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就这么一小壶竹叶青, 一杯接着一杯倒出来,浅啄一口,又慢慢吃进口中, 竹叶的清香混着酒气在口腔里四散开来,吞入腹中, 在喉管里划出一道灼热的长线。

只几杯下肚, 酒壶就空了。

宫人见陆侯夫人看着文文静静,身上还有浓浓的书卷气,但就安静坐在席间,独自默默吃光了一整壶酒,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再添一壶。

但杜泠静却察觉宴厅里,亦有旁人在察觉她独自吃酒。那可不太好。她起了身, 往宴厅后面的树下廊中走去。

廊外花池里种了一棵百年古松,寒冬腊月里仍显苍翠。

此处偏些,没什么人,杜泠静走过来, 听到风吹古松, 便坐了下来, 坐在回廊边上与松一同吹风。

酒气被风吹散在回廊间。

有人避在隔了墙的花窗外偷窥。

是杨大小姐杨金瑜。

杨家陪房嬷嬷侧着脑袋多瞧了杜泠静好几眼。

“她怎么还不去跟侯爷闹?旁人吃了一壶酒,已经开始醉了, 要么哭要么笑的,怎么这陆侯夫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这么坐着吹风, 旁边那老松树,都比她响动大。”

再吹一会风, 酒就醒了。

杨金瑜也想不明白。

她自己都没做好十足准备的说辞,自己都不能全信,陆侯夫人却信了;但她只等这这位侯夫人跟侯爷闹起来, 却见那侯夫人安安静静一个字都不多言,安之若素地静赏庭院景色。

主仆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明白这侯夫人到底怎么想。

花窗下的风也不小,杨大小姐头都痛了起来,恼怒地一甩袖离了去。

她离去,陪房嬷嬷也连忙跟上。

秋霖拿了披风过来,低声同杜泠静道,“那位杨家大姑奶奶,偷偷瞧了夫人许久。”

杜泠静察觉了。

“我知道她在看我,也知道她跟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无非是想让我因此与侯爷闹起来。闹得越大,闹得侯爷越难堪,就顺了她的意了。”

她说着无奈地摇头笑了一声,“可是侯爷为了拉拢拂党,煞费苦心,步步经营,会因为有人闹一闹就放弃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那般深邃沉稳的心性,不可能不懂。

“杨大小姐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她说着更笑了一笑,秋霖见她笑意如同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样,有些清冷,噙在嘴角,极轻极淡,又很快消融。

“况成婚数月,侯爷待我极好,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我们都不该去耽误他成心中大事。所以杨大小姐,注定等不到我闹起来了。”

她把话说得风轻云淡,但秋霖看着她,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不由问。

“可是夫人怎么吃这么多酒?”

她见姑娘微顿了一下,旋即眸中露了些晶莹的悦意。

“是竹叶青。”

杜泠静笑起来,说自己许久没喝过竹叶青了,“从前在青州,三郎总会在竹林里埋上一坛竹叶青,扒开层层竹叶把酒挖出来,连酒坛都淬满竹香。”

但每次把酒挖出来,三郎只给她倒上一小杯。

她不满,要求他倒来一壶尝尝,他只摇头不许。

“我知道泉泉酒量好,但酒不能多吃。吃一杯是怡情,若是一壶,无愁也要平添三分。”

他不许她多吃,每每见她酒盅里的酒见了底,便从她手里拿过酒杯。

她故意不松手,看着他的眼睛,看他会不会对她心软。

三郎架不住她的眼神,只好再给她倒半杯,然后提前收回她的酒盅。

“下次再喝。”

下次……他怎么不给她倒酒了?

风吹得百年古松上有一簇松针落下来,落在杜泠静肩头,轻轻扎了她一下。

“没想到宫人呈了竹叶青上来,”杜泠静跟秋霖道,“我一时没收住,贪杯了。”

秋霖觉得可能不是这个原因,将落下的松针从她肩上丢开。

“夫人别在这吹风了,会头疼。”

杜泠静说没事,原本低垂着眼帘,此刻抬头往天上看去,天上繁星藏在松针之后。

“我就是……有点想三郎了,不知他在天上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喝竹叶青?”

秋霖见她抿唇笑起来,却觉得她是不是有些醉了。

杜泠静觉得自己没醉,只是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

想到父亲孝期结束,准备来京复职。她有些放不下父亲,就算不想回到京城,想在青州与勉楼和三郎在一起,但还是犹豫着跟在父亲身侧照料。

三郎听闻之后,让她不必犹豫,“你若不去,我在青州陪你。你若去京城,我便也到京城典一处小宅,能多见几个人也是好的。”

他说得简单极了,但她知道他同自己一样,也不甚喜欢京城。

那座城太过浩繁阔大,城中之人心思太过复杂,你来我往之间真情难以揣度,真心更是难测。

事是确实如此,连邵伯举与扈廷澜这等交情过命的手足,到了京中,入了官场,也渐行渐远,直至今日。

更不要说浸淫其中的权臣贵胄,谁人不有好几幅面孔?变化莫测。

只是父亲也好,三郎也罢,他们都想不到她会有一日,也陷在京城之中。

她想回青州。

但怎样才能脱身呢?

星云轮转,杜泠静没有谈兴,她叫了秋霖,“你去吧,我再坐一小会就回厅里。”

秋霖看着她如被夜风吹落下来的神色,“那夫人早点回去,回去也别再吃酒了。”

“知道了。”

秋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宴厅内外人影重重,推杯换盏间,灯火流转。但夜风只从廊下吹过,吹到这段回廊下,独她一人坐在此间。

杜泠静又坐了一小会,还没想回到厅里去,不料有脚步声渐近。

她转头看去,竟然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由儿媳孙媳陪着,也从这里路过。

她看过去,人家也看见了她。

窦阁老和陆侯不对付,满朝皆知。杜泠静与对方的女眷这么偶遇,都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杜泠静侧过身来,当做没看见,继续在廊下吹风。

可窦家女眷扶着老太君从旁经过时,老太君脚步停了一停。

双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老太君忽的向她开了口。

“孩子,吃了酒,莫要吹风。”

她说着还跟她招手。

话音落地,廊内廊外都静了一静。

窦阁老家的女眷尴尬不已,都以为老太君是没认清楚人,以为这陆侯夫人是自家的小辈。

阁老夫人不失礼数地跟杜泠静抱歉笑笑。

杜泠静倒不觉有什么,眼下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君,还不住看着她,“快回厅里暖和暖和吧。”

莫名地,她竟以为自己见到了青州族里,那几位常在祠堂门前晒太阳的老祖母。

她们见了她也会问上一句,“静娘又往勉楼去?书是看不完的,多歇着眼睛……”

杜泠静心下发烫地酸了一酸。

或许窦家老太君真是认错了人,把她认成了自家小辈,但这可能是这偌大的京城里,为数不多的真意了。

她说好,从善如流地起了身来,“多谢您提醒。”

窦家女眷一片尴尬无措的神色里,窦老太君跟她弯着眼睛和蔼地笑了笑。

杜泠静也弯了弯唇角。

她回了厅中,外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约莫过了一阵,皇上携贵妃也坐回到了上首。皇后自是没再来。皇上与众臣又说了些来年的吉语。贵妃也代皇后娘娘,勉力了一众臣工女眷几句。

歌舞渐渐歇下,这宫宴也到了结尾之时。

杜泠静跟随众人往外去,太液池的夜风更盛白日,杜泠静走到梅林附近的时候,见崇安远远地小跑寻了过来。

他上前行礼,道侯爷被一群公侯伯爷和世子们纠缠住了,“还要再往宫外的酒楼里再赴两场宴,今晚脱不开身回家。”

杜泠静明白,“我自行回去即可。”

但崇安却连忙道,“夫人莫要着急,侯爷说他马上过来,先跟您说几句话,再去赴宴。”

他赴宴前,还要跟她说话?

杜泠静只能往梅林深处等着他。

过了不到半刻钟,他就来了。

月色披在他身上,他方才换了一件黄棕色绣萱草黄花的锦袍,此刻阔步行于月光之下,通身光华仿佛将星月都引在了身上。

他从破了冰的流水的桥上往这处而来,此间多是女眷,他刚走上拱桥,女眷们的目光便都聚在了他身上。

似乎无有一人,不将目光驻留他峻挺的身形上。桥上的灯火映出影子,衬得他眉眼英俊深邃,耸直的鼻梁之下,他嘴角噙着微带着酒意的温和。

他从拱桥最上,往下行来,窄腰之下长腿蹬黑靴,一步步简直踏在人心间。

杜泠静见有几位年轻的夫人与姑娘,都面上带了三分羞意,不敢再向他看去。

杜泠静笑了笑,也收回了目光。

但他很快从众人间穿过,直奔梅林而来。

他阔步走到了她身前。

“侯爷有什么事交代?”她问。

只是她略一开口,男人便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又闻了一下,“竹叶青?”

杜泠静见他方才还温和的神色变了一变,他目光往她眼眸里抵来。

杜泠静侧过头躲闪了一下。

“是宫人上的。”她不得不解释了一句。

但他抿了唇不说话了,目光扫去下面,众人纷纷退了下去,不过须臾的工夫,梅林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梅林里静静的,好像将外面的人声隔绝开来,一时间只有月光悄然流转在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上。

“侯爷是有什么事交代?”

她见他不说话,只能又问了一遍。

两人身上都浸透了酒气,酒气在彼此间飘来荡去,呼吸都比平日里要重,而杜泠静在他抿唇不语中,莫名又不安地重了些气息。

他到底有什么事,直接交代她就是了。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反而忽然抬手,挽过她耳后,用拇指指腹的薄茧摩挲她的脸颊。

她通身都被竹叶青的香气浸透了,脸蛋也被酒意熏染得热热的,连发梢乃至唇齿之间,都只剩下竹香环绕。

男人一言不发,杜泠静不知他是何意,他却倏然低头吻在了她唇间。

他的气息霸道厚重不可抗拒,裹挟着酒意,只在抵达她唇齿的一瞬间,就将她通身的竹叶之气压了下去。

但他还不满意,挽着她耳后的手更把她向他拢来,又迫着她仰头,承着他唇下的力。

杜泠静不由抬手抵在了他胸膛。

她要推开他,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只是她刚有此意图,他就揽上了她的腰,将她彻底拢在他怀中,还咬了她的唇。

杜泠静敌不过他,只能任由他施为。

她身上的竹香都快散干净了,只剩下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地笼着她。

他这才松了她些许,低哑着嗓音的道了句。

“以后别喝竹酒。”

杜泠静不想跟他理会,转身就要走。

男人紧扣上了她的手腕不肯放,“泉泉……”

他扣着她的力道虽然重,但嗓音却无奈地放柔下来。

“我还没跟你说事。”

“侯爷要说什么?”她嗓音淡下三分,并不看他眼睛。

男人无奈暗叹,他说也没什么,替她挽了耳边的碎发。

“我今晚不能陪你回家。从这儿走出宫门坐上马车,还得些路程,怕夜里风凉吹着你。”

他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你穿我这件回家。”

杜泠静这才不由看了他一眼。

他还想着这个……

她说不用,“侯爷晚间还要再赴宴两场,自己穿着比较好。”

她嗓音终于又跟他柔和了下来,陆慎如止了她要脱下的意思。

“只要娘子穿着,我怎么会冷?”

他轻笑了一声。

杜泠静听着这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不禁又默然看了看他。

他则叫了秋霖,回去就给她煮醒酒汤来,又嘱咐她,“早点睡,我恐怕要到明早再回了。”

杜泠静多看了他几眼。

心道他真是一贯周道。

或许他因拂臣,才娶了她,但可能觉得她这个结发妻子还不错,对她多有顾及。

可饶是如此,他能做到这样的份上,也非是常人。

尤其他主动提出,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分明他是在意的,却又真与她一道前去了。

世间人,有几个能做得到?

如果一个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及,又会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他吩咐完就被人催着走远了,杜泠静回头瞧着他的背影。

他确实很是厉害,亦付出了许多。

但愿他所求皆能成,莫要落空吧。

……

翌日便是除夕。

他确实到了早间才得回,但宿在了外院,似乎只小睡了一个钟头,就有人来寻他问事。

待到了傍晚,他才忙完,回到正院时,身上的酒气几乎都散了,他亦恢复了往日神色,甚至不见什么倦色,只让人多上两盏酽茶来。

杜泠静暗道,他一夜没睡觉,今晚还要守岁,他却能靠酽茶就撑得住,可真是……

她不便说什么,倒是听见他很是可惜地道。

“不瞒娘子,原本我让人备了些烟火炮仗,但昨儿听了个信儿,”他低了些声音,“道是皇上前些日染得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近来病恹恹听不得响动,在宫里罚了不少人下去。”

他道,“既如此,我们便也不好大肆放炮。只是你今岁头一遭在侯府与我过年,可惜……”

他叹气摇头。

杜泠静倒不在意什么烟火炮仗,不禁问了他一句,“皇上的病如何,会不会……”

如果皇上病逝在皇后之前,贵妃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慧王可就无法以嫡子之身,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她这么问去,果见男人脸色沉了几分,但他抬手道。

“不至于。等开春天暖了,再看不迟。”

但他又提及了另外的事。

“兴许是皇上年关上病了的缘故,放出了些话头来,不管是邵伯举和邵家,还是荣昌伯府那两个孽障,皇上约莫都要抬手从轻发落了。”

杜泠静挑了眉。

那位杨大小姐火急火燎地找人说情,反倒不如皇上这一病,带来的一念之慈。

但这位侯爷突然问,“那日怎么喝这么多酒?是不是,杨金瑜跟你说什么了?”

他甚是敏锐。

杜泠静想起宫宴之前,他提前提醒她不要听杨大小姐的话,会否猜到了几分,不想让她听说之后,再多问圣旨赐婚的事?

毕竟彼时,他只说那赐婚完全是圣意,他不知也无能为力。

杜泠静跟他道,“世子夫人请我在侯爷面前说情。还要赠我一匣子东珠。”

男人闻言笑了起来,“我陆侯的夫人还差她一匣子东珠?”

他说着,就要叫人把库房里的东珠拿过来。

“我记着有三匣还是五匣来着,两广的官员送来的。一直放在库房都落灰了,拿来给你做首饰。”

那日杨大小姐那一匣子东珠,都价值不菲,他这儿库房里竟还有三五匣。

这位侯爷可真是阔绰,若是那些想嫁他的贵女在她今次的位置上,哪有不欢心的?

她念及此,笑了笑,却让他不用拿来。

男人问她,“娘子笑什么?”

“我在笑侯爷太过阔绰,但我只有一个身,此前侯爷赠的首饰已经用不完了,更不要说三五匣东珠。”

夜还长,她垂眸而笑,男人却把她抱到了小榻上来。

京中各处街巷都在放着响亮的炮仗,他却将她放在锦被间,低身压了下来。

杜泠静吸了气。

这会儿天才刚黑下来,这一夜满城都在守岁。

此间还是小榻上……

但他稍稍一动就落下了她的衣裳,他吻在她锁骨与肩头。

她无意,想推开他,但他已太熟悉她的身体。

不过几息,她满身落雨。

她发慌地还想推开他,却根本就是徒劳。

他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他是威武精猛的大将,他练就得十八般武艺俱全。

他最知道敌人的弱处,只往这处将敌军反复折磨。

她不想被他所掌控,可无从抵抗,他只稍稍对准她军中最薄弱之处,挥师而来,她整个阵营顿时溃败。

这次暴雨彻底落下。

他则低低笑起来,在她耳边。

“泉泉,你说我们今夜,会否迎来第一个孩子?”

孩子……

杜泠静在颤抖中回了神。

他要她身后的拂党众人,也要她真正做他的侯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不管是妻子还是子嗣,每一步,他都早早提前算好、筹谋好。

他一步三算,他步步为营。

她真觉得他很是厉害,她钦佩也敬重,亦觉得以他的心性与能耐,他所想必然能得。

慧王会坐上高位,他亦能成为这天底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权臣。

拂臣会为他所用,天下皆为他所掌。

只是她不太喜欢京城,也不太喜欢这里的日子。

到了那时候,一切落定,他不需要再用她做什么的时候,他能不能放她走?

就让她回去她的青州与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