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侯爷前后相帮杜泠静感激不尽。

……不敢再以我等自身之事烦扰侯爷。

……若险于途中无法再回, 澄清坊杜府中西两路地契皆在侯府,望侯爷哂纳。

一眼看过去,陆慎如莫名笑了起来。

原来, 他只是个帮过她的外人。

哪怕已与她拜了天地,与她同床共枕, 与她床笫间肌肤相亲, 也只是个外人。

一个需要时刻分清关系的外人。

宫门上俯下来的冷冽之风,未遇半滴水珠,便将人脚下吹出冰封之意来。

难怪她不叫他夫君,甚至不欲让澄清坊杜家仆从改口唤他姑爷。

男人沉默。

崇安见侯爷虽笑得似是温和, 却有一种说不清楚苦意,细细泛在他眼角眉宇间。

崇安不敢说话, 直到听见侯爷从前因受伤而发哑的嗓音,低哑出声。

“可有侍卫近身相随?”

侯爷问来,崇安未及回答,便见侯爷似是想到了什么。

“夫人是不是, 连侯府的侍卫也没带?”

崇安为难到话快说不出口了。

“是, 夫人把侯爷派去的四个侍卫, 都留下了。”

话音落地,他听见男人更笑一声。

“好。”

崇安听见这声, 还以为侯爷要发了怒,不想侯爷说完, 只是紧闭起了双眼。

崇安不知侯爷何意,风声在宫墙内呼啸, 他见侯爷闭目半晌,开口。

“我去同皇上告假。亦让你兄长先不必回来了。”

话音未落,男人倏然睁开眼睛, 他沉沉的眸中光亮凛然。

“清点人马,我亲自去趟保定。”

*

保定与真定交界的山内。

杜泠静一行一路南下“招兵买马”,到了这一带山间,鱼龙混杂地聚了许多人。事情惊动官府也不得不派出更多的兵,漫山遍野都是寻找的人。

但失踪的人始终未有现身,有人说还在潜藏,也有人横死与山窝密林间,当然也少不了传闻,说人其实已经被找到带走了,但出于某种原因,被秘密藏了起来。

至于是被何人带走,可能是邵氏、可能是官府锦衣卫,也可能是永定侯陆慎如。

不过杜泠静却觉人一定还藏在山里,她让蒋枫川带路,亲自去了一趟众人先前藏身的旧地。

这处眼下曝露开来,早已被人翻过八百遍,若说之前,崇平还在其间发现了扈亭君留下的绳结,此时这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好在此地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应该不会是被邵伯举与邵伍兴兄弟的人抓走,杜泠静亦发现他们的人手尚在搜捕,只要没落在邵氏兄弟手中,便很有转圜。

再仔细看去,又听得先前搜捕的人所言,此地遗留了不少吃用之物,看起来倒像是仓促间急急离去。

若是这等情况,拂党众人先让六郎去京里报信,接着不知为何匆促离开换了地方,应该会留下暗语记号给他们才是。

蒋枫川也想到了这处,“至少惠叔必会给我留下记号,总不能让咱们完全扑空。”

杜泠静觉得扈氏兄妹说不定也会,她便吩咐人在这一带仔细搜寻起来。

但这里早被人搜过许多遍,再找隐藏之印迹没这么快。倒是日头西沉的时候,也只寻到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但天色一黑,山中容易起雾,大多数人都不敢再搜,生怕出事。

蒋枫川也劝了杜泠静先下山,“便是不起雾,蛇虫虎狼也不是闹着玩的。”

杜泠静知道轻重,只是不想她下来的时候,恰就遇到有两个搜寻的人,被突然蹿出的野猪撞到,更从山坡上摔了下去。一旁同行的人,连忙架了这两人往山下的镇上寻医。

杜泠静不由多看了那受伤的两人几眼,皱了眉,转身吩咐了菖蒲两句。

……

镇上。

崇平手背也被断裂的树枝,划开一道血口。

他潦草缠了两下,去看了刚从山上被抬下来的两名侍卫。

比起其他搜寻队伍的折损,侯爷的暗卫这些天以来都没出什么事。不想今日这两人运道实在太差,千防万防,没想到野猪突然从后面窜出来,将两人撞落山间,幸而没要了命,只是挫伤多处,通身上下多处出血。

崇平问了一句,“带来的药可够?”

下面的人回说够,不想话音未落,有护卫来报,说有人送了两大包药过来,都是止血愈伤的。

崇平暗道兴许是其他搜寻之人,比如书院的学生等人,会相互帮衬。

他亲自出了门,准备道谢一句,却见送药来的人已经走了。

天黑了,镇上的路边只有两侧房舍透出的灯光。

他瞧着送药的人,竟看着肖似夫人身边的小厮菖蒲。

但他再往远处看去,只见路口马车上,有人正坐在车窗内,见他看过来,跟他点了点头。

接着马车转去另一边,人影消失车帘下。

崇平以为自己花了眼。

怎么是夫人?

他不敢相信,但还是立时派了人追过去,不想只晚了这一步,便没追上,马车上的人也没有任何停下与他细谈的意思。

但崇平哪敢怠慢?夫人于侯爷而言有多紧要,没人比他清楚。

他连忙又遣人去打听。

只是思来想去,隐约猜到些许。

派出去的人还没回,崇平先往落脚院落,查看了那两人伤势,虽然他们的药不少,但夫人送来的药亦对症。

下面的人问他要不要用此药,崇平一时没回应,思量了一阵。

不想就在这时,有守门侍卫快步跑来报信,“侯爷来了!”

崇平先于夜色中见了夫人,吃了一惊,再听说侯爷也来了,与夫人兵分两路,反倒不意外。

只是这事他不好问,只能快步到了侯爷面前。

他刚过去,便见弟弟崇安跟他飞快地眨眼,再见侯爷眸色沉着,先问了他情形如何。

崇平尚未找到人,但确定人目前就在山中。

只不过先前余幕僚传了信过来,提及荣昌伯府一事,道邵遵同伯府都以为人已经到了侯爷手里,既如此,崇平便也散布了些迷惑的消息出去,让有心之人以为,拂党众人确实在侯爷手中。

崇平照实都说了,陆慎如颔首。

荣昌伯府和邵遵,多半也以为他是特地前来,接走拂党众人与证据。暂时稳住那两方,倒是不成问题。

但陆慎如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呢?

她好似,没有怀疑他欺骗了她,只是自己一路花钱请人,又亲自驱车赶来,所为不过是与他分清罢了。

男人眼帘垂了垂。

若是她信那蒋六所言,疑了他使计骗她,拿她的人与邵氏交换,以保全荣昌伯府,那他……

他不欲多想,暗吸了一气又缓缓吐出,叫了崇平。

“吩咐人留意夫人行踪,但凡见到,尤其是在山中,无论如何把她带回来。”

深山可不是侯府。

谁料他这话说完,崇平道了句,“侯爷,属下半个时辰前,见到夫人了。”

陆慎如微讶。

他以为她这趟前来,不会与侯府的侍卫交集。

“她是如何说?”

崇平却摇头,“夫人没同属下言语,只是远远地跟属下点了头,便离去了。”

遥遥点头……

男人一时没开口,却见崇平让人取来那两包杜泠静刚送的药。

“夫人约莫是见到有侯府的侍卫受伤,特意让菖蒲送了药过来。”

崇平说完,崇安连忙上前拿了药近到他面前。

“侯爷,夫人送来的都是上好的伤药呢。”

他想说药不便宜,夫人就算自行前来寻人,但还是顾念侯爷的,这不就送了药来?

侯爷就别生气了。南下这一路,一味地打马奔来,脸色冷得似冰。

崇安好意说了两句,话音未落,他哥竟跟他使来“闭嘴”的神色。

崇安不解,难道他说错了吗?

男人看着那些上好的伤药,哼笑一声。

“侯府是没药了吗?需要夫人花钱买来?”

她不过是,又想跟他两清罢了。

男人道完那两句,转身就往外走。

崇安这才晓得他真的说错了话,还要跟上侯爷,被崇平一把拽了回来。

崇平只得自己跟上去,“爷,夫人她……”

只是话没说完,男人又开了口,他没回头,只道。

“侯府上下,任何人不许用夫人的东西,一根草都不许用。”

她跟他两清不了。

*

翌日天未亮,杜泠静就起身去了山中。

山里飘着一层薄雾,她让手下的人都小心些,千万别似侯府侍卫那般,落下山坡受了伤。

念及此,她不免去想,那两个侍卫眼下如何了,她送去的伤药合宜的话,应该能助他们尽快转好。

她与六郎兵分两路,各自搜寻拂党众人留下的记号。

在山里一直寻觅到下晌,艾叶突然叫了她,“夫人快看,这里有枝叶经络被人编过的痕迹!”

杜泠静过去查看,果见一片叶子被除去了叶片,余下经络细细编成了一根绳结,看那绳结模样,好似同崇平寻回来的那只绳结甚是想象。

是亭君留给她的记号?

她连忙吩咐人照着这叶片经络绳结的样子,四面找寻。

她自己亦细细往各处看去。

只是山中杂乱,她仔细看了一阵,便觉双眼疲劳发烫起来。

她下意识伸手去按压眼周的穴位,指尖压在晴明穴上,不知怎么顿了顿。

她想起了那人,自婚后时常替她按压眼周穴位,但凡她看书久些,书就会被他抽走……

他现在,已经看到信了吧?

她不知他在荣昌伯府一事上,到底如何决断,但她料想她主动离开之后,他不被她所绑,应是松了口气的。

思绪这么一掠而过,她目光亦从山间随意转过。

不想目光刚划过前面另一侧山腰上的道路见,忽与两束目光径直相接。

山腰路边,陆慎如亦顿了一顿。

猎猎山风没能吹散两人不期而遇的目光,周遭莫名一静。

杜泠静不由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亲自前来了?

是邵遵紧逼着要换人,荣昌伯府更等不及,所以他亲自来了?

她不禁有点紧张,手下攥了攥。

“侯爷。”

她并没高喊放大声音,如那日在归林楼下一般,

他在楼上,她在楼下,她那时也是叫了他一声“侯爷”。

相隔甚远,各自如常说话,话音传不出去,却都看得懂对方的唇语。

此刻,他亦如那日一样,开口回应了他。

但并不似上次,他眉眼柔和地道一句“上来”。

她只见他眉间紧压成川,双眸定定看着她。

“过来。”

这一声似乎极沉,隔着一大片深邃山涧,不可能传过来,她却觉自己仿佛听在了耳中。

但杜泠静越发惊讶。

他这是……不悦了?

杜泠静没明白他跟她生气的意涵,跟他摇了摇头。

她与他找人的目的恐怕已不一样了,眼下相见细谈只会徒增尴尬。

如今最重要的,是她能最先找到人,并把人顺利带出去。

她低声,“我还有事在身,侯爷请便。”

打旋的山风吹不来她的话音,但她唇下说得每一个字,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来,哪怕见了他也不肯与他细谈,哪怕几句。

是不是她也想似见了崇平一样,跟他遥遥点头就离开。

他眸色越发压沉。

“那我过去。”

他一字一顿。

杜泠静心下莫名快跳了两下。

他要过来?

她隐约觉得,他可能不是为荣昌伯府而来,是为了……旁的?

她脚下不禁定了一瞬。

不想就在这时,前面探路搜寻的艾叶忽然惊叫了一声,接着有滑下山坡的声音传来。

杜泠静那还管得其他,转身叫人急急跑了过去。

只一息的工夫,她身影消失在了山边。

男人也不由一惊,“泉泉!”

但她已彻底不见了影子。

山风呼啸着扑过山腰边的道路,男人唇下紧抿了起来。

……

艾叶没完全滑下山底,被一根粗粗的树根拦住,菖蒲急奔过来,着急忙慌地将胞妹拉了上来。

杜泠静连忙问她伤到没有,但艾叶只摇头,蹭了一下腰间,便从伸出手来到了杜泠静脸前。

她张开弄脏的五指,杜泠静看去,见里面正有一根树叶脉络编起来的绳结。

她就向那坡下指过去,“奴婢是在坡上发现的,指向的似是下面那片密林!”

杜泠静叫了人手很快到了密林间,果然在林外又连续发现两根绳结。

他们刚站定没多久,就见蒋枫川也找了过来,他见杜泠静在,便道,“嫂子,惠叔给我留的记号就指向这里。”

话音落地,杜泠静心下一定。

“应该就是此处了。”

她连忙让人四下散开,山中此刻势力太多,鱼龙混杂,不要引人耳目。

但这片密林树丛茂密,饶是秋冬季节,仍有大量青黄叶片遮天蔽日,又连着山石峭壁,情形十分复杂。

蒋枫川带人试着进了两次,都不得法门,怕深陷其中退了出来。

杜泠静亦亲自在林边浅处走了走,落叶荒草满地,亦没找到深入的通路。

她看着密林默然沉思,倒是蒋枫川道了一句。

“这林子令人无法深入,或是被布了阵子也说不定。”

他这话一出,杜泠静便不禁点头。

此林并非完全天生地长,细看是能隐约看出,有人动过的痕迹。

但蒋枫川于布阵一道通晓不深。

先前他三哥为他请的拳脚师傅,便是观中道士,他跟师父习得占卜之术,但道长师父擅长的五行阵法,却非是他一个读书人随便学一学,就能学得来的。

他说自己解不了,“若是拂党众先生布的阵,只怕也不简单。”

拂党众人陆续从朝堂退去之后,或教书糊口,或归乡种田,闲余时间多起来,不管是天文数术,还是山河地质,亦或古时阵法,各有钻研。

若不能探进去,又怎么告知里面的人,他们已经找到?

众人都有些无措,阮恭干脆道,“这会天色不早了,夫人不若先下山,镇上有个道观,或可请了道长明日前来指点。”

众人闻言都点头,又都向杜泠静看了过来。

众人里除了蒋六爷还通晓一二道法,尚不能解阵,旁人又能怎么办?

他们看向她,等着她开口,道今日先回去,明日再探。

不想她定定看着那密林深处。

“多等一夜,便多一夜长梦。”

话音落地,她抬脚向里面走去。

“我,或可再一试。”

她没拜过道家师父,但是却记得两年前,她曾修过一本古书。

这书非是宋本,而是太祖年间一位奇人所著,书中所记术法五行都已失传,他的后人看不懂书中所写,干脆将祖传古书卖去了勉楼。

杜泠静拿到时,见书已有破损,但其中所记新奇,倒是她不曾见过。

可巧有游方道士路过,见此书便同她道,“若能修得此书,姑娘必结善缘。”

她并非要求什么善缘,只是可惜书中所记流失,再过若干年更无人知晓。

一个藏书修书之人,毕生所为,不正是尽力挽救珍藏书册吗?

她道愿意修补此书,那两位游方道士听说,皆向她行了一礼,表示愿意倾力相助。

如此,那本书他们一修就是半年,待书修好,她念及不易,想着就算不赚钱,也让印社的赵掌柜拿去,刊刻流布了些出去。

没想到,前后也卖了不少。

后来两位道长继续云游,再未相见,她亦许久没见到那书了。

但此刻,杜泠静抬脚走进密林间,踩在层层叠叠的枯叶之上,那本她当年修过的道门古书,每一页字,每一幅图,都似被唤醒一样。

从她记忆最深处,缓缓浮现到眼前。

阮恭和六郎当即分派了人手,一部分守在外面应对,一部分则跟在她脚步后面,一步一步地向里走去。

杜泠静起初,也说不清这是否正是书中之阵,但摸索着走着,那杂乱无章的林子,在她眼中竟渐渐清晰了起来。

分明地上仍是枯枝落叶,但她拉开一片荆棘,又移开一片断枝,混乱的道路越发明晰出现在眼前。

好像,就是那本书中第一页所绘的阵。

她不断前行,极力回忆着书中所写,在原地试着左右分辨前路位置。身后的人亦跟着她左转右转。

众人不知何意,正疑惑不解,不想此时,她定准了方向,突然向前几步,摸到了一片临崖山壁。

她沿着山壁侧边摸去,探测之间,低声道了一句,“此地能过。”

山壁就横在眼前,唯独山壁下面有一道低矮通道。

寻常人哪里会走这种低矮似兽洞的路。

但杜泠静俯下身来。

蒋枫川叫了她,“要不要我在前探路?”

万一是不明的山洞,说不定会有危险。

杜泠静却要摇头。

“不必,我自己来。”

她俯身径直走了过去。

这一行一连走了十数步,走到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的时候,眼前山壁突然没了。

她站直了身子,前面竟生着一片在这个时节仍旧常绿的枝叶。

她深吸一气,拨开枝叶走了过去。

一瞬之间,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开阔的山洞里,几缕天光照的里间每一个人清晰可见。

“扈大哥,廖先生,洪大人,冯小弟……”

每一个人都向她看来,众人面色皆有些虚弱,却脸上都带了最是温和的笑意。

他们都看着她,跟她点头,不知是谁道了一句。

“我就说,静娘自己修订刊印的书,她自己一定记得。”

杜泠静还没看清是谁在说话,不想有一人忽然飞扑到了她身前。

她伸出臂膀,将她一把拥进了怀中。

“静娘,我就知道你会来!会来救我们出去!”

是亭君。

她的金兰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