扇般的睫毛。没心事的人,入睡真快。近几天,确切地说,是和作为钦差赶来的李青禾碰面之后,他就睡不好。

“你忙你的,甭惦记我们。”李姨娘在闺女的面颊亲了一下,朝儿子柔柔一笑,却透着一股狠劲,“什么时候,需要娘进包围圈给你做内应,尽管吱声。”

叶星辞连忙摆手。

李姨娘兴奋地对两位奶娘聊起,自己和儿子打配合,生擒齐军主帅,夺下重云关的经历,堪称孤胆豪侠。

奶娘都是重云关的居民,丈夫在齐军。坏消息是,都成了溃兵。好消息是,都被俘虏,正在重云关接受昌军的整编,一家人又团聚了。

叶星辞问她们,对战事有何感受。她们懵懂地笑笑,说:世事无常,福祸相依。

离开重云关前,叶星辞接到廷寄,内容是小皇帝新作的战歌。

回营途中,他心跳得有些乱,秀逸的眉峰似压着雾霭的远山。坐骑那雪白的马尾也不安扫动,拂尘似的拨开一路秋色。

几天前,叶星辞收到楚翊的信,信中叫他凡事以战事为先。李青禾也是那时到的。当日,叶星辞和公主、李青禾在重云关碰面。李青禾说,九爷预判朝中要生变故,派他保证前线粮草,公主会全力配合。

“怎么了?”同行的于章远勒动缰绳,将马靠了过来。

叶星辞回神,说没事。

“来时路上,你干掉了七个鸡腿,一罐子茶蛋,三张大饼卷熏肉。”于章远细数那些消失在主帅嘴里的东西,“现在呢,心不在焉,连水都不喝。”

叶星辞心口一热,对细心的好友绽开微笑:“阿远,你真好。”

随后说出疑虑:“我猜,齐国正面不敌,就背后出阴招。尹北望是个军事庸才,却也是权术高手。皇上年少,想法易偏激。李大人也说,九爷预感朝中要出乱子……”

于章远面色凝重,说了和奶娘一模一样的话:世事无常,福祸相依。不过,他会始终支持叶星辞,有困难一起扛。

叶星辞有些动容:“四哥在南边围困父亲,还好有你们仨,不然我真的要孤单死了。”

回到驻扎在东边壕墙防线的军营,叶星辞犹豫再三,还是下达军令,命全军传唱新战歌。将士们视他为战神,不问原由,立即执行。

在众人心中,主帅的每一步都深谋远虑,为胜利而铺垫。事实上,此刻的主帅也有点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