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快!”
杜泠静通身都出了汗。
先生被迫无奈离去,忽然有人追在他身后出了京,急急匆匆、带着人手, 还能是谁?
那位杨大小姐已经不择手段了。
山林里。
“你们到底是何人?”
廖栩左边小腿正中一箭,他托着受伤的腿无法再正常前行, 甚至在山林间难以行走, 只能避在一颗树后,勉力开口喊话。
“我身上确实有些盘缠,你们若是想要,只管拿去!但还请留我一条命, 家中老母等我多年,此番离京只为还乡侍奉老母……”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 又是一箭倏然射来,他急急一躲,那箭矢擦着他发梢射到了地上。
他已说要把身上的钱财都留下,对方还要射箭, 可见不是为了钱财。
他哼声笑起来, “看来我廖栩, 官场失意,教书不济, 这条贱命倒还有些作用。”
山林里又是一箭射来,只是这箭射偏, 钉在了他背后的树上,发出铮地一声颤鸣。
廖先生只觉无望了, 他腿上中间无处可逃,早晚要死在这些莫名的箭下。
谁料就在此时,林中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先生?先生!您在何处?!”
“静娘?!”廖栩大惊。
山林里的脚步声立时靠近过来。
杜泠静带着人手在附近找寻, 听见这一句回应,循声急赶上前,一眼就看见了受伤避在树后的廖栩廖先生。
廖先生再无昔日圆润身形,他只剩下干瘦的身躯,又因多年不得志更添几分疲态,此刻有血从他裤脚咕咕留下来,落在枯叶上,他脸色青白。
杜泠静第一个发现了他,一眼看过去就倒吸了冷气。
她立时飞奔而去。
廖先生见她过来先是大喜过望,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喊去。
“静娘别过来!”
可是晚了。
就在这一瞬之间,又一只冷箭从山林中破空而来,从另外一个角度,直奔廖栩脖颈。
致命的一箭,无有半分犹豫,刹那要取他性命。
有人喊着“静娘”,有人惊呼“夫人”,杜泠静却见那箭矢闪着冷光奔向树下无力躲闪的廖先生。
“先生……”
她脑中空了一瞬,却忽的向前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肩头骤然一痛,那一箭擦着她的肩膀射到了地上。
侯府的侍卫紧接着提剑赶来,树下立时被侍卫团团围了起来。
廖栩没事,却见径直将他扑在地上,救下他这一命的人,肩头的衣衫被利箭划破,血流不知。
“静娘!孩子……你怎样?!”
杜泠静咬了牙,忍下痛意跟他摇头。箭矢虽然划破了她的肩头,却也错开她与先生,射到了地上。
她说无妨,却见山林里铮铮又射出三箭来,虽然都被侍卫提剑挡下,但她亦开了口。
“世子夫人,事到如今,你还想害人是不可能了!不若撤回人手,此事还可重新计较。”
日头西落,山林被云影投下,暗了几分。
她看不清杨金瑜的人埋伏在何处,但目光缓缓从周遭扫过,见一时没再有箭矢射出,又道。
“世子夫人先是要离间我与侯爷,可惜我性子沉闷寡淡,没能让你如意,眼下又想趁着廖先生离京归乡,再制造意外,让拂党众人直接与侯爷离心。”
她问,“可世子夫人有没有想过,侯爷为拉拢拂党煞费苦心,你害了先生,让拂党众人与他不睦,他未必要舍了拂党,反而直接迁怒你,迁怒杨家?”
话音在山林里回荡起来。
隐在暗处的杨金瑜脸色沉沉,她冷哼,“我只让人害了他,然后装作流寇劫财,侯爷怎么会知道?”
她这话一出,杜泠静顾不得肩上的痛就笑了起来。
“世子夫人未免把侯爷想得太简单了。侯爷那等的心思,会猜不到是你吗?”
但她道眼下说这些也没用了,“侯府的侍卫在此,世子夫人趁早收手,或还不至于彻底将人惹怒,若再恣意妄为下去,您家二位弟弟更不可能保全。”
“你……”
杨金瑜先见自己给她说出侯爷是为拂臣求旨赐婚,这么大的事,她沉默不语,心道是个成不了事的软性,不想今日冷箭破风,她竟然敢箭下救人,此刻受了伤,还能撑着与她利弊言明。
水是无声,但若要响亮起来,亦是哗然。
但杨金瑜忽的道,“那侯夫人就没想过,我若一意孤行呢?敢干脆将你与那先生一并射杀在这山林里。死无对证,你待如何?”
话音如冷箭刺破,杜泠静心下一沉。
杨家那两位小爷能杀人灭口,杨金瑜这位长姐也可真是不遑多让。
此时侯府的侍卫们皆握紧了手中的剑,越发将两人护在中间。
杨金瑜冷笑连连,“以我今日带来的人,只要我下令,你们有几成胜算?”
山林之间,鸟兽之声都散了去,日头被层云遮挡,林间越发昏暗。
可杨金瑜这声还没落定,有人冷厉沉声倏然自她身后响起,一字一顿。
“你敢?”
杨金瑜心口一颤,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山间背光立着一人,此刻眼神睥睨向下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亦抬头看到了上面的人,枯枝在他交叠着身后遮天蔽日,他背光而立,只是在看到她的一瞬,尤其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伤处,眸色似是沉到了谷底。
到了这等时候,杨金瑜反倒是笑了。
“陆侯当我缘何要做到此处,不过就是为了救我两个弟弟罢了。可你见都不肯见我,就任由我杨家陷在苦痛之中。侯爷可知我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可是听了你的话,主动把那二人送去了衙门。然后呢?怎么没能等到侯爷把人救出来,反而撂开手去不管了?”
她质问陆慎如,“若是陆氏二房尚在,你可会如此对待我们杨家?”
她厉声问他。
“二表弟是为了你而死,他死了,你就可以为了这些拂党外人,将他外家荣昌伯府,统统推到火坑里,是吗?”
山中莫名一静,杜泠静怔了怔。
她从未听他提及过,原来陆家二房的二爷,他的二弟,竟是为他而死。
远处有大鸟刺啦叫了一声,于寂静中有些刺耳。
陆慎如沉默了一瞬。
杜泠静看到他眸中有痛色沉在半垂的眼帘之后。
她听见他嗓音越发低哑。
“是,当年二弟是挡在我面前,被人一箭射穿喉管……他替我中箭,替我身死……”
话音在山林中不住回荡,但下一息他突然看住了杨金瑜。
“但这与你杨家姐弟多行不义,有什么关系?!”
他只问杨金瑜,“如果当年死的人是我,活下来,继承永定侯位置的是二弟,你觉得他会包庇你们一味行凶吗?”
他说着,目光扫过肩头中箭受了伤的人。
他缓缓闭了眼睛,“若不看在二弟的面子上,你今日也得死在这儿。”
话音道出的瞬间,杀意直射得杨金瑜心头颤了一颤。
只是陆慎如确实不想杀她。
“杨大小姐,你听好了。你那两个畜牲兄弟,就算皇上判他二人千刀万剐,陆某也绝不会去皇上面前说一句情。此事同我再不相干,你也好自为之吧。”
他当着杨金瑜的面,将这话彻底说明白了。
杨金瑜脚下一晃,险些倒下。
没了亲兄弟的她,要如何在卫国公府过活?
“陆慎如,你这是要与杨氏恩断义绝?!”
可男人却笑了起来,“你们姐弟三人,可不是整个杨氏。”
他会力挺庶子袭爵,杨家血脉之后可就不一样了。
杨金瑜浑身发颤,可杨家的侍卫却着急上前,示意她不要再同侯爷对着来,快些离去。若再继续下去,侯爷真翻了脸,谁都保不住。
侍卫劝她快走,只是临走之际,男人又开了口。
“方才谁人放了箭,留下来!”
杨金瑜吸气,只能将放过冷箭的几人扔了出来,崇平立时遣人,将这几人通通带了下去。
山中又现几声刺啦的鸟鸣,杨家侍卫劝着杨大小姐速速离去后,林中再无旁人。
廖先生腿上中箭站不起来,杜泠静肩头亦血流不止。
男人几乎是大步飞到了她身前。
“泉泉……我来迟了!”
但杜泠静跟他摇了摇头,他一点都没来迟,若他不来,他们今日未必能全身而退,杨大小姐的人手确实不少。
且他如此忙碌,怎么还能得闲前来?是为廖先生?
廖先生确实重要,是父亲身死之后,拂党众臣最为敬重的几位先生之一。
好在先生只是腿上中箭,没有伤及性命。
可先生和这位侯爷之间的心结,总是得解开,才能让拂党其他人,能更多为他所用。
她见他立时将崇平叫来给她包扎,她道不急,“我只是皮肉伤,不若平侍卫先看看先生……我有话想跟侯爷说。”
她说着,示意他往另一边去。
陆慎如见她不急着治伤,却要跟他先说话,不知她能有什么事这么重要。
但又想到她等了她三个时辰……
“你说!”
他口气有些凶,杜泠静不知谁人又惹了他,但借着这个时机,先生也刚好在,把话都说明白比较好。
她轻声,“侯爷如此看重拂党,实是拂党众人之幸。只是他们从前聚在一起,追随父亲,皆是因为志向相投,如今多载已过,父亲过世,新政流离,他们宁肯被朝堂排挤散在各处,也不愿随意改志。”
她不由看了他一眼,“我已晓得侯爷娶我,是为收拢拂臣。但他们各有志向,若是强求恐怕适得其反。”
她想到他婚后对她都耐心十足,道,“侯爷不若也多给他们一些耐心,能用之人自会留在侯爷身侧,若实在无法用,侯爷让他们走就是了。”
她把话终是都跟他说明白了,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希望他能听进些许。
只是她说完,男人低压这眉眼向她看来。
陆慎如看向自己的娘子。
就这几句话,她在外厅等了他三个时辰?
她是真的以为,他是为了拂党,才娶她做桥。
他简直要气笑起来,狠狠盯着她。
“谁跟你说的?”
她一时没回,他自问自答。
“哦,杨金瑜。”
他旋即又问,“她还说什么了?”
山林里的风吹得地上枯叶打旋飞了起来。
杜泠静不明白他为何没听她方才劝言,反而只纠结于此。
那她也干脆跟他说明白好了。
她抬眼问了他。
“中秋圣旨赐婚,其实不是皇上的意思,是侯爷求来的,对吧?”
她看住了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很平静,犹如山中西落的斜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陆慎如静默了一息。
只是以为他娶她是为拂党,步步为营地在皇上面前求娶,她就把自己利落地放到了外人的位置上,在外厅里同那些真正的外人一道,可以为几句话,等了他三个时辰,不让管事跟他提早支会一声。
她眼睛里,可真是揉不得一点沙子。
若让她知道他为了谋娶她做的“算计”,远在中秋之前,她又当如何?
男人只定定看着她,未动分毫,嗓音越发沉下来。
“杨金瑜胡言乱语你信?我说只是因为圣意如此,你我二人才结为夫妻,你怎么不信?”
他反问了过来。
杜泠静一愣。
他说不是他求旨?
但男人却愈发恼怒起来。
“还有拂党这些人。是,我是想用他们。但我陆慎如,还不至于没人用到强迫旁人的程度!”
山风吹过肩头,杜泠静伤处暗暗疼一下。
他说不是他求旨,他娶她也不是为了拂党,至于拂党众人,他也不是非用不可……
风吹得脚下枯叶混乱而飞,杜泠静思绪也乱了一乱。
她抬头向他看去,他亦低头紧压向她看来。
两人一时都抿唇没开口,还是崇平上前,“属下先给夫人处理伤处。”
杜泠静并未被箭矢射穿,但那箭极快,也将她肩头皮肉狠狠重划了一道。
崇平不好给她细细处理,只能暂时在外面伤了止血的药。
药粉煞得她身形轻颤,男人没再跟她置气,径直揽了她在怀里,“崇平快些!”
崇平手下加速,不多时给她包扎了起来。
日头西斜,山里冷气四溢,他怀中却一贯的温热,甚至有些发烫。
杜泠静跟他说得话都被他否掉了,眼下她还能跟他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她悄悄抬头瞧他,男人眸色沉沉,英武冷峻的脸上尽是不快。
不想这时,又有人从附近的山路上寻了过来。
竟是扈廷澜与在京的其他拂党众人。
廖先生离京回乡,只告诉了个别相交紧密之人,可众人听闻他要走,竟都追出城来送行。
可他们到了附近,就察觉了不对之处,再见廖先生和杜泠静全都受了伤,皆大吃一惊。
“这是出了什么事?”众人连忙问。
廖先生简言了几句。
但杜泠静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虽然廖先生没出大事,但遇上了这等情况,说到底不利于他与拂党众人进一步交心。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拂党众人能为他所用的。
她不禁道,“我去跟他们说,此事与你无关,纯是那杨大小姐失了理智。”
她说完抬脚就要上前,不想他却止了她。
他对她没什么好气,却两步走到了众人身前。
“各位,今日之事说起来,全因陆某与各位未曾坦诚交心。”
他说自己确实希望众人为他所用,重返朝堂,能助慧王入主东宫,他日高登大宝。
“但诸位若有一心倾许雍王的,陆某也不会强令诸位改志。”
他道自己当然不可能为对家力捧肱骨,“但若只想在朝堂里安安稳稳做官,为国为民,哪怕不为了慧王殿下,陆某也会尽力举荐。”
他道,“就当是我从前行事多有不妥,以此给诸位赔礼道歉了。”
陆慎如说着,特特看向廖先生。
之前廖先生心灰意冷辞官教书,便是因为他排除异己的责打。
此刻他道,“陆某一言既出,决不食言。诸位若想留在朝堂为官,只需往侯府递上信函,而诸位领职离去,大可与我永定侯府再不往来!”
他干脆利落地一口气将话,与众拂党之人说了明白。
众人都晓得他需要用人,但还能说出这等话来,也是万万没能想到。
杜泠静也愣住了,大吃一惊。
他这真就要放拂党众人任意去留?
他没看她,只同廖先生道,“陆某实在没想到,会令先生难为到离京返乡。只是我其实为先生谋了一职。”
他说是江西提刑按察使,数月后会空出一缺。
江西距离京城遥远,而提刑按察使专司一省刑名。
“想来以先生之能,此职不在话下。”
待廖先生在江西任上六年,兴许京中雍王与慧王胜负已分,他再回京为新君尽力,完全不迟。
廖栩再没想到他已为自己谋好了位置,更没有任何强迫他改志之意。
“侯爷胸襟,远胜我等。”
众人不禁都点头附和。
“没想到侯爷真为我等费心了。”
他说是也不是,“当然诸位如果愿意助慧王殿下与陆某一臂之力,永定侯府,府门大开!”
他说着转头向一旁受伤的人看去。
“但我非是为了要用诸位才娶她过门,这等因果倒置之事,我是想不出来。”
后面这话,是彻彻底底说给她听得了。
杜泠静抿了唇。
他眸色越发严厉,却道受了伤的人不能等,“还是尽快回京处理伤势的好!”
廖先生的伤势比杜泠静还要重,自是不能等。
众人连声道好。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想跟他说句什么,他径直上前抱了她,让崇平驾车直奔京城。
他一点好气都没有,一路上也不跟她说话。
不过回了侯府却没送她回正院,反而抱着她径直进来他的书房。
杜泠静还没来过他的书房,毕竟此间严格把手,闲杂人等皆不许入。
他直接将她带到了书房里面。
这次没用崇平,她说让秋霖来,他也不许,他亲自将她剥了,给她把伤势重新处理了一遍。
他似很擅长料理伤口,杜泠静想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旧伤。
但他又不说话了,脸冷着,唇下紧抿成一条线。
“侯爷……生气了?”她不得不先开口。
他哼了一声,瞥了他,“夫人觉得呢?”
杜泠静倒也不避讳,“侯爷是嫌我,没信你的话,又疑心了你?”
她实在是一直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来京又嫁了人。
若嫁的不好也就算了,偏他待她极好,好到她总觉得他所谓一见钟心,难以解释。
她轻声,“是中秋圣旨赐婚,对我来说太意外了些。”
她坦然。
烛光轻摇。
男人看去她眼睛,火光亦轻轻摇动在她如水的眼眸里。
他忽的问了一句,“如果那圣旨,真是我求来的呢?”
他声音不重,缓缓地飘在半空里。
但陆慎如却见他这假设的话刚说出口,他的娘子眼眸便睁大开来,火光在她眼眸里轻摇变成了晃动,她眸中似有两分惊怕之意。
惊怕……
男人垂眸笑了起来。
她可真是容不得他说真话。
不过那些沉在勉楼里的旧事,翻过去就过去了,他根本也不想去想,更不想再提。
就当从前那些事都不存在,他与她的姻缘,就真是圣旨赐婚,从这里重新开始,不可以么?
他轻哼,重新跟她说了一遍。
“你我的姻缘确实只是圣意如此,我未曾求过。娘子还有疑虑,不肯信我的话,改日大可以去问皇上和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