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吃过饭, 陆慎如去了一趟外书房。
杜泠静见秋霖皱着眉,看着侯府的两个小丫鬟盈壁和香溢忙来忙去,收拾着房内房外, 她倒不知道做什么。
杜泠静看过去,见秋霖走过来低声道, “侯爷不禁给姑娘准备了嫁衣, 连四季衣裳都备齐了置放在梨花木的柜子里,侯府的针线上可真是厉害,不用量身就能给姑娘做衣,倒显得我们无用了……”
经年做衣的老人是有这个手艺的, 不以手量只以眼丈,也能几近精确。
这里是永定侯府, 杜泠静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侯府针线上赶制衣裳这么快,她同那人拢共才定下婚事多久,衣裳都制好了, 只等着她嫁进来了。
是圣旨赐婚, 事前没人能料到她会嫁给那位侯爷, 连他自己都说是圣意,却也难违。
可杜泠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的感觉。
她一时说不清, 这会便没再同秋霖细论下去,只觉自己从昨夜到今夜, 一整日了,脑中混沌错乱,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叫了秋霖。
“帮我取一本先前没修完的书来。”
修书以静心。
秋霖得了吩咐高兴了起来,姑娘修书便同她在修书似得, 心都落地回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秋霖取来了书,顺道将杜泠静平素修书用的灯也取来,点了两次没点亮,才忽的想起来,这灯前几日突然坏了。
“还是点不起来吗?”
杜泠静亲手拿了过来,她试着去点了一下,这灯仿佛是给她面子一般,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可还没等火苗旺起来,倏然灭了去。
之后再点,都不再亮了。
恰侯府的两个小丫鬟退了下去,房内安静了一时。
秋霖见姑娘神色都落了下来,往旁边寻了寻,拿起侯府备下的灯瞧了一眼。
“姑娘你看,侯府的灯正是那西安老师傅的手艺!”
是蒋竹修跟随学习了一整日的那位西安匠人师傅,亲手做的灯。
但却不是他留给她的灯。
杜泠静沉默着最后又点了一遍莫名灭掉的旧灯,没亮。
人走如灯灭。
连她,在他走后才三年,就嫁了人。
杜泠静鼻头酸涩,闭起了眼睛来。
房中灯火幽幽,秋霖见不得姑娘这般,忙道。
“姑娘忘了?家里还有先前六爷送来的,三爷生前亲手做的好多灯,我这就让菖蒲亲去跑一趟,都取过来便是!”
这话说得杜泠静睁开了眼睛。
可她迟疑了一下。
这灯并不一易携带,万一损毁在了路上如何是好?
她默然想着,有人恰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低低的灯影,将男人本就高峻如岭的身姿,衬得更加挺拔。
他向她们看来,开口道。
“听闻此种灯制法特殊,沿路若颠簸过多,就没有使光不颤不散的奇效了。”
他道,“依我之见,还是不要专程取来的好。”
杜泠静也怕颠簸损坏,舍不得取来。
可这话由他来说,杜泠静看过去。
他连前人的东西,都不让她带在身边吗?
杜泠静垂头看着那盏,怎么都亮不起来的灯。
这灯不知怎么,就在婚前突然坏了,再也点不亮了。
她心头涩意蔓延,小心地捧在手心里,似是在跟秋霖说话,又似不是。
她低声。
“少取几盏来。即便是坏了不能持光也无妨,能点亮便好。”
她说过去,秋霖立时应了一声,这就要下去安排菖蒲回青州。
脚步还没迈出去,听见男人又开了口。
陆慎如看向书案前捧着灯的人,她双手托着,低头看着。
偌大的房间,她什么旁的都看不到,眼里就只有那盏灭了的灯。
他不禁道,“你眼睛本就易酸疼,若那灯不能持光,又同寻常灯有什么区别?会坏你眼睛的。”
杜泠静一怔,陆慎如只看着她。
下一息,她突然道了一句。
“家夫亲手做的灯,无论怎样,都不会坏我的眼睛。”
话音落地,仿佛整个房中的灯火都要沉沉地灭了下去。
陆慎如看着身前的人绷紧了一张脸,手里捧着灯攥得更紧了。
家夫…… 她分明已同他做了夫妻。
男人默然而立。
秋霖吓了一跳,不禁暗暗替姑娘攥了手。
杜泠静也愣了一愣。
她不知自己怎么就突然说了这句。她失言了。
但话说出口,她不可能再收回来。
室内灯火寂暗颤动。
时间似也被灯拉成长长的影子,每一息都漫长至极。
秋霖额上出了细密的汗,心道侯爷若是发火,她无论自己怎样都要护着姑娘。
杜泠静则不禁想起之前,她在他面前就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时他们还没成亲,那么此刻他呢?
她不知道。
可男人忽的开了口。
他似是因受伤而沙哑的嗓音,此刻越发低哑。
“我的意思是,蒋解元亲手做的灯不同寻常,眼下只是点不起来而已,可以寻西安制灯匠人来修,娘子看这样行吗?”
秋霖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杜泠静也顿了顿,讶然转头向这位侯爷看去。
男人由着她打量。
只是她目光略一触及他的双眸,就转开移去他锦袍边缘的黑靴上。
他走上前来,走到了她身边,他的指尖抚上她托着灯的手,由下至上的托着她也托着灯。
“我没有旁的意思。”他道,“若是我先前说娘子与蒋解元是前尘往事、合该忘却,惹了娘子一直不快,是我的不是,我给娘子道歉。”
方才言辞“不当”的是杜泠静,道歉的却是这位侯爷。
别说杜泠静,秋霖先暗暗吃了一惊。
杜泠静怔着,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男人叫了秋霖一声,“秋霖先下去吧。”
情况有些复杂,秋霖还不欲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
她见姑娘没出声,却也没反对,竟是默认了。
秋霖看向那位侯爷,又看向自家姑娘,来回看了好几遍,只能下去。
她一走,房中的灯火便只照着桌案边的两个人,光线在两人间半明半暗,穿梭来回。
他掌心的温度和三郎完全是冰火两重。
杜泠静从前总会用汤婆子暖热自己的手,去给三郎暖手。三郎不让,说天冷了手凉是寻常,不许她暖,让她自己给自己暖好便是。
而眼下,她的手指被他烫得发慌,却也暖起她发凉的手。
她想到自己方才那句“家夫”。
三郎不是,他才是。
她抿了唇,又开口。
“是我失言了。”
火光照着她长眉蹙起,她眸中迷茫之色似浓雾涌起。
但不似先前说起“家夫”时那冷淡的神色,她眸色疲惫中透着几分歉意。
陆慎如轻轻摩挲了她的手指。
“无妨。只是别让人去取了,我们找人来修,好不好?”
他说过去,细细看着她的眉目,这一次,见她怔忪片刻后,缓缓点了头。
“也好。”
陆慎如叫崇安取走了灯,她一路看着那灯被拿走,却也没再多言。
他深深吸了一气,又缓缓叹出来,只悄然看着她。
原来是吃软不吃硬,她来不得半点强硬。
相反,她若是不小心伤了他,却会愧疚。
也好。
……
晚间杜泠静只能暂用侯府的灯,修补了半个时辰的古书。
那位侯爷没走,崇安给他搬来一沓册子,他在另一边的桌边陪着她看了半个时辰。
只是半个时辰一到,杜泠静眼睛稍稍有些发热,他就起身走过来,帮她吹了灯。
时间确实不早了,小丫鬟端了水给二人洗漱。
今晚并没有嬷嬷来点香,可坐到床边,杜泠静不由地就想起了昨晚。
彼时他说,“等你准备好不迟。”
这个准备,该是多久?
正想着,他坐了过来,替她解了衣带。
丫鬟立时全退了下去,杜泠静脊背微绷。
他低声,“只是休歇。”
她下意识想要推拒,可一想到自己方才言语不当,这位侯爷反而耐着性子跟她道歉,想要推拒的手便伸不出。
她半闭了眼睛,由着他帮她轻轻解了外面层层衣裳,到最后胸前的肚兜,他停了下来。
床边剩下的一盏小灯,光线柔和地照着她半边侧脸。
她羽睫拉出长而翘的阴影细线,映在秀挺的鼻梁上,此时此刻是难得一见的“乖巧”。
陆慎如掠过小衣边缘,紧贴着握着她的腰,将她抱到了床榻里面,然后径直拢进了怀里。
赤着的后背贴到了他滚烫的前胸,肌肤相贴的瞬间,她不禁轻颤。
他也忍不住顿了顿。
他想让她慢慢适应他。但又想她会否推拒这样紧密的距离。
却没有。
倒是男人自己哑了声,也只好道。
“睡吧,明日还要进宫。”
……
杜泠静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旁边的净房里有淅淅沥沥清洗的水声。
不时男人走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新裤,额前落下两缕滴着水的碎发,赤着上半身走过来。
他见她醒了拿来衣裳,他似要帮她穿衣,这次杜泠静提前拿在手里自己穿了。
两人不便耽搁,吃过饭就进了宫里。
皇上在御书房见了他们,只不过他们到的时候,皇上另有事在身,只有陆怀如在。
一母同胞的姐姐,年长陆慎如也五岁,今岁正值而立,杜泠静却见贵妃面容虽年轻,但坐在金丝楠木打造的桌椅上首,丝毫不觉违和。
杜泠静不甚清楚她的性子,同那位侯爷又有几分相像。
但她隐约记得从前在京城时,听过她的传闻。
传闻永定侯府的嫡长女陆怀如,曾得不止一位僧道批命,道是她命格不同寻常,乃是母仪天下之命。
那会杜泠静尚年幼,而这位侯府大小姐正是初嫁之年。
连他父亲都说过,因着命格缘故,先皇一众皇子,都有意娶得陆怀如为王妃。
先皇并未指婚,但陆氏却很快给女儿定了一桩婚事。
不是皇子储君,只是陆氏麾下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将军。
可谁都没想到,弘启十四年,陆氏惨遭折损的那年,陆怀如进到殷王府邸,做了已经迎娶王妃的殷王侧室。
再后来,殷王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大统,彼时只是王爷侧室的陆怀如,在生下慧王之后直封贵妃。
皇上太子突发疾病而亡,原配王皇后至此重病,陆贵妃当年被批那母仪天下的命格一下就被人讨论了起来。民间更是不少信于此道的人,认为陆贵妃命格如此,慧王日后续继位已是注定。
杜泠静不知这位贵妃娘娘对自己如何看法,但想来她的事都瞒不过贵妃。
那位侯爷二十有五才娶妻,娶了她这样的妻,贵妃娘娘难说能心悦。
可杜泠静却见贵妃当先赏赐了一堆东西下来,接着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半晌,轻声问了她。
“婚事办的匆促。静娘在侯府可还习惯?惟石若有不周之处,你尽管告诉我,我来训斥他。”
陆贵妃问得小心,杜泠静恍惚了一下。
她眼角瞥见那位侯爷,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泠静只能摇头,客套地道自己,“多谢娘娘关心,算得习惯。”
陆贵妃娘娘似乎不太信,“是这样吗?”
她目光又看了弟弟几眼,“最好如此。”
陆慎如只垂着眼眸坐着饮茶。
没过多久,门外有小太监唱声,皇上到了。
这是杜泠静第一次见到这位帝王。
他只穿了便服,手上戴了两串佛珠时刻拨在手边。
他身形偏瘦,分明是龙椅上的帝王,脸颊、眼窝有些凹陷,使得他细看之下不似中原饱满面相,另有添有几分疲意,略显病态。
杜泠静隐约明白为何文武百官急于立储。
皇上非康健之态,东宫空悬,不是好事。
但皇上说话却缓慢而显得慈和。
他也浅浅问了两人几句,提及杜泠静的父亲杜致礼,皇上长叹了一气,“水火无情。”
他没深言,杜泠静自也不好多语。
当年先帝终于她父亲,提出的新政在先帝朝锐不可当,但到了今上新朝便生了钝意。
眼前这位皇帝不甚认可她父亲的新政,兴许还有个旁的缘故。
当年先皇要立另一位皇子为储君,而她父亲则是先帝提上来,给新君的托孤之臣。
之后新君变成了今上,所谓托孤之臣处境又怎能少了尴尬?
皇上却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朕又沾了你们的喜气了。”
喜气……在帝王眼中,联姻带来的是平衡朝堂的用意,是喜气,其他皆不值一提。
杜泠静低着头谨言慎行。
只有陆怀如、陆慎如姐弟同他闲谈了一阵。
出宫的时候,皇上也赐了不少东西下来。
宫门一道一道打开,也如进来时高耸入云的城门道道开启。
门内宫阙高殿,孤王嫔妃,门外朱门广厦,贵胄权臣。
这一刻,入京月余的杜泠静这才真正意识到,无论她多么不想进入这片漩涡之地,此时此刻也已经双脚踏入,一时不得离开了。
她看着那高耸的城楼,深吸了一气,又缓缓叹了出来。
但她已太久没来京中,也太久没仔细听过京中的事。
不知是勉楼将她困住,还是她自愿困在勉楼里,外面的事她很多都不知道了。
如同蒋太妃娘娘所言,这世间不独父慈女孝、青梅竹马,也不独书山学海、古今文章。她该有更高阔的人生,才不枉世间一遭。
又或者像是沧大哥说的那样,勉楼之外,地阔天高。
她不知道他们说得高阔,到底是怎样的高阔,但若她还想谋些自由,谋些对自身的掌控,那便不能继续闭起眼睛。
或许往前走,往前看,有他们说的高阔罢。
城中人潮交织,这两日异常混乱的心思,却随着窗外景色略过,一点一点地落定下来。
下晌杜泠静回到府中,便让秋霖把带来的物件都拿出来规整好,又吩咐了阮恭着人回一趟青州,把她之后会用到的笔墨书籍、随身物什都带来,去信吩咐杜氏刊印社的掌柜来一趟京城。
她是一时无法回去了,勉楼却不能荒废。
杜泠静想起自己这趟北上,原本只为了收两本流出来的宋古本,没想到陆陆续续一直有古书流出,这才引得她一路向北,直到京城门外。
若说这月余以来,从收书到给邵伯举续弦,再到突然嫁进侯府,种种事情足够奇怪,那么这些怪异的开端,便是从她一路连收了八本古书北上。
她唤了阮恭,“我记得父亲在京时,有一位交好的举人章先生。”
此人在外城有一间小书铺,是贫寒书生最爱流连之处。
后来她回青州,父亲又过世,同这位先生倒不怎么联系了,只有她打发人进京办事,会记着让人往他家中送礼探看一番。
此刻想起来,杜泠静叫了阮恭。
“你去外城走一趟,看看章先生近来如何。顺便帮我问一下,他可晓得京畿一带乃至北直隶,有什么特殊的人大量收过或者卖过宋版书。”
那八本宋书来源都颇为偶然。
若一本偶然也就罢了,本本偶然就未必是偶然了。
会不会,从最开始就有人引她来京呢?
她叫阮恭,“你让章先生帮我仔细打听一下。”
她刚说完,就见那位侯爷走了进来。
陆慎如在外院就听说她在吩咐人将东西都拿出来了,这会见她立在书案前跟阮恭吩咐,眸色都亮了起来。
“吩咐阮管事做什么?他可忙得过来?要不要我给你另派些人手?”
杜泠静看过去,眨了一下眼睛。
“多谢侯爷,那倒不必。我只是让他,去看望父亲的旧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