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奖了,我就是粗汉一个,哈哈。”叶星辞和善地招呼,“大家坐,坐啊。”
能坐一会是一会吧,等会就坐不住了。
众人分宾主落座,钦差及一众随员放松下来,以小灶烹饪的菜肴佐酒。然后,下面也开始放松,集体窜稀。
军医诊断为严重的水土不服,需就地静养。
这便是公主赠予的妙药,她称之为“坐地飞天丸”。因为,喷薄的力度很大。如果发作时正坐着,恐怕能崩上天。不难治,吃点陶土就行。
叶星辞后脖颈发冷,一阵后怕。还好,她当年逃走时,没给大家下这药。
靠着“坐地飞天丸”,叶星辞成功拖延了十天。期间,又接到一回楚翊的信。笔迹遒劲有力,不像病了,还骚话连篇。
信尾,男人写道:若寿数仅余一日,则与君终日纵马。仅余一刻,则与君缠绵。仅余一刹,则与君相吻。
每个字都像火炭,熏得叶星辞脸发烫。忽又如坠冰窟:如果楚翊真是装病,怎么会想“寿数仅余一日”这些东西?
他夜夜难眠,饭量锐减。一闭眼,杂念就从黑暗深处往外冒。他不是愁肠百结的矫情鬼,可就是忍不住去琢磨。
于章远提出,派亲信悄悄回顺都探一探。叶星辞拒绝,怕令局势更乱。
间隔十日,天气陡冷,草木结霜。又有钦差来宣旨。小皇帝命叶星辞即日整军退兵,并不再向大军供应粮草。
叶星辞领旨,询问九爷如何?答曰:居家休养,闭门谢客。
面对钦差,叶星辞表面客客气气,背地叫他窜稀。席间热情似火,席后拉到虚脱。
人吃马嚼,重中之重。士气不能当饭吃,大军一旦断炊,再昂然的斗志也会瞬间倾颓。现在,楚翊提拔公主,派李青禾做钦差的作用方体现出来。
李青禾正直干练,曾在各州推行新政,了解府库存粮,与地方官也熟稔。只有他,能对抗圣意,保证粮草不断。
叶星辞由衷叹服夫君的远见。
忧国之士,为千古伤心之人。也许,楚翊的心血,就是这么熬干的?
叶星辞端坐军帐中,听着远处震天的操练声,对着圣旨出神。一阵急促的脚步闯入,将他从芜杂思绪的漩涡中拽出来。
他抬头,眼前是好友焦急的脸。他目光一凛,下意识地问:“粮草出事了?”
“是。”于章远喘着气点头,“粮曹来报,本该今日入库的军粮没到。”
叶星辞浑身的皮紧了一下,又扫一眼圣旨。他霍然起身,裹上娘做的薄裘斗篷,叫于章远陪自己去粮仓转转。
“难道,是皇上的旨意传到地方了?”于章远追着他的步子。
“不会这么快,何况重云关有粮。”叶星辞系好斗篷,脚步迅捷,“李大人也不会坐视给养断供。”
一路穿梭,他听见营房的草帘在朔风中簌簌作响。哗啦,伙夫正将粟米倒入大釜。咔嚓,菜刀切割盐渍的芥菜疙瘩。
兵器库弥漫着防锈的桐油气息,新制的羽箭柴禾似的一捆捆堆在角落,砥石打磨锋刃之声不绝于耳。远处有快马踏碎沉寂,是斥候带回敌情。
这些气息和声音,都是压在他肩上的担子。
“是叶将军在巡营……”巡逻的卫兵远远望着他,如同望着降临的神明。这是一仗又一仗打出来的信任和尊崇。
这些目光,也是压在他肩上的担子。
十余座粮仓分散在军营各处,叶星辞靠近东北方向的那座,这也是仓大使的值房所在。仓顶盖着茅草和防雨毡布,防虫药粉的苦味扑面而来。
几只捕鼠的猫,蜷在木栅下晒太阳,有只黑白花猫正俯在水池边喝水。粮仓需防火,这样的蓄水池还有很多。
“叶将军!”仓大使匆匆赶来。
“外面风大,进去说。”叶星辞走进仓房。阳光穿透气孔,在仓内织就细密光网,墙上的验粮铜斗随风叮当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谷物的香气灌满肺腑。这里有支撑五万大军的粮秣,每一粒粮,都将化作箭雨里的呐喊,刀刃上的血光。
叶星辞在仓房转了转,问仓大使,粮车晚了多久?
对方恭敬地颔首:“一早就该到,这都中午了,也不见粮车的影。”
“怎么不派人去迎?”
“昨天刚接到圣旨,说断供粮草,卑职以为从今起就断了……”
话音未落,传令兵来报,粮道的一队哨骑回营,有要情禀报。
叶星辞快步走出粮仓,见一队骑兵中有个人格外醒目,脸被烟火熏得黢黑,像扣了个锅底。此人是从重云关来,见了主帅扑通一跪,涕泪交加:“叶将军,重云关的粮仓失火——”
“闭嘴!”叶星辞后脑一麻,反应极快,动手把黑脸汉提溜到角落,以免引起骚动。他屏退其他人,先问李青禾的状况:“李大人受伤了吗?”
“他没事,随后就到。”黑脸汉用粗糙的指头抹泪,脸上黑白相间,像那只喝水的猫,“齐军通过衡连山的峭壁潜入重云关,烧了粮仓。那里面,是刚从展崇关内筹来的五十万石军粮!全烧没了!”
叶星辞咬住牙关,垂下了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着水池边挂霜的枯草,心也结了霜。那可是两处战线和重云关守军未来一个月的给养。这中间的断档,拿什么去填?
他定了定神,平静道:“放火的齐军呢?”
“几百人全烧死了,他们压根没打算活。”
“应该是二哥的亲兵。”叶星辞看向于章远,“他们都是绝对的精锐,才能悄悄潜入,加之近期重云关防备有所松懈。”
说完,他陷入沉默。
营里开伙了,香气随炊烟弥漫。
“洗把脸,去吃饭吧。”叶星辞若无其事,笑着拍拍黑脸汉的肩。作为全军的主心骨,只能胳膊折了藏袖子里,天塌地陷也不改色。
还没走回中军,麾下几名将领喊着“叶将军”追上来,一人脸上还沾着饭粒。
他们性情直爽,开门见山:“不是说朝廷会养活因战致残的将士,我们听说,咋改成民间募捐了?不靠谱啊,万一没人捐呢。营中都在议论,人心惶惶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事压一事。叶星辞轻松地告诉他们,民间募捐只会比官府的力度更大,并随口编了几个数。
大家安心而散,所有人都信他。
叶星辞不确定,这种信任,会在断炊前的倒数第几顿崩塌。
“我也该吃饭了。”他其实不太饿,不过还是对传令兵说道,“随便找口锅,给我盛点,不用太多。”
叶星辞往嘴里扒拉第二碗杂菜饭时,李青禾赶到中军。他喘着粗气,咳嗽不止,本就沧桑的面孔蒙着一层灰,布衣的衣摆也烧焦了。
随后,是身着常服的公主,和她的夫人。
那妇人一身简素的袄裙,挎着个巨大的包袱。她半个身子藏在丈夫身后,好奇地打量主帅的军帐。
“李大人,你怎么样?”叶星辞立即放下碗筷,起身相迎,扶着咳嗽的李青禾落座,“你被烟呛着了,得喝点清肺的。”
李青禾摆摆手,灌了几口茶,急切道:“军中还有六日余粮?”
叶星辞面色凝重:“没错,家兄那边也一样。”
“马吃的,尽量就地解决,还好没入冬。豆饼之类的,暂时供不上了。可人没法吃草,人一饿士气就完了。”李青禾浓眉紧锁,毅然攥紧双拳,“叶将军,你挺住,我再去筹粮。我以人头担保,十日之内,恢复军粮供应!”
“李大人打算怎么办?”叶星辞叹气踱步,“官府不能强征百姓的粮,一时又买不来多少。何况,断供粮草的旨意,即将下达各州府。地方官再信任你,也不可能公然抗旨,从府库出钱给你买粮。”
“一定会有办法。”李青禾话语铿锵,“当初,推广新政也很难,我还是挨个地方啃下来了。”
“刚才吃饭时,我想了一个法子。”叶星辞沉稳道,“我把本营军粮,匀四成给在博观城围城的家兄,先保证他那边不断炊。我这里紧一紧每日的口粮,然后……”
他陡然放轻声音,目光如钉,刺向悬挂的地图:“我去劫齐军的粮道,捱过这几天。”
李青禾双眼一亮,起身抚掌:“周知府与你不谋而合,这才随我来,兴许能助你。”
公主在一旁笑着点头,又瞥一眼安静坐在角落的娘子。叶星辞猜,她已有主意。只是,不能当着妻子的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