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来晚了。”

杜泠静见众人神色虽然和悦, 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尤以扈廷澜伤势最重,需要人从旁扶着才能坐稳身形。

她直接道, “事不宜迟,我带了人手在外, 我们赶紧出去!”

她说自己这一路请了许多人前来, 山中什么人都有,“但只要人够多够乱,邵伯举他们想要下死手,也是杀不尽的。”

只这两句话, 便把被困此地许久的众人,说得眼中有了光亮。

但阮恭这时来报了一句, “外间情形不太好,山里起雾了。”

杜泠静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山里起雾,他们出去之后极其容易走散, 呼喊其他人前来, 也亦平添变数。

扈廷澜与几位先生倒是料道, “若是早一个时辰就好了,此间山内情形复杂, 我们在此藏身多时,也靠过山雾遮掩, 但此番要出去,山雾亦是障碍。”

众人都道雾中出林不是良时, “都待了许多时候,不差这一日。”

杜泠静心里颇为不安,但也晓得众人说得不错, 思量再三,只能同意下来。

她让阮恭将人手分派开来,以免被旁人盯上,而她此刻亦不便再下山,便随众人一起等到明日天亮。

天色渐暗,山雾越加浓郁,山里搜寻之人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山中渐有兽声起伏。

杜泠静没在山中过过夜,只在书中见过兽声,今次听来,惊中带着奇。

但身边无不是往日旧人,倒不害怕,亭君还给她道了被烧沸的山泉水来。

杜泠静捧在手中,诸位先生都在,廖先生仔细打量了她几遍,伸手比量着。

“上一次见还在京城,那会身量还没长足,就这么高。”

洪大人见杜泠静的时间更久远,他没比量身高,只是道。

“静娘流布的书我都看了,致学还需更加谨慎。”

洪大人严肃,杜泠静还以为自己书册有误,连忙起了身来。

廖先生瞥向洪大人,“你吓唬孩子做什么?错漏也是难免,天下还能有几人,能比静娘更仔细,潜心其中。”

洪大人闻言默了默,素来严肃的面上竟现三分宽和。

“这些年你出的书,连我偶去乡野私塾,都能看到学子买得起,读得起,这放在我少时求学的年月,是再没有的。”

杜氏勉楼能有如今名号,也多得士林众人帮衬,杜泠静又怎么可能高价卖书,将勉楼的门槛高高垒起?

她恭谦道应该,心里正不由想,洪大人也有宽和之时,就见他又正肃了神色。

“但治学是一辈子的事,男女皆同。你父亲不在,你该当更加勤勉。”

杜泠静:“……”

她连忙躬身应下。

“静娘记住了。”

话头严肃了几分山洞里都静了静,好在冯老先生的孙子冯巷,轻轻走上前来。

“没想到静娘姐还记得我。”

冯巷比杜泠静小四岁,眼下还未及冠,但已经中了举人。

但他中举之后并未参加次年的春闱,直到今岁才往京畿来,不想遇上了此事,与众人一道搜集邵氏罪证,又落入了山里。

杜泠静记得他少时便十分腼腆,不想这会跟她才说了一句,脸色就有些微微发红。

十九岁的年轻郎君,生得似杨树般白皙而直挺,他早已比杜泠静高上许多,但脸色泛了红,好像又一下变成了当年的男孩。

杜泠静道记得,“我比你年岁大,记得是寻常,只是贤弟彼时年岁尚小,怎么也记得?”

她只是随口一问,不想他似是顿了顿,脸色更红了,一双水亮的眼眸只看向杜泠静一眼,就很快羞赧地收回了目光。

他轻声,“静娘姐这些年出的书,我也买了些,不时翻看,所以记得。”

原来如此。

杜泠静随便问了几本,竟见这几本他都购置在家,不免暗猜冯巷买的恐不是三五本而已。

她一时没细问,只是看向角落里,坐着一个姑娘。姑娘年岁不大,身形细瘦,脸颊凹陷,此刻独自坐着,抱着自己的膝盖,怔然出神。

是那个给扈廷澜报信,才将邵氏兄弟恶性捅出来的姑娘吗?

杜泠静未及问起,亭君过来,道她兄长扈廷澜,有些外面的事想要问她。

杜泠静过去,把自己知道的都同扈廷澜说了一遍,“现在山里什么势力都有,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其实不多。”

扈廷澜不意外,但他却没想到邵伯举的伯父邵遵,竟借了荣昌伯府的事,打了与永定侯陆慎如换人的思量。

“所以你同侯爷闹翻了?”他不禁问。

杜泠静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不得不分道各谋而已。”

扈廷澜闻言略松了口气,圣旨赐婚本就是捏合起来的婚事,她刚嫁进去就与夫婿闹掰,往后日子不好过。

眼下还没闹得不可收场,扈廷澜不由道。

“所以侯爷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知道?”

杜泠静摇头,说不知道,“但他也来了。”

扈廷澜讶然挑眉。

静娘同侯府分道,各行其是,侯爷却亲自赶来了,那位陆侯是何意呢?

*

山下。

杜泠静先前带人借宿的宅院外,男人负手立在风中,天已经黑透了,也未见巷口有人回来。

崇平上前,“侯爷,夫人带着这么多人手都没回来,看来不是出事,极有可能是找到了失踪的拂党众人。”

男人点头,目光从她落脚院子门前掠过,里间默声漆黑不见光亮。

看来是了。

他猜想她已经应该是寻到了拂党人给她留下的记号,但这么快就寻着记号找到了人,这漫山遍野,惟她一人做到。

陆慎如长叹一气,眸色温软下来,但不由又想起她的信,想到她让人送来的药,想到她在山里见了他,不肯过来,反而客气地请他自便……男人眸色又是一冷。

他抿唇不言,巷子里贯穿而过的风将他袍摆吹飞,他于风中负手立了半晌,才叫了崇平。

“邵氏兄弟已被逼至穷巷,明日,要防他们背水反扑。”

崇平一凛,“是。”

*

密林山洞中,众人夜间只睡了两个时辰,便都有些睡不下了。

带着邵氏罪证潜藏山中多时,今日终于要出去了。

他们早先就让人传信令亲友亦躲藏,就好比京城外城开书肆的章先生,杜泠静原想找他打听,京中乃至北直隶一带有没有人收过或者出过宋本,但章先生关了店门不见了踪影。

冯巷说章先生也帮忙搜集过邵氏的罪证,怕邵氏找上他,才让他早早躲了起来。

只要此事顺当了结,章先生自然就会出来了。

而众人也已与亲友分离太久。

天还未亮时,杜泠静同扈廷澜、蒋枫川和众先生又商量了一阵,待桩桩件件都盘算地差不多,外间天色渐亮,众人陆续离开山洞,轻声往外而去。

山里已经有了找寻的人,是不是有呼喊声传来。

众人接着早间残留的薄雾与密林中掩藏身形,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工夫,终于自林中走了出来。

阮恭已照着杜泠静的意思,怕暴露处身地,只让官府官兵、书院学子,还有杜泠静请来的三教九流,都到前面一处平缓山腰上等待。

不管是哪边的势力,都可能有别有用心的人混在其中,唯独让他们全部在外等好,才是最不会暴露的办法。

众人此刻从密林过去,加快脚步,不到两刻钟便能与人相汇。

大家脚步都快了起来,眼下最紧要的,是在这一刻钟内不要走散,更不要弄出响动引得另外的人前来。

谁料,就在他们刚行进了数百米的时候,前路被人阻断了。

晨间的山林,日头刚升,稀薄的晨雾还有些微残留,林中鸟雀不知何时早已飞尽,林中落针可闻。

有人踩着枯叶,从林间缓缓走了出来。

他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因连日耗费心神而略显阴郁的眼眸,此刻迎着晨光,溢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诸位,终于见面了。”

是邵伯举。

其弟邵伍兴就立在他身侧,手里握着一把尖刀,而邵氏的人早就埋伏在周遭,不消几息的工夫,全都围了上来。

拂党众人皆沉默了,前后藏身这么久,只要再行进一刻钟就能与外界汇合,此时却还是被拦在了路上。

众人皆默,邵伯举越发勾了嘴角,只是这次不再看向众人,目光只落到与他最是亲密的人身上。

他没叫他的表字,仍用着两人尚无表字时的年少称呼。

“澜,我以为你我之间亲如手足,但非要到今日的地步吗?”

扈廷澜听见他这么说,低哼笑了一声,只是他一笑,连带着肩头被邵伍兴冷箭所伤的伤口,痛了一下。

他脸色白了两分,邵伯举微怔,“你受伤了?”

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的堂弟邵伍兴,鹰钩鼻的青年眸色阴鸷,但又被他兄长看来,低头想要解释一句什么,扈廷澜已先开了口。

“我们被你的人追捕数月,受点伤不正常吗?”他越发哼笑,“受了伤还能活命,那些被你们兄弟杀害的官员,连这点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吗?”

他直直看过去,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那昔日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脸上。

饶是邵伯举此刻才是围困众人的人,也不由地错开了半许目光。

他说确实,他们为了让自己的人冒名顶替,自是见不得原主活下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最初,邵伯举发现有两名朝廷官员在上任路上沉船溺水而亡,偏巧两人上任之职,恰他有一件棘手之事无法料定。

那二人溺水之事尚无人知晓,他思量了一日,让邵伍兴偷偷安排两个相貌相似之人,替那两人上任。

他原想着此事说不定要暴露,只等月余将棘手之事,借由这两人职位料理完,便撤回人手。

不想大半年过去,竟然无人察觉。

官员背井离乡的在外上任,通信极难,只要找相貌相似的人乔装打扮,不是不能浑水摸鱼。

若是拿着任令,往偏僻之地做个县令之类,一任三年恐怕都无人知晓,何况有意调派回避。

邵伯举道自己确实贪心了,“见此法可行,便又看上了另外的官员,令人顶替。”

这次他寻的官员不巧正是被排挤的拂党之人,此人职位不重要,但任期快到了,他让人顶替之后,再将顶替的人调去另外地方,那便是他实打实的自己人。

那拂党官员在外任职十多年不曾挪动,又积劳成疾,眼看着快不行了,他便让邵伍兴去盯。

只等人死了,就能乔装打扮顶上去,他太需要有人替他办事了,他伯父邵遵压在上面,他差的就是自己的人手。

不想邵伍兴心急了些,见那人迟迟不死,在他来京的路上断了他的药。

可此事却被人家女儿发觉,邵伍兴一急之下掠走了人家女儿,至于那位拂党官员,寻女不见,心急之下命归黄泉。

邵伯举说这件事他不知道,瞥了邵伍兴一眼,“没想到就是这疏忽,酿成了大错。”

这次出来报信,捅出邵氏兄弟恶行的,就是那拂党官员的女儿。

姑娘姓黄,她闻言从人群中两步走了出来。

她脸上青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好一个推卸说辞!原来堂堂探花就是这样骗人!”

她厉声说去,邵伍兴抬脚要上前,“贱人!”

扈廷澜径直挡在了那黄姑娘身前,邵伯举见状亦止了邵伍兴。

杜泠静只见黄姑娘面色越发凄厉。

“说什么断了我爹的药,说什么我爹是因着急而死,说什么我只是被他掠走……”她重重摇头,说全都不是,她狠狠看向邵伍兴。

“我爹是被他下药毒死的,而我……我是被他强行占了去!”

林中倏然一惊。

拂党众人早已知道黄家父女的遭遇,并不意外,唯有邵伯举皱了皱眉,看了邵伍兴一眼。

“你真做了这样的事?”

“哥,我……”

不用再说,邵伯举也知道了,他沉默了一息。

扈廷澜则问,“你不知道?”

虽是问话,却带着几分讥讽。

邵伯举说自己确实不知道,但接着看向那黄姑娘。

“我会让小五给你一个名分,也算是个交代……”

话音未落,黄姑娘忽得厉笑出声。

“我爹被你们害死,他强占了我,眼下给我一个名分就当交代,我黄家父女上辈子是行了什么样的恶事,要与你们兄弟这等恶心之人纠缠不休?!”

她越说越无法停止,瘦削的身形此刻于晨间拉出阔大的身影,她直道。

“邵伍兴囚困我一年有余,他的恶行多了去了!”

她只问邵伯举,“被他使计暗害的何止我爹一人,你不会都不知道吧?”

邵伯举顿在原地。

邵伍兴告诉他,那几个官员是自己死掉的,他们只是浅浅料理了一下而已,再调去别处,找人顶替数月,把紧要之事办了而已,神不知鬼不觉。

但黄姑娘只质问他,“你敢说你真不知道?”

邵伯举沉默了。

邵伍兴没跟他说过,可他也确实怀疑过,怎么冒名之事如此顺利。

但只要事情顺利,他还多问做什么?

大事在前,从邵氏宗族独立出来在前,在朝堂构建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在前,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他一时没言语。

邵伍兴恨到要杀了黄姑娘,又在他哥眼下不敢直接动手。

扈廷澜则看着昔日旧友,如今圣前红人探花郎。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纵容,亦是不可推脱的重罪。可笑我与你这样的人,竟做了那么多年手足兄弟。”

他话音落地,邵伯举脸色抽搐了两下,没辩解,却也没有下令放过众人。

邵伍兴干脆直言。

“大哥,之前的事情是我心急了,但已不能改变。这些人知道的太多了,断不能留!”

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杀了灭口,才是上策。

杜泠静闻言默默攥紧了手,她看向扈亭君,亦看向扈廷澜,目光又扫过几位先生。

众人都在悄然间对了眼色。

众人都在这里,但还有两个不在的面孔。

是蒋枫川和冯巷。

杜泠静目光遥遥穿过林间向不远处的坡上看去,正看到两人远远跟她点了头。

他们在出林之时,就猜测万一在路上被拦截,该如何自救。

于是在扈廷澜的提一下,兵分两路,让蒋枫川和冯巷带几个杜泠静的人手在外面,一旦突发不利情形,他们就算人少不能救援,也可制造混乱,然后众人于混乱中四下逃离。

邵伍兴已经压不住杀人的心。

邵伯举的犹豫也到了尽头,他最后问了扈廷澜,“我们之间,就非要你死我活吗?”

扈廷澜于血口伤处流干了对他的旧日情谊。

“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为桀亡。你强留的不管是情谊还是权势,都留无可留。”

话音落地,邵伍兴径直拔了刀。

“哥!”

邵伯举深吸一气,最后看着扈廷澜。

“……不管怎样,留下扈氏兄妹。”

言下之意,其他人不能再留。

说时迟那时快,杜泠静与众先生皆向山坡上的蒋枫川和看去,不能再等,已是时机制造混乱,众人逃窜保命了。

谁料,还未有人来得及动手,林间有人出声。

“所有人皆不许动。”

杜泠静一怔——

是崇平的声音。

下一息,漫山遍野有兵将自外围拢而来。

邵氏兄弟围困拂党众人的人手,全被被压住合围在内,但暗中潜伏在外的蒋枫川和冯巷他们,也被侍卫持刀围在了里面。

崇平从林深处走了出来,而他长刀开道的身后,墨色锦袍的高峻男人亦出现在众人目之所及处。

“陆慎如。”邵伯举一眼看了过去。

陆慎如只浅看了他一眼,“邵探花想杀人灭口,晚了。”

不管是拂党众人还是邵氏兄弟的人,此间所有人都在他的刀尖之下,只要他不悦,所有人即可头颅点地。

山林如被密不透风的黑布围拢,一时间无人发出一点声响。

对于邵伯举的人来说,陆侯出现,他必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伯父邵遵怕冒名顶替之事,令邵家和雍王难做,要与陆慎如交易私下换人,然后捏住他的由头,让他一辈子都在邵家嫡长两房下翻身不得。

而荣昌伯府对陆慎如来说至关重要,他也不会放弃。

事至此,他已经无有胜算了。

只是于拂党众人而言,这位侯爷如何选择却是两重天。

若他选换人,他们落在邵遵手里必死,若他将此事公之于众,他们则可生可喜。

他要如何,没人知道。

众人皆向他看去,杜泠静亦然。

她目光向他看过去,他只略一低头,便将她目光锁在眸中。

她心跳莫名快了一息。

男人双眉紧压,他开了口,声音低而沉,只同她。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