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皇城, 慧王的毓星宫。

陆慎如到时,贵妃陆怀如已在等着他了。

“荣昌伯府的事,真就撂开了手去?”

贵妃坐在锦榻之上, 双手拢在了雪兔毛缝制的手笼里,房中烧了炭鉴, 问了过来。

陆慎如在炭鉴前搓了搓手, 他哼一声,“看来杨大小姐,都找到了娘娘这里。”

榻上的贵妃不否认,“说到底, 两家是姻亲。杨大小姐是二弟的嫡亲表姐,那两个犯了事的, 也是二弟嫡亲的表弟。就算二弟不在人世了,我们还是要顾及一下,也算是不让婶娘为难。”

提及过世的陆二爷,陆慎如沉默了几息。

炭鉴里有极其细微的炭火碎裂的响声传出, 陆怀如见弟弟不说话, 又道了一句。

“荣昌伯爷在关外也算是战功赫赫, 我这些日看皇上的意思,似也颇为犹豫。但窦阁老等人见邵氏这次逃不了了, 便把荣昌伯府的事咬的极紧,皇上想来也是为难的。”

两桩案子交缠在了一起, 最后的结果自是两败俱伤。

于民而言,这两桩都是实实在在祸国殃民的大案, 重判以正朝堂罡风,肃清朝政最是应该。但是于皇上而言,两方斗得两败俱伤, 各自损失惨重,也是皇上的损失,未必是好事。

陆慎如本不欲再插手此事,但听到皇上这般态度,他想了想。

“我可以听由大理寺秉公处理邵伯举的案子,就此案论此案,不再让人继续攀扯邵遵、邵家和其他雍王一党。剩下的便看窦阁老了。”

他不趁机打压雍王一党,窦阁老若能看出他的意思,也放荣昌伯府一马,说不定能给那二人留条生路。

两边都偃旗息鼓,皇上也就有了台阶下。

陆怀如见他这么说,不禁松了口气,她道,“我观窦阁老也未必想赶尽杀绝,到底荣昌伯爷在边关坐镇,鞑靼人才不敢随意南下。”

但陆慎如不以为然,“娘娘心慈,但此事还是不要想得太顺,若窦阁老早如此好心,顾念我们这些武将为朝堂卖命的功勋,就不会一味拥立雍王,与我们作对。我们与他们,早已是水火不容之局。”

提及雍王,陆怀如抿唇轻叹了一气。

她初初嫁到彼时还是殷王的皇上身侧时,那孩子才两三岁,生母邵氏在生下他之后不久病逝。

彼时还是殷王妃的皇后娘娘并不太顾念他,只将他交给乳母照料,但他乳母竟大冬天得将他弄丢在了花园里。

她思来想去,同皇上说把他抱到自己身边来养。

这一养就是许多年,直到太子过世,他成了朝臣拥立的雍王,邵氏的人围上来,那些与陆氏不对付的当年要投降的文臣也围上来。

他转过头来与她相对而立,再未似幼时那般,在无人处偷偷叫她一声“母妃”……

炭鉴里又发出炭火碎裂的细响,陆怀如支手托住脸,眸色怔怔看向窗外。

“娘娘莫再思量太多,旧事就让它过了,再立新篇更好。”

陆慎如这话,引得陆怀如看了他一眼。

翻过旧事,再立新篇么?

她想问弟弟一句什么,但他显然不想多提,开了口。

“如果窦阁老等人死咬不放,娘娘也不要太过心慈地到皇上面前说情,令皇上难为,更不是好事。”

贵妃明白,她道,“不能救下,便只能当做立威了。”

她说也该立威,让这些贵勋武将人家都规矩好自己的子弟,再到外面胡作非为,犯了事谁都救不了。

不过陆怀如亦道,“就怕有些人不这样想。”

他们不以为陆氏是立威,反而认为陆氏的不包庇,是有了新臣,忘了旧党。

贵妃思及此问了他,“拂党那些臣子,你想好要用了?”

这一点上,陆慎如没什么犹豫。

“拂党众人是清高了些,但能用在实处的话,比窦阁老手下那些人可强多了。况我们在朝堂里确实缺这些正直的能臣,此番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至于旁的……”

他没所谓地笑了笑。

“陆氏待人如何,众人心中都有数。不论新臣还是旧党,只要忠于慧王、忠于陆氏,我陆慎如不会亏待分毫。若不然,只能弃之。”

……

陆慎如从殿里出来,正遇慧王下了学堂,不知是不是听闻他进了宫,快步往毓星宫来。

此刻远远地一眼看到他,步子更是快到奔跑了起来。

男人立时定住了脚步,眸色也瞬间露出爱怜。

“殿下莫跑,小心摔了。臣不走。”

他虽这样说,小皇子还是快步到了他身前。

陆慎如抬手,将跟着跑来的太监宫女都遣了,低头打量小外甥,听他仰头道。

“舅舅有些日没来了。”

近来是忙了些,从京城到保定,再从保定回来,处理这两桩案子,又近年关,陆陆续续总有人上门。

他提小皇子理了理衣裳,打量外甥个头长高了一些,到底才八岁,做那一呼百应、独当一面的亲王还远得很。

他见他手里拿着一根笛子,这才想起先前答应过他的事。

“是臣疏忽了,先前答应殿下学笛的事,竟没抽出工夫来。”

他目露歉意,小皇子却跟他连连摆手。

他说贵妃给他请了两位教笛的先生,已是在学了,他说着眨着眼睛看向身前高大如山的舅父。

“母妃还说,舅舅有了舅母,是有家有室的人,但凡有些闲暇也该多回家才是。”

这话引得陆慎如笑了一声,小慧王却想到了什么,叫了宫人往他寝殿取来一物。

待东西取来,便交到了陆慎如手里。

东西装在鸡翅木的小匣子里,陆慎如要打开,慧王却道莫要,“是我给舅母的,烦请舅舅带回去,交由舅母打开吧。”

男人一怔,眸色越发柔和,“好。”

……

杜泠静从归林楼回来,便见书案上放了个精巧的鸡翅木小匣子,她不由问去进来服侍她更衣的盈壁、香溢两个小丫鬟。

“这是侯爷让人拿过来的?”

他几乎每天都让人给她送些东西过来,秋霖最初还跟她一一回禀,但东西实在太多了,后来秋霖她们就直接将东西替她归拢收好,有时直到她想起来翻用才发现又添置了新物。

不过特特放在书案上的,却不多。

她问去,回答的却不是两个丫鬟。

男人从外面抬脚走了进来,“是慧王殿下托我给娘子的。”

杜泠静吃了一惊,先擦了擦手,才拿起了那鸡翅木匣子。

“是什么?”她问。

“我亦不知。”

她更惊讶,还有他不晓得的事?

男人看着她惊讶的眼神,面露无奈,“娘子是觉得你夫君,世间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么?”

他又道,“若娘子非要我通晓万事,我也当尽力。”

杜泠静什么都没说,他就给自己加了许多戏。

她不禁抿唇想笑,没搭理他,打开了匣子。

只是匣子里面还套着一个木盒,这木盒更加精巧,瞧着还有些西洋风格。

杜泠静再打开了来,只浅浅这么一开,木盒里间竟放出了乐声,还有精细雕刻的物件转动了起来。

“这是何物?”

杜泠静没见过,不想她夫君还真就知道。

“音盒么?听闻先前有传教之士从西洋归来,为皇上进贡许多西洋珍宝。想来殿下得了此物,又转赠给了娘子你。”

那乐声是未曾听过的调子,却十分悦耳,尤其将音盒近到耳边。

她道,“响亮又动听。”

只是这话说得身边这位侯爷微微怔了一下。

杜泠静想到一事问了他,“殿下赐我此妙物,可要进宫谢恩?”

男人回了神,他说不必,“小物件罢了,你若有心,改日也给他备一件。”

他略顿,“殿下喜欢这些有声动的小玩意。”

杜泠静琢磨起来,“声动么?我少时,父亲一位莒县的故友,曾送了我一套海贝做成的花铃,五光十色色,远听是风的声音,近听则有海浪声在耳边,久听不散。”

她一直收在勉楼里,她问他,“送此物给殿下合适么?”

若合适她让人从青州取来。

不想男人却看住了她。

陆慎如知道她说得是什么。

那套海贝做得花铃她很是喜欢,夏日有风的时候,她会挂在窗下听风听海。

他看住她的眼睛,想说那是陪她多年的爱物,她那么喜欢,不要送人,再寻旁的就是。

但这话他若说出口,她必被他吓到。

他只能道,“既然是伴娘子多年的铃铛,还是算了,再寻旁的也一样。”

可她却笑到,“那有什么关系?是我少时爱听的,想来以殿下的年岁,正合宜。”

她真要把那海贝铃铛送给殿下,而殿下亦偷偷给她备了这音盒为礼。

陆慎如心下软了又软。

他好像真的把她娶回了家……

他不说话了,只一味瞧着她的眼睛。

杜泠静不知道那铃铛作为回礼,到底行还是不行,却听他莫名问了一句。

“想怎么过年?”

杜泠静一愣,“年还能怎么过?”

他低头笑了起来,伸手拉过她,将她拉进了怀中。

盈壁、香溢连同刚要进门来的秋霖,都匆促退了出去。

她们脚下快步退得,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又被这人圈着,听见他道。

“这是你第一年同我一道,在侯府过年。”

今年同往年确实不太一样。若是回到去岁的今日,她怎么会想到,她此时此刻在这里呢?

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刚有些飞,他忽又开口。

“我只是问泉泉如何过年,不是让你想旁的。”

他连她思绪飞起、要想旁的都能猜到?

她忍不住就要问他,到底是怎么总能猜出她所想。

不料他又道,“别问我。”

杜泠静:“……”

他是这个世上最古怪的人吧?

反正她是弄不懂他的心思,那她干脆要走了。

今日从归林楼带了好几本书回来。可她还没从他怀中走脱,便被他抱到了书案上。

他低头轻轻琢上了她的唇瓣。

起初最是温柔如水,接着水浪滔天如兵临城下,不过须臾,她呼吸急促起来。

房中早烧起了十足的热气,房檐上的雪早就化了,滴滴答答落在芭蕉叶上。

他攻势越发凶猛,他手下则悄然握上了她细软的腰身。

杜泠静身上一僵,他紧贴着她唇齿哑声问了一句,“怎么?”

前日嬷嬷才刚来点过香,他今日又要……

“月信来了。”她低声。

这次轮到男人身形微怔,又在她唇角轻啄了一下,才离了她半许。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间。

没怀上吗?

但也好。

他们才成婚不到半年。

其实,他一时还想不出,她会给他生一个孩子……

不,是他与她两人的孩子。

就如同做梦一样。

他将手掌心抚在了她小腹间。掌心的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过来。

“月信疼吗?”

杜泠静听见他问。

他掌心的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过来。令腹中添了温热舒适,但他与她这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意涵。

杜泠静思及每次事后必吃的药丸,眼帘微垂。

她摇摇头说不疼,却也不想多提此事。

不料他倒是替她说了。

他低笑。

“不急,来日方长。”

*

腊月天寒,永定侯府外院议事厅却热火朝天。

陆慎如欲力挺拂党中的洪大人,起复直升正三品的吏部侍郎。

冯巷的父亲在南京做了十年官,正该回到京城,他眼下已为他定下通政司通政的位置。

还有冯巷的叔父,老冯大人的次子,从前最是追随杜氏新政,陆慎如点了国子监祭酒,只等半年后原本的祭酒告老还乡,便让冯氏来担。看似从四品,影响的却是往后朝堂的官员。

邵伯举一案,将大半的拂党人都扯了出来,不少人被排挤多年,正与窦阁老等人不睦,原先他们宁肯被排挤在外,或者辞官还乡,也不与陆氏交集。

一来不想搅进储君之争,二来也不敢随意相信贵勋出身的陆侯。

这次却不一样了,陆侯成了故去的杜阁老的女婿,更是宁牺牲荣昌伯府,也救下了拂党众人。

有些拂党人甚至主动有了投奔之意。

侯府一众幕僚先生们商量着。待明年开春官吏调整之时,将这些拂党全都启用起来。

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但有一人的位置始终没能定下。

“那廖栩廖先生,是有台阁之才的人,此番侯爷救了他,若能让他为我们重用,假以时日或能与窦阁老分庭抗礼。”

有人提及此事,就有人道,“但这廖先生当年可是被侯爷责打过的,就算因救命之事不计前嫌,但他却更挺雍王入主东宫,而非慧王。如何重用?”

另一人却觉这也不重要,“他在保定教书多年,今次能起复还朝,全赖侯爷之力。我看侯爷只管用他,让他自己心里重选东主便是。”

这人还道,拂党里确实有些人是更倾向于雍王的人,“侯爷娶了夫人,又救了人,用他们也是名正言顺。当今朝堂就是这般,他们也该思量清楚了跟谁一道。”

他的意思,侯爷用人也当雷厉风行。

众人各抒己见,又都看向了上首的男人,等着他最后落定的意思。

但陆慎如只是支了额头往厅外看去,一时没开口。

*

倒是杜泠静又去看望扈廷澜的时候,正好遇到廖先生。

她上前跟廖先生见礼,正要问他两句近来如何的话,不想廖先生却道有事,转身要走。

杜泠静觉得有点不太对,又唤了他一声,“先生往何处去?听闻先生此前在京的宅院早就卖了,若是当下住的不合意,便往澄清坊里搬去。”

从前他跟在父亲身侧时,也是在澄清坊里住过的。

但廖先生却摆手道不用,“静娘不必替我操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话就离开了去,杜泠静暗觉奇怪,转身见了扈廷澜问了一句,“先生这是怎么了?”

扈廷澜看了她一眼。

廖先生刚才正同他提及,侯府有幕僚找上了他们来,提及了侯爷有意重用之事。

但廖先生是个性情耿直的人,他至今仍认为,雍王年岁占着长,而皇上龙体未必能撑几年,雍王是比慧王更合适的储君之选。

可一旦为陆侯所用,势必要为侯爷争取利益,便与他自己意见相左了。

先生为难,又怕静娘夹在他与侯爷间更是难做,干脆不再多言。

可静娘好像还不知情。

扈廷澜也不好多说,便道先生确实有事,将这事掩了过去。

一个两个都不多言,杜泠静默然。

*

又过几日,腊月过了大半,年关在即,整座侯府都忙了起来。

杜泠静不晓得那位侯爷要怎么过年,看来漱石亭夜宴这种,已经不够他的排场了。

她就安静等着看他的安排。

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却道今岁宫宴的安排下来了,是除夕前一日。

杜泠静作为陆侯夫人,这宫宴必须要去。

但他提醒了她一句,“届时各家的老夫人、夫人都会去。”

他说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家的大小姐也会去。

翻过年,皇上就要判下杨家两位小爷的案子了,她急得不行了。

他跟他娘子道,“若是她前来找你,不要理会。她说了什么,也莫要听。此事我已有主张,别理她便是了。”

上次杨大小姐与她马车相遇,是完全不想同她搭理的意思。

这次宫宴,杨大小姐会专门来找她?

又能说什么,他还不让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