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王朝的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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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一道奏折从夏小满眼前飞过,凌空散开,宛如引魂幡。

他怀疑,叶家老二在墨里掺了辣椒面,才能每次都把皇上气得直咳嗽。

“成功撤退?这有什么好邀功的,难道不败就是胜了?”尹北望接过夏小满捡回的奏折,冷冷地调侃,“他怎么不说,这是反向进攻呢?”

他的嘴越来越毒。虽然,从吻里尝不出。也许是因为,吻他的人中毒已深。

“说实在的。”夏小满轻声道,“面对现在的昌军,能打个有来有回,就算胜了。昌军断了粮草却士气不减,这是何其恐怖的凝聚力。”

“仗打成这样,朕还得夸他。”尹北望提笔批复,落笔极尽褒扬,“就像一个人拉裤子了,还得夸一夸,涂得真均匀啊。”

夏小满笑了一下,打趣道:“人生有三碗面难吃:情面,场面,脸面。”

批过叶二的折子,尹北望不想多看一眼,甩在一旁。

他啜饮热茶,深邃阴郁的双眼在雾气后转了转,琢磨出一个敛财新招:“小满,你爹过世之后,朕叫你和几个送帛金最多的大员,保持书信来往,最近处得怎样?”

“也就那样。”夏小满淡淡道。

“暗示他们,朝中有人要参劾他们,你能帮上忙。”尹北望从容安排,“收来的钱,先做账入内廷,再支出来,犒赏都城的守军。将来,万一昌军真的打过江,他们是朕最后的仰仗了。”

夏小满说,明白了。

他沉默半晌,轻轻地问:“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后人会用怎样恶毒的话来评判我?”

尹北望侧头,满不在乎地笑了:“你都绝后了,还在乎后人怎么说?朕在一天,就保你一天。朕不在了,你还活什么劲?”

夏小满微恼,用那双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瞪着男人。然后,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松鼠,放在脸旁蹭了蹭,嘀咕几句。

“说悄悄话呢,该不会是骂朕吧?”尹北望也意识到失言,讪讪地把耳朵凑过来。

“夸你呢。夸你足智多谋,连北边小皇帝身边的人都能收买。”夏小满着实看不起那个吴瑕。这让他笃定,世间没有鬼,否则吴老爷子肯定天天显灵。

“姓吴那小子,是朕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尹北望得意地喟叹,带着不屑,“给一箱珍宝,就肯卖国,这是穷疯了。”

这时,夏辉来了,躬身小步上殿。

夏小满把松鼠放在肩头,问干儿子何事。

“兰妃和佳妃各自的宫女骂起来了,皇后娘娘叫夏公公去处置。”

夏小满叹了口气,刚要移步,被尹北望一把拽住。男人不耐道:“皇后怎么不管?”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夏小满低声提醒。

尹北望又问夏辉,因何吵架?

对方小心翼翼:“大概是因为,皇上赏的那盒点心。”

最近,地方进献了一种新式点心,两盒。尹北望给了夏小满一盒,另一盒让皇后分给后宫。

围绕点心,后宫佳丽展开了长达半月的勾心斗角,其烈度不弱于一场攻城战。

夏小满早就知道,只是不想管。皇后最近染了下红之症,更是懒得理会。夏小满眼看着,那本属于少女的娇憨烂漫的生气飞速枯萎。

“她们盐吃多了,闲的?”尹北望不可思议,“几块点心而已。九个女人凑一块,一天能闹出十桩事。”

“娘娘们是因为陛下才聚在一起。”夏小满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相当于某种指责:谁叫你把她们放在后宫,却不理睬。

宫里只有他敢这样说话。

尹北望不愿让夏小满离开视线,于是替他做出惩治:“夏辉,你去告诉吵架的:接着吵,不许停,吵一宿。明早,朕会过去讨教一二。”

夏小满暗想,讨教啥啊,谁能有你嘴巴毒?

夏辉得令而去。

尹北望继续翻奏折,后背作痛,怎么坐都不舒服。他很费解,北昌造战船的技艺突飞猛进,究竟从哪学来的?

看着江防部署,他的头也开始疼,只好去睡中觉。并叮嘱夏小满,半个时辰后叫醒自己。

服侍男人睡下,夏小满去忙自己的事。

先去皇后的寝宫找琳儿。这两天,她托夏辉找了他好几次。他抱着松鼠,冷冷地问她何事。

她拿出一包银子,却舍不得还,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身上的肉。

夏小满一把夺过荷包,“除了还钱,还有事吗?”

琳儿嗫嚅:“小满……”

“小满也是你叫的?”夏小满蹙眉。

“夏公公,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琳儿用手帕拭泪,“明年,我还能出宫吗?你帮帮我吧。”

夏小满没搭理她,带着心酸,奔胜林门去,那是宫人与外人会面之处。爹的同乡托人找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午后秋风暖烘烘的。经宫墙一夹,格外猛烈。

一老一小,从宫门的墙根下站起来。老人脸上的褶子里堆满了讨好的笑,连连作揖,东拉西扯地攀关系,之后才说明来意。

原来,是想把孙子送进宫,跟着夏公公谋个前程。听说,他已经有了干儿子,那就再添个干孙子吧,正好也姓夏。

夏小满沉着脸,打量一眼那六七岁的男孩,对老人尖声怒斥:“当太监算什么好前程!好好的孩子,平白遭这罪?”

他白皙秀致的下颌发抖,左右看看,压低清脆的嗓音:“重选一次,我都不留在宫里,你倒上赶着送孩子进来。”

老人那张核桃似的皱脸越来越低,朝着地面,说夏公公责备得是。可家里十来张嘴,快揭不开锅了,衙门的胥吏还强行把银子贷给他家,负债累累。

夏小满丢出琳儿刚还的银子,又拔下头上的金簪:“拿着,路费。把簪子熔了,别去当铺,小心叫人盯上。回头,我托人和当地知县打个招呼,别为难你家。”

老人千恩万谢,牵着孙子走了。男孩连蹦带跳,不时回头瞟一眼。

夏小满在风里兀立许久,直到宫墙的阴影吞没了他,才想起得去叫醒皇上了。

回去时,男人已经醒了。

他脸色阴沉地踱步,手里把玩着那枚箭镞。见了夏小满,他指指垂手侍立一旁的年轻常服男子:“你,把情况再说一遍。”

“卑职遵命。”男人面带跋涉后的疲惫,徐徐讲述,“松青府有个秀才,聚众谋反,冲击县衙的兵器库,已被弹压。上面的知府怕担干系,私自把这事给捂住了,定了个争田闹事……”

宫里的内卫遍布江南,直属皇帝,说话的男人被派在五百里外的松青府。这不,事发第三天,皇帝就全知道了。

造反?夏小满先是愕然,很快平静:“这是受人指使。”

尹北望强压怒火,恨道:“准是楚九干的。”他停下脚步,想了想,“小满,你以私人名义,给这个松青知府写信,就这么说:秀才造反一事,捂不住的,马上就传进宫了。看在你给我爹立了往生牌位的份上,提点你几句,立即奏明皇上,恳切检讨。另外,拿三万两白银,我托人替你美言几句,保你一命。”

尹北望不择手段,榨官吏身上的油水,来支应战事。夏小满不想做他的黑手,但懂他的难处,只好应下来。

信一寄出,没几天,夏小满就收到银票。而尹北望,接到秀才造反的奏陈。

此案被定为钦案,一干反贼昼夜兼程提到诏狱,由刑部侍郎出任主审。

散朝后,刑部侍郎迂回地见到夏小满,和这位离皇帝最近的人打听,该往哪个方向审。

“这都看不出?”夏小满冷峻道,“万岁想知道,主犯何时与北昌勾连,在哪接头,收了多少钱财,后续有何计划。”

翌日一早,口供呈到御案。

主犯冯秀才是一个村子请的塾师,数十从犯都是村民,大多姓孙。

从犯供认,是受主犯号召,头脑发热。而主犯供认,无人指使,就是想造反。新政已成弊政,烂透了,他要用这种方法来点醒朝廷,让自己的话上达天听。

尹北望勃然大怒,将口供打回重审,务必揪出幕后之人。他坚信,这是宁王的报复。虽然那小子病了,但脑子灵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