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泉泉……”

他抱了她。

但杜泠静伸手, 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

她双手攥紧了拳,就这么抵在他胸口之上。

她的气力对于陆慎如来说微不足道,但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 从他胸口抵进来,犹如一双尖刀没入他的胸前。

男人心口阵阵发痛, 可越发揽紧了她, 把她往怀中拥来。

她自是越加抵抗,可是以她的力道根本抗拒不了他,但她似是尽了全力,不肯屈从。

再这样下去, 她会受伤。

陆慎如心头痛缩了一下,正欲松开她, 不想她却提前于他,先卸了力。

陆慎如一顿,以为她终于不再与他抵抗的时候,却见她闭起了眼睛来。

她不再用力抗拒, 任由他抱着, 却闭起了眼睛, 她神色冷淡,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陆慎如口中的苦意如同黄连的汁水,于舌尖齿缝中蔓延。

“泉泉。”他唤她。

她只细密的睫毛轻微颤动。

外间雪落簌簌, 男人口中苦到难耐,他伸手, 用指腹轻轻蹭着她鬓边的细发,低头靠近她的脸边,轻吻在她脸颊。

但她冷淡极了, 转过了头去。

无声的抗拒,比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道,更一寸一寸扎入人心头。

男人无奈,只能将她放回到了床榻里间。

只是他甫一将她放回去,她便沉默着转回了身,背对了他。

这场春夜的雪越下越大了,随风呼啸着,几乎要将房梁压弯。

男人心口闷到发晃,回头看了一眼,不肯会理他的妻子,不知这漫漫的黑夜要如何熬过。

……

朝会刚结束,有人便近到窦阁老身侧。

窦阁老被年前那场风寒,折腾得瘦了一圈,长长的胡须夹杂了几根白丝,此刻听见身侧的人道。

“阁老可有留意,今日陆侯似是心绪不佳,方才皇上连问了三句,陆侯竟都没立时答话。”

低语间,窦阁老看见这位与他斗的不可开交的年轻永定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沉模样,大步往殿外走。

说话的人见他冷脸走来,立刻闭了嘴,没得无端招惹了他。

但窦阁老却不怕,反而留步等了他几息。

“侯爷这般年岁,正是为情所困的时候,倒也不必太揪心,能留便留,留不住便随他去便是。”

他说着,见陆侯脸色越加阴沉,窦阁老越发捋了胡须劝道。

“老朽年轻的时候,也会为情所困,男女倒也罢了,总有些难舍的情义牵牵绊绊,后来通通断了,反而痛快。”

窦阁老说着,笑吟吟地看去这位年轻君侯。

昨日在城中街道上,他与他刚娶半年的侯夫人,如何在风雪里行走,而他那侯夫人先前,又在枕月楼里见了什么人,他可都听说了。

这会见陆侯脸色难看至极,还道。

“人就是这样,有舍才有得。”

窦阁老这话一出,陆慎如反而哼着笑了。

他瞥了一眼这邵氏都静默、他却还没蔫下去的老头子。

“不劳阁老费心,陆某就是不舍,也照样得。阁老有空多操心操心雍王殿下才是,还再同邵氏一味走近,皇上可要不悦的。”

他说完,再不想跟糟老头子多说一个字,拂袖而去。

窦阁老自是不生气,但却想到了杜家,想到了澄清坊杜府,默然立在大殿前,往澄清坊的方向看了两眼……

陆慎如出了宫门便问了崇平。

“夫人今日在家如何?”

崇平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道。

“夫人今日在家,同往日倒也无甚区别。只是沉默了些,一早间在西厢房里修书,没怎么开口说话。”

男人心头发沉,脚步越发加快,待上了马,径直打马往回而去。

他回到家中,一路阔步进到了正院,往西厢房看过去,果见她还在西厢房修书。

今日朝会时间颇长,眼下日头悬在了当空,她却还在修书。

陆慎如一步跨进去,动静似是大了些,她抬头向他看来。

男人更上前去,看见她桌案边上,放了几本似是兵书的崭新书册,他未见过。

而他未及看清,便被她用一摞书压在了底下,又收回到了下面的箱子里。

她把书收好,又继续修书。

但方才她抬头的那一眼,他捕捉到了她双眼发红。

昨晚,她是转过去不肯理她,可她的呼吸却从未绵长起来,是到了后半夜,他才听到她堪堪入睡。

今日眼睛红成这样,如何还能一直坐在书案前修书。

他一步上前按在了她的手上。

“你眼睛不好,不能这样一直看书。”

可他说去,她只从他手下抽开,转身到了一旁书架前。

陆慎如心闷得发慌,跟上她的脚步,却见她又转去了另一边。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她径直抱到了窗下的榻上。

她不愿,他却将她抵在窗下,鼻尖抵到她的鼻尖上。

“别这样泉泉……别不理我,别不跟我说话。”

他低声求她,轻蹭了她的鼻尖,唇下亦蹭到了她的唇角上。

他试着轻轻吻了过来,杜泠静抬眸瞪了过去,又立时抬手要将他推开,但他不要,呼吸急促了两分,却只抵着她的唇,极其轻柔地啄着她的唇瓣。

他不再似平日般攻池掠地,就这么轻轻啄着她,一点的一点,还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她的脸庞。

他仿佛要将她啄到和软下来,他想跟她求和。

杜泠静心下发酸,却也莫名地在他这般轻柔求和中,心头一软。

她没再推开,没再抗拒,他立时就察觉到了,啄着她的唇瓣重了些许,又微弯了眼眸,手下将她往他怀中拢来。

但杜泠静却抬眼,缓缓看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他能所有的隐瞒与谎话都跟她说清,她也可以既往不咎……

窗棂外面有昨夜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日光照着积雪慢慢融化。

她看着他。

她那如水的眼眸看过来,陆慎如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男人微顿,抿了唇。

房中静到落针可闻。

杜泠静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极轻地笑了笑。

云层遮住了太阳,外面的冰雪不在融化成春水,只在冷风中凝成了坚冰。

他可以抱她、吻她、哄着她,但她想让他据实以告的真相,他不可能告诉她。

……

下晌落了一阵冷雨,上晌没能化开的雪,都被冷雨覆盖凝成了冰。

崇平见侯爷远岫阁的书房里,沉着面色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不说话,整个远岫阁都无人敢多言,崇平亲自端了茶水进到书房里来。

男人没看他,崇平却开了口。

“侯爷,从前那些旧事,其实属下可以替侯爷同夫人……”

可话音未落,男人沉声打断了他。

“不许提。”

“可是夫人她……”

男人还是摇了头,书房里低压冷沉,似残雪凝成的冰都伫在了书房里。

陆慎如目光越过窗外,遥遥向不知何处看去。

“我与她,就只三年前我路过青州时见过,没有更早之事了。”

他叫了崇平。

“你亦不许多言。”

侯爷不说,亦不许他说。

崇平默然叹息,又只能应了下来。

“是。”

……

晚间回到房中,陆慎如见他的娘子已经睡下了,但听呼吸,她显然没睡着。

“怎么不让人烧地龙?天还冷着。”

他问去,帐中无人理会他。

男人轻叹一气,褪了衣裳进到了帐中。

他进到帐中,便伸手抱了她,杜泠静动了动身子,但他不肯松手。

滚烫的掌心,铁铸般的臂膀紧拥着她。

他令她无法反抗,只道。

“睡吧。”

……

之后一连几日,他就这般日日抱着她入睡,多余的话则一句都不多说。

如同他请下圣旨强娶她,不需要她知道一样,此刻她想要的答案,她也无需从他口中得知。

杜泠静淡淡笑着。

静默地看书、修书,整理成集册,让赵掌柜拿去付梓流布。

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反倒是陆慎如越发频频回家,只有看着她在房中院中,才觉心下安实些许。

然而开平卫竟出了一桩兵变,有鞑子渗透军中祸乱军心,他闻讯立时就让崇平赶了过去。

事情闹得不算太大,损伤了几位将领,倒也很快被镇压。但皇上却极为不安,朝会上点了他,让他专门过去一趟。

“鞑子近来越发猖獗,前些日在宁夏又伤了忠庆伯世子,此番你亲自走一趟的好。”

荣昌伯因两个孽子的事情,被他调回西安坐镇,又另外调了忠庆伯世子魏琮往宁夏,不想鞑子突发袭击,魏琮还没来得及熟络宁夏军中,就遭遇此战,幸亏他反应极快,将鞑子击退关外,却也因此受了伤。

他伤势不算轻,他除了是忠庆伯世子,还是裕王的女婿,年嘉郡主的夫婿,皇上多有看顾,下旨令他回京养伤。

魏琮还没回到京城,不想开平卫又出了事。

皇上不安,令陆慎如亲自前往。

男人晚上回家,见他的娘子又已经睡下了。

他摩挲了她的肩膀,想跟她说两句话,但她只当已经完全睡着,不肯理他。

男人叹气,但到了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过来。

她刚醒来还有些迷糊,他立时起身给她披了衣裳。

“口渴了?喝点茶水么?”

她愣了一下,回了神要自己起身下去,他则握了她肩头。

“别下床了,我去给你倒碗温茶来。”

夜风撞得门扉吱呀作响,他说话间就给她倒了温茶过来。

她喝了茶水,他将杯子收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灭掉小灯,他琢磨着道了一句。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她看过来,陆慎如轻叹一气,看着妻子。

“在家等我吧。”

他说完才转身去灭了灯,没留意杜泠静在他身后,多看了他好几眼,才抿唇收回了目光。

翌日天没亮,侯爷踏着残雪,骋马出了京城。

他不知吩咐了什么,杜泠静察觉崇安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她则如常地看了一阵书,待时候不早了,突然吩咐了秋霖。

“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你让人套车,出去转转吧。”

崇安又在偷偷打量她,她只当没看见,又道。

“去把安侍卫请过来,同他说一声。”

……

事发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陆慎如刚奔马到开平卫,京城侯府里,崇安急急派人来禀。

“侯爷,夫人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消息如同雷暴闪电,骤然击在陆慎如心头,哪怕已有料想,切切实实听到,心头都在发麻。

她还真走,成婚以来的日子,她跟他之间的亲密,全然不作数了,她还真就要走。

开平卫的将领问询驾马带人来迎。

“侯爷怎么亲自来了?兵乱已经平了,只还剩下杂事,哪需侯爷亲自前来……”

只是话没说完,却见侯爷忽的吩咐了起来。

侯爷一通吩咐了他十几句,将领们哪里听过侯爷说这么多话,这会还没回过神来,却见侯爷倏然打马折返了回去。

“侯爷?!”将领们面面相觑。

……

崇安则终于将侯爷盼了回来,他哥跟在侯爷身后,也已晓得他没拦住夫人,此刻看他的眼神,简直要把他刮了。

但侯爷却不及管这许多,让人把情形报了上来,三下两下就发现了问题。

“去查窦家的马车,但凡自夫人离府后出京的,统统查来!”

男人凛声下令,无人敢违。

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了线索!

杜泠静则在半夜醒了过来。

这处落脚之地很是偏僻,但莫名地,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屏气凝神细细去听,是没有的,但只要闭起眼睛,便觉得那熟悉的马蹄声,咚咚踩在她心头。

心头被莫名的马蹄声踩踏得发闷发痛,她不再睡了,叫了秋霖阮恭他们,收拾行李继续上路。

但离开这座小院之前,她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精巧的楼宇模样的钥匙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与温度,她用帕子擦了擦,擦掉她的气息和温热,放在了屋内正中的桌案上。

外面夜风袭人,从大开的门洞中吹进来。

这京城,本也不是她想来的,若他看到此物,可否明白她的意思。

就让她回她的青州吧。

有眼泪从眼角啪嗒滑落,杜泠静抬手拂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把钥匙,转身没入了夜风之中……

陆慎如赶来的时候,房中的灯熄了。

钥匙上隐约还有她身上残留的温度,但被外间的风一吹,又消散在他指尖。

男人闭起了眼睛。

“爷,还追吗?”

夫人是真的要走。

但男人闷哑的嗓音只吐了一个字。

“追!”

……

但她十分敏锐,不仅会提前撤离,还会临时改换路线。

陆慎如一连寻了三四处,都只有她布下的疑阵,而未见她的身影半分。

男人心口闷到被巨石死死压住,但又像是被彻底掏空了一样不安。

他不觉得她能彻底藏没了影子,可连找了几处都没有。

有一瞬,连他都慌了一慌。

胸口闷得更加难耐,早知道,他想法子不离京,或者干脆带她一道离去,就把她时刻放在他眼皮底下……

各处回禀的消息,都还是一片空无。

男人唇下紧压,冷鞭打马往前而去。

然而就在前路被小镇的集会所阻的时候,他倏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陆慎如眸色骤然大亮,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而去。

直到走到她身后,她忽然被人群撞到,他一把扶在了她肩上。

“多谢。”

但下一息她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睁大了惊诧的双眼。

……

“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我所思,惟夫人尔。”

……

回京马车中。

男人不再骑马,与他的娘子一起坐在车中,握紧了她的手。

杜泠静向他看去,他回看过来,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他手下的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吃痛,她要抽开,他不许。

之前她觉得自己读不出他的心思,如今却只觉完全看不懂他了。

“侯爷,就非要困我于京?”

男人温声,却开口道,“对。”

杜泠静扭头向车窗外看去。

奔往京城的风吹在一片竹林之间。

熟悉的竹叶的清香吹进车窗,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但身侧的人忽然道,“换路,离开此地。”

杜泠静未及反应,马车已匆促改换道路,远远地从竹林离去。

她愕然,陆慎如从眼角看去,沉默不言。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此番更是下定了决定要离开他。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

他有皇命在身,无法在侯府过夜,将她送回侯府就离了去,只是离开之前,多看了她几眼。

杜泠静累了。

看着刚离开没多久,却又被带回来的侯府正院,她坐在芭蕉窗内的梳妆台前,恍惚了半晌。

秋霖怕她出什么状况,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说她没事,这是侯府,也是她生活里数月的地方,又不是地牢。

他当晚自是不能回来。

但杜泠静坐在窗下想了一整夜,她不晓得他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不让她回青州,她总可以回到澄清坊里。

如果父亲在,一定会接她回家。

她与他也该各自冷静一些。

这一夜,她将心情整理了又整理,次日天没亮,她就让秋霖他们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澄清坊住。

可是她刚到侯府门前,大门忽得被侍卫紧紧关了起来。

崇安快步上前,杜泠静问他,“这是何意?”

崇安低头行礼,“回夫人,您不能离开。”

杜泠静默了默,“我不是出京,我只是要回澄清坊住。”

不想她解释了过去,却见崇安仍是摇了头。

“侯爷有令,自今日起夫人您的陪房出府,皆需要侯府侍卫陪同。而您……”

崇安看过来,杜泠静心头莫名一跳。

府门前冷风大作,她听见崇安道。

“而夫人您,无有侯爷的意思,半步不得离开侯府。”

门前的冷风将那人的命令,反反复复地抽打进她耳中。

杜泠静彻底愣住。

他人不在京中。

但偌大的侯府却在这一瞬,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牢,高耸冷深,人行不通。

他将她囚在了这座,名为永定侯府的囚牢里。

无有他的命令,她半步都不能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