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殷佑七年, 三年前。
杜阁老过世三年有余,孝期是二十七个月。
惠叔记得,姑娘除服之后没多久, 就同三爷提及定下婚期。
三爷身子虽然无法恢复康健,但也尚算平稳, 姑娘有意将婚事定在下半年, 可不知为何,三爷迟迟没有答应,姑娘连着提了好几次,婚期却一拖再拖。
拖到了下半年入了秋, 三爷身子渐渐不济起来,姑娘再提定下婚期之事, 他便道等明岁春夏,他恢复一些。
但姑娘生了气,不肯等了。便同两家族中长辈商议,将亲事定在腊月十六。
姑娘说, 她要给他冲喜。
三爷得了消息, 当时便换了衣裳, 往老爷太太处去。老爷太太见他来了都吓了一跳。
他从殷佑六年年末开始病重,这一年都没怎么出门, 更不要说着急忙慌地亲自到了老爷太太的院子。
老爷问他想做什么,他道自己身体不成, “这婚期太近了,我身子恢复不过来, 也没法大婚当日,去迎娶静娘过门。”
他想再把婚事往后推。
太太一听就落了泪,说是姑娘定的日子, 也是姑娘要给他冲喜。
“你身子没恢复倒也无妨,届时让六郎替你去迎亲,你只在家中等着便是。兴许静娘给你冲喜真有用。”
太太说得三爷叹气笑了起来,“娘这些年拜过多少神佛,若是信天有用,儿子早就好了。况我也不要她冲喜进门。”
他不肯,老爷道,“但这是静娘执意定下的日子,蒋家一推再推,旁人看着还以为杜阁老过世,我们便瞧不上静娘了,没得让她失了颜面。”
老爷说,“你若实在不愿意,自己去同静娘商量吧。”
二老做不了主,三爷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叫人套了车。
彼时天都快黑了,蒋家同杜家虽说都在青州,却还隔着些路程。
惠叔劝他明日再去不迟,但他摇头,惠叔只能亲自陪了他前往。
马车一路往杜家驶去,三爷坐在车中默不作声,惠叔不知他到了杜家勉楼下,见了姑娘要怎么跟姑娘开口。
惠叔只怕两人好端端地,因为婚期争执起来,暗暗犯愁不已。
马车很快到杜家门前时,但三爷没有让人前去敲门,只是站在勉楼院外的一片树林里,抬头往勉楼瞧去。
天色黑透了,林外一轮皎月悬在勉楼上空。勉楼里二楼亮着,这个时候还亮着灯,显然姑娘就在楼中或是修书或是收整。
三爷一直抬头往灯亮处看去,有那么几息,姑娘似是从窗边走过,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窗子上。
惠叔见三爷抬头看着楼上姑娘的身影,轻轻地笑了笑。
月从勉楼的一边,悄然滑去了另一边,林中夜风添了几分寒意。这时二楼上的光亮倏然一灭,姑娘理过书,从书楼上下来了。
果然未几时,院中有了秋霖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姑娘时不时的回应。
惠叔想,三爷亲自跑来这一趟,这应该是跟姑娘说话最好的时候了。
谁料三爷就在院外的林中,一直听着院内说话声音渐渐远去,也没有让人前去叫门。
惠叔不明白三爷这是何意,三爷却转了身,“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吗?那婚期呢?”惠叔不禁问他。
皎皎月色下,惠叔见青年人苍白病色的脸上,唇下微弯。
“既是她定的,那就定在腊月十六吧。”
那日三爷没同姑娘见面就折返了回来,回程的路上,惠叔见他心绪平和了下来,一直往车窗外看去,眸色柔和如月。
蒋家早就将三爷的喜服做好,大红锦袍批金丝绸缎,用的是宫里的蒋太妃娘娘赐下来的红锦。
只是三爷却越发消瘦下来,从九月到十一月,婚期未到,喜服就已改了两次。
三爷的病也越发重了,太太每每来看三爷就要抹泪。恰好从前给三爷看诊的李大夫,从京城游历半载而回。李大夫医术高超,乃是青州名医,蒋家当即便请了他再给三爷看诊。
半年前李大夫留得方子一直用着,如今再重新问诊开新方子调一调,自然是好事。
但三爷却止了太太,说原先的方子就可以,不必再请人家专程往蒋家跑一趟。
可惠叔却肉眼可见地三爷身子越来越不济,某日晚间,他怕三爷冷到,又想往他书房多添一盆炭,不想进了书房却见他竟昏倒在了书案上。
太太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都颤了,好在没多久,三爷就苏醒了过来。
惠叔说他是昏倒了,最好还是寻那李大夫再来看看,但他却说自己只是睡了过去,“不必李大夫看,久病成医,我晓得自己如何。”
他就是不肯看大夫,太太拿他没办法,惠叔却悄悄让人往杜家送了信。
正值杜家勉楼刚从江南收了书来。
那是江南一位过世的藏书大家的书,人死之后不过三年,诸子争产,将生前辛辛苦苦收拢来的群书变卖分产,一夕之间书楼坍塌,各家藏书楼纷纷接手,杜家勉楼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收书的机会。
原本姑娘最好是亲自去一趟江南,但婚事在即,姑娘也放心不下三爷,便只让阮恭和赵掌柜走了一趟。
眼下二人买了两车的书回来,姑娘自是在勉楼忙得抽不开身,好几日没来蒋家了,三爷当然也去不了。
若非是他迟迟不肯看大夫,惠叔不会去打扰姑娘。
这日他送了信,送信的人折返,姑娘径直就跟了回来。
彼时三爷正在厢房的药柜前。
他是久病的人,常年和各种各样的药材打交道,这些日以来,李大夫之前的方子,三爷免了下面的人忙碌,都是自己每日亲自来药柜前配的。
惠叔发现,他有时候用的药,和李大夫的方子并不完全一样。
那日三爷也在给自己亲自配药,只是配到一半,姑娘从外面来了。
她脚步踏入厢房里,叫了一声“三郎”,惠叔便见着三爷拣药的手顿了一下。
姑娘皱眉上前,“你为什么不让李大夫来给你看诊?”
她问来,三爷将捡了一半的药收起来放到一边。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看了一眼窗外。院中的竹子被吹弯了腰,窸窸窣窣地作响不停。
“你怎么过来了?今日风甚是大。”
他说着明白过来,无奈地转头,“惠叔……”
他怪他今日这么大的风,把姑娘请了过来。
惠叔未及开口,姑娘倒是先说了话。
“你怪惠叔作什么?”
姑娘只问他,“你不看大夫是故意的?还不让惠叔跟我说,是不是?”
姑娘语气沉了两分,三爷最见不得姑娘这般,连忙道。
“不是,你别生气。”
他道,“你先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他说着,示意小厮沏了新茶来,不时茶水到了,他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惯来是亲手给姑娘倒茶,今日也是一样。
但稍稍走动几步,气喘起来,姑娘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病得这么重了。
“我不用你忙,我自己倒茶就可以。”
可三爷却不要她伸手,他不需要任何旁人替他做这件事,只低头给她倒茶,“我还没虚弱到那等地步,茶还是倒得了。”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他一口气连说了这几句,微微气喘,可姑娘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三爷登时就慌了神,他低声叫着“泉泉”,“不过就是吃药的小事,别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泪。”
“那你更该好生吃药,一副药都不能懈怠。到腊月我们就成婚了,”姑娘哽声,突然问他,“你不想我嫁给你吗?”
惠叔老眼里泪都冒了出来,他看着连菖蒲那成日搞怪的小子,都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花格里面,三爷嗓音也有些发涩,但他笑着。
“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你拖来拖去,现在还不好好吃药……”
三爷拿出帕子去擦姑娘眼角的泪,哄着她劝她,“所以我不想让李大夫来,是因为我自己重新调了方子,想调的至少能下咽。况我翻了医书,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样,容我自己试一试。”
他说等他试好了,“或许不必六郎替我去迎亲……别哭了。”
但姑娘却径直投进了他怀里,将脸倚在他胸前。
“你必须得好起来!”
隔着花格,三爷身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似姑娘抱他那样,也伸手将姑娘抱紧。
他曾说自己身子凉的似数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热,只是山里缓行漫流的水,他怎么能把水里最后的热也吸走,把她也拉入冰窟里?
他只虚虚拢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
他说自己会好的,又说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跄,连忙离了他怀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说好,却也没做,只道自己调的药,“吃了总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还要再陪他一阵,他却摇头,“就这点精神了,你且给我留点,给六郎写封信,让他在济南安心跟着座师进学。”
他撵姑娘走,不许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蒋家。
只是她走了,他并没去给六爷写信。信昨日就写好了,早就打发人送了过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静默坐着,好似姑娘还在房中,给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续了半盏茶。
李大夫还是没能前来。
三爷的病未似他说得那般转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精神的时辰屈指可数。
但他不许他去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老爷、太太、姑娘,还是六爷。
但惠叔却发现家中药柜里的苦楝子少了,而三爷则绕过他,吩咐了小厮悄悄去采买,且悄然买了不少。
苦楝子最不能三爷这等脾胃虚寒的人服用,不仅味苦,还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极了,听闻此事的翌日,静默跟在三爷身后。
他见三爷如常起身之后,浅饮些温热粥水,然后往书房里坐上一阵,看两刻钟的书,又提笔写几张字。
接着他便趁休歇的时候,去往另一侧厢房的药柜前,亲自给自己拣药。
他也是照常先在厢房里点了香,驱散些药气,然后净手擦干,从一整面墙的药柜中,拣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药来。
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未见任何波澜。
可惠叔却见他安静地拣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来,与其他药掺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则叫了专司煎药的药童近前,见那小丫头戴了崭新的绢花在头上,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货郎上门来卖的?我也听见了叫卖声。”
他说着,从旁取了一吊钱来给小丫头,小丫头问他,“三爷也要买绢花戴吗?货郎说男子也有买来戴的。”
三爷笑起来,“那也得是些丰神俊朗的男子,病痨子就算了。”
小丫头还算懂事,连道,“三爷别这么说,三爷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等着三爷成亲热闹呢!”
三爷越发笑了起来,道,“那你好生帮我再煎两副药来。”
他说完,将那掺入大量苦楝子的药,给了小丫鬟。
小丫头哪懂分辨,拿了药就要走。
惠叔一下闯进了门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药。
小丫鬟吓了一大跳,他却不管这许多,直看向药柜前的人。
“三爷!”
三爷目光看着他,微滞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色极其平静,抬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与三爷两人,三爷神色静若无波之湖,就这么沉静地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缓声开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药,换成杀身害体的毒,然后每日服用两碗,直到早日奔赴黄泉。
惠叔颤抖不已,看着仍旧平静的三爷,只问他。
“三爷这样,还剩多少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说过,仔细养着,三爷总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就算半年过去,也还有一年才是。
但三爷轻声道,“腊月之前吧。”
腊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腊月十六……
“为什么?”惠叔颤声问。
冬风吹着窗外环绕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响个不停。
三爷的声音在竹声里,平静依旧。
他说不为什么,目光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嘱咐了他一句。
“别跟她说。”
*
红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着三圣,阿弥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立两侧。两边的壁画上,绘着二十诸天护法神。
众神齐聚,默声俯瞰世间。
惠叔忆起三年前与三爷的往事,还是难受得胸口难捱。
其实三爷不仅让他不要告诉姑娘,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那年,六爷从济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爷已逝,怎么都不肯相信。六爷要为三爷守孝,次年的春闱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爷的院子,有时他半夜起身,见六爷还在三爷的牌位前自言自语,或者干脆一直叫着牌位。
“哥,哥你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没忍住,跟六爷透漏了两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蒋枫川则问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说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
他说不出口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还是忍着道,“他为什么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药石罔及病逝,他绝不会去扰她。
可是不是。
他只问蒋太妃,“娘娘您说为什么呢?”
蒋太妃闭起了眼睛,众神之像将世间一切看在眼底。
她转身瞧着那自幼被弃、却被三郎捡回来养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甘心……”
他不想再拖一年半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放他心上的人重新来过。
蒋枫川跪在了神像前,“哥不让我说,我可以不告诉她。但她不该忘了哥哥,这世间还有谁人,能似哥哥一样心疼她?我只求她时刻记着,不行吗?”
他叩拜在神像前,叩问神明。
蒋太妃默然,又重叹一气。
她亦不能替神明,或是死去的人回答,只能叫了佛前叩拜的人。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春闱。你兄长生前为你写了那么多荐信,只希望你能为蒋氏增添一位两榜进士。你就在我这处,好生备考吧。”
说着,又叹声道了一句
“亦再好生想想,你兄长当年此举到底是何意。”
蒋太妃说完,由朴嬷嬷扶着,离开了大殿。
有人跪在神像前,直到天色都渐晚了。
惠叔在后瞧着,不得不上前,“六爷还有伤在身,莫要再跪了。”
青年低着身子,又向神像叩了三叩,才起了身来。
“娘娘让我好生想想,哥当年之举到底是何意。”
他说自己好生想了,但话锋突然一转,看向惠叔。
“惠叔你说,哥会不会不只是为了放她,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惠叔不明白。
蒋枫川抬头向点外看去,“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突然问惠叔,“惠叔,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比如,那位永定侯凭圣旨娶她的时候,消息传来,惠叔你好像不太惊讶。”
这话说得惠叔吸了一气,他连忙道。
“没有,六爷不要乱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蒋竹修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秋霖见姑娘下晌看累了书,往后院散步时,忽在正院后面的竹林旁立住了脚步。
姑娘没说什么,却在竹林外立了两刻钟,而后才沉默离去。
这会,艾叶从正房里出来,跟秋霖道了一句。
“夫人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叹了几次气。”
秋霖能猜出个大概,她往房中看去。
“三爷忌日就在眼前,夫人应是想去祭拜,但不知道怎么跟侯爷开口吧?”
秋霖这一说,艾叶也悟了过来。
“这……确实不好开口。”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却没瞧见有人脚步正在两人说话的墙外,男人瞧了一眼二人,亦向房中看去,脚下微顿。
房中,杜泠静捡回来一片竹叶。
只是捡回来,却莫名不知该放到何处,她拿在手里,正出神,忽见有人从外面回来了。
她抬头看去,男人也低头看向了她,亦一眼就看到了她手心里那片竹叶。
杜泠静心下暗暗一紧。
她不晓得他是如何态度,但也不想因为此事与他再起什么争执。
可他却走上前来,轻柔了嗓声。
“过几日,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