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没上朝了, 总不能真的等到伤势痊愈了再去。”
陆侯这日早早地起了,刚要起身穿衣,就见她娘子也坐了起来。
她还困着, 猫儿一样地双手揉着眼睛,问他怎么突然要去上朝。
陆慎如伤势已有所愈合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西北军中, 最近着实有些不稳。
先是魏琮受伤回京,接着西北出了一阵时疫,虽没大肆传播开来,但也造成对军中不小的影响。接着便是杨金瑜被锦衣卫请去的事情, 还没定论,卫国公府就急着要撇清关系, 要休了这世子夫人。
消息传到了远在西北的荣昌伯处,伯爷先经了年前两个儿子杀人灭口的事,此番再听闻女儿也害人,要被婆家休弃, 气得昏了过去, 竟彻底病倒了。
魏琮和荣昌伯原是稳在西北军中的两位主将大员, 眼下两人皆失,加之他又受了伤, 到处都是传言,军中确实有些不稳。
他哪里还能一味窝在家中养伤?
他要去上朝, 杜泠静连忙起身帮他穿衣,但他并不要她帮忙, 她才刚拿上衣裳,他就止了她,自己穿在了身上。
从受伤到今日, 他都不让她伺候半分。
杜泠静打开窗子看到外面阴沉沉的,道。
“今日似要下雨。”
他是武将,自来骑马上朝,遇到雨雪天气便披了斗篷,也不太会坐马车,不过此番受了伤,杜泠静道。
“若是下雨,就别骑马了,我坐马车去宫门外接你。”
她要去接他下朝。
陆慎如束腰的手顿了顿,她终于找到了机会,立时上前帮他收束了腰带。
她颇为生疏,但几眼就看明白了那朝服上的腰带构造,很快就替他收束合宜。
不是合宜,是极好。
陆慎如不禁低头向妻子看去。
她长眉柔和地垂在鬓角,眸中去了方才刚睡醒的怔忪,这会仰头向他看来。
“我让崇平驾车,我们去宫门外接你。”
她又说了一遍,陆慎如真是不敢想,他不由地笑起来,笑她那柔润的嘴巴,怎么能说出如此悦耳的话。
他牵了她的手,收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崇平侯在门外,竟也犹豫着出了声。
“侯爷不若真就坐车去上朝吧,更是平稳。”
两人都让他坐车,陆慎如笑出了声,
“我一个武将去上朝,就不是小娃娃去进学,坐什么马车?”
他说着,捏了她的手。
“我瞧着就算下雨,也未必就在我下朝那一时,若真就那时下雨……”
他跟她笑着点头,“那就劳烦娘子吧。”
话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不以为就这么巧。
谁想待下朝从宫里往外走,天阴恻恻的,还真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文臣们都爱坐车坐轿,虽无武将骑马的威风,但在这种雨雪之时,就占尽了好处。
这会行至宫门口,小雨细密,急了些许。
陆慎如没当回事,不想窦阁老恰从旁经过,见他还得冒雨骑马回去,哼笑道。
“侯爷再是威风,受了伤也该好好坐马车,不然淋了雨回去再着凉病了,西北军中更要乱了。要不侯爷坐老朽的车?”
陆慎如要是真坐这糟老头子的车,避雨回府,军中更要谣言满天飞,西北更不稳了。
陆慎如对这糟老头子再没好脸色,见他捋须而笑,低哼一声,转了身去。
谁想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夫君!”
那嗓音清泠更甚此刻淅淅沥沥的雨。
陆慎如微怔,转身看去。
他只见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高阔的大红宫墙之下,她立在马车前面,雨漱漱落在她挑在头上的油纸伞上,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遮不住的细雨斜斜绕在她裙角边。
她挑伞来接他,就等在宫墙下。
陆慎如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一寸都挪不开。
竟有一日,她会在宫门外等他下朝回家……
这真不是幻梦?
确实不是幻梦,因为有人也看了过来,陆慎如眼角扫过,看见窦阁老颇有些惊讶。
他忽的想起先前他与娘子不快的时候,这糟老头子在旁看戏最是开心,还说有些事强求不来,又让他不如早点放手……
此时此刻,陆侯扬起下巴朝窦阁老看去。
“谁说陆某要骑马?阁老独坐空车,陆某可不一样。”
他是有人来接的。
陆慎如说完,大步向他娘子走去,快步行至伞下,她亦向她迎来,他接过了她手里的伞,高高挑在两人之间。
这神态这步调,再没之前的郁郁。窦阁老也是没想到,陆慎如的小娘子竟会来接了他,可真是得意了这位侯爷。
窦阁老却比某人沉得住气的多,见状也只是淡淡笑了笑,目光从杜泠静身上扫过。
姑娘这脾性,看来得了些传承。
韧的时候韧,柔的时候也柔。
……
杜泠静突然被解禁了,菖蒲第一时间飞奔出去,打听了各处茶馆酒楼的趣事,问夫人要去哪处玩。
杜泠静去哪处都可以,出京去归林楼也可以,但某人让她出门必须带上侍卫,足足十六个侍卫。
杜泠静:“……”
那她还不如别出门,排场比得上皇上微服出宫了。
可刚经了暗箭的事,十六个侍卫并不多,杜泠静不想再成为他的软肋。
她一时还没想好往哪处去消遣。
但蒋枫川却见有人偷偷在永定侯府墙外扔了东西,又偷偷踩进草里。
他坐在附近的茶楼里,与人吃茶。
下人低声在他耳边。
“是酒和尚交代顾大老爷的巫术。”
先把巫术之物偷偷定在永定侯府的四周,之后再用亲人血引,将阴鬼引到陆侯夫人的身上。
这才几日的工夫,顾扬嗣的巫术用具准备的差不多了,都要开始实施了。
蒋枫川闻言冷笑连连,转头吩咐了下人。
“就照着他们的术法,把东西移个位。”
“六爷要移去何处?”
蒋枫川笑起来,“自是移去顾家自己家。”
若不让毒蛇去咬自己,则将毫无趣味。
下人去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突然去而复返,说那顾扬嗣委托的酒和尚要来施法,一时不便移动,得晚些时候。
“……不过六爷,那酒和尚说这巫术必须要委托之人,以血来启。小人瞧着顾大老爷并没来,只来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瞧着不是顾家少爷,却与顾大老爷十分相像,似是要用他的血来启。”
这等巫术用血之事,蒋枫川也听道士师父说过些,就算是代替,也要相连的血脉才行。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不是顾家的少爷,却与顾扬嗣长得很像?
蒋枫川哼哼一笑。
“这可就有意思了,去打听打听此人是谁。”
下人领命又去了,一旁与他一同吃茶的人问来。
“六郎笑些什么?”
蒋枫川说没什么,“只是能在京城见到奉兄,甚是愉悦,若哥哥看到你我相遇,必也开怀。”
祝奉,山东济南人,与蒋竹修是经年的旧友,两人甚至一同中举,只可惜蒋竹修病重不能进京赶考,但祝奉却在次年进士及第。
蒋谦筠生前,与他每月都有书信往来,多问些京中朝中的事。他虽还未功名路走完,但却十分着意朝中事,朝廷下发的邸抄从无遗漏,他便是躺在病床上,也要挑灯细看。更时常与京中友人通信,询问朝事。
祝奉便是他在京城主要的消息来源。
只不过祝奉母亲病逝,他回乡守孝,才刚刚回京复职。
蒋枫川无意同祝奉提及顾家的烂事,只说起他三哥从前,为何比在任官员还上心朝中事,倒也稀奇。
*
黄华坊顾家。
二夫人又惊厥了一会。
杜润青被母亲惊得晚饭都没吃好。
不知是怎么,自从母亲搬到了舅家来,就起疑容易惊厥,好像极为不安。
她只能全天地都陪在她母亲身边。
“娘,您可一定要好好的!”
哪怕病着疯着,她还算是有娘的孩子,六神无主的时候看到娘,还能稳下一丝心神。
但她母亲始终,没好,大夫来了也只有摇头。
外祖母则让她把盖头又绣起来。
那盖头她就要绣三次了。
第一次,外祖母告诉她,就要嫁给侯爷的时候,她难掩兴奋地绣到夜深;
第二次,外祖母要与保国夫人联姻,让她嫁给指挥使,她脑袋发懵,绣得木木麻麻;
这第三次,舅舅给她说了蒋家的六爷,她不想嫁,但外祖母却只说她没得选,她再看着着张绣了又断、断了又绣的盖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再绣下去。
她没绣。
但隔日舅舅突然来了她与母亲的院中。
“青娘速速把你的盖头、嫁衣都准备起来吧,方才蒋探花传信给我,说蒋家应了这门亲事,让我们来定个定亲的黄道吉日。”
顾扬嗣急着用他三姐的血,献到巫术之中,只等把亲事定了,就都妥了。
他同外甥女道,“舅舅给你定了十日之后的黄道吉日,你速速准备吧。”
杜润青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是舅舅,娘病着,爹也还没回信,青儿怎么能草草定婚?!”
一旦定婚,除非两家出了大事,不然她就只能嫁给那蒋家的六爷。
但那蒋家六爷……杜润青想到他就害怕。
她一直摇头,顾扬嗣不耐烦。
“什么叫草草定亲?你爹爹走前,就将你的亲事交给了你外祖母。这事你外祖母也是同意的,怎么你还不同意?”
杜润青心下发颤,但觉得自己再退缩下去,真就要被舅舅嫁出去了。
她不禁道,“外甥女不同意!我不想嫁给那蒋家六爷,还请舅舅成全!”
顾扬嗣再没想过外甥女,竟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嗓音陡冷,“你这是大逆不道!”
忽的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砸在头上。
外祖母交代她作为女人,一定要恭顺再恭顺,在男人面前,在长辈面前,恭顺不会出错。
杜润青脸色一白。
房内昏暗着,浓郁的药气从重病的母亲身上散出来,母亲昏迷着,只有舅舅此刻立在门前,影子从头到脚地笼罩着她。
杜润青不禁向后踉跄了一步,不想手下碰到了花瓶,倏然将花瓶打落在了地上。
静默无声的房中,花瓶砰然跌落碎裂开来,瓷碎声扎着人的耳朵。
杜润青心颤,而顾扬嗣越发不耐,两眼瞪向外甥女,全是冷光。
小姑娘身形抖了一抖。
就在这时,房中忽然有人尖声问了一声。
“你做什么?!”
话是急急问想舅舅顾扬嗣,但杜润青转头看去,却见病床上,母亲扶着床边坐了起来,此刻更转头向她看来。
“青儿过来!”
她身形消瘦如枯骨,满身浸透了药味,是活不成的迹象了。
但这一刻,她竟然眼中再无浑浊,更是抬手向女儿招手。
“青儿,到娘这里来!”
杜润青又惊又喜,“娘,娘你醒了?!”
她一下扑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醒了,我的青儿,娘醒了……”她颤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多久了,母亲多久没再抚摸过她的头发了。
杜润青眼泪再也止不住,死死趴在母亲身上不住哭泣。
二夫人也红了眼睛落了泪。
但顾扬嗣却看了母女二人几息,然后低声开了口。
“三姐,真醒了?”
二夫人抬头朝他看去。
她只见他眼神阴厉起来,他抬脚一步一步往床边走,每走一步,盯着她的面色便扭曲了三分。
二夫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大声就要朝外喊去。
“来人!来人……”
然而声音还没喊出去,她那兄弟突然一步上前,拉起旁边的衣裳,死死捂在了她的头脸。
“舅舅?娘!”杜润青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大惊失色地要惊叫起来。
谁想她的舅舅却抬起那瘸腿,一脚向她踹来。
杜润青到底年少,反应极快,忽得向一旁闪去,顾扬嗣没能踹到,又要顾着摁死挣扎不休的三姐,再顾不得她。
杜润青尖叫着向外喊去,“来人!来人!”
她本想跑出去喊外祖母,但她母亲被舅舅死死捂着,已快不成了,根本等不到她去叫来人。
“娘……”
她再顾不得外祖母教导的什么男子便是女子的天,恭顺地侍奉好周遭的男子,女子的地位就稳当了诸如此类的屁话。
她倏然拿起剪子,一剪子就扎在了她舅舅的手臂上!
顾扬嗣再没想到外甥女敢抄起剪子扎自己,此刻手臂剧痛,瞬间血肉横飞。
他再无力控着二夫人,低吼着攥紧手臂。
又见杜润青抢过了她母亲,而她母亲还没捂死,呼哧地喘着气。
顾扬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手臂上的剪子,就要朝那母女二人扎去。
谁想有人推门而入。
“你做什么?!”
正是万老夫人。
顾扬嗣见她突然到来,眸色瞬间变了三遍。
“母亲!三姐被鬼上了身,支使着青娘拿剪子扎我!她们母女身上皆附了阴鬼,断不能再留!”
杜润青只觉被鬼上身的人,是舅舅才对吧!
她知道舅舅不怎么疼爱她,但再也没想到有一日,舅舅要害她与母亲!
她疾呼,“外祖母,不是这样的!是舅舅要捂死母亲,我才扎了他,他却要直接将我们母女都害死!是舅舅恶鬼上身了!”
双方都道对方恶鬼上身。
一边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另一边则是重病的女儿和外孙女。
万老夫人被血腥冲得错乱了一瞬。
但她却突然想到了大夫曾说,有人偷偷给女儿下毒……
她立时叫了儿媳,“取了剪子,去把他拉住!”
梁氏也再没见过此等场面,惊着上前,刚要叫一声自己的丈夫,要上前来取走丈夫手里的剪子。
顾扬嗣忽的一抬手,啪地抽在了她脸上。
“贱人,走开!”
梁氏被他打得眼前一花,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但不管是丈夫还是婆婆,没人在意她。
万老夫人却隐隐有些看明白了,只是她万分不解,她问想顾扬嗣。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说他的三姐也活不了几日了,“让她好生活完这一年半载,走了就是了,也花不了咱们的钱,为什么要给她下毒,还要……”
还要捂死她。
她说不出口,难以理解地看向儿子。
但有人却在喘过气来后,径直道出了答案。
“娘!他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他想让我死!因为把我的马车撞下山崖的,根本就是他!”
二夫人是意外马车坠崖,才伤了头脑得了疯病。同行的丫鬟仆从都死了,她是侥幸才逃得一命。
此话出口,房中一瞬间静到落针可闻。
万老夫人目瞪口呆,杜润青则握紧了自己母亲的手,又被母亲瘦如枯柴的手,反手握紧。
弟弟要杀自己的亲姐?这是为什么?
二夫人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兄弟,眼中尽是恨意。
“那年我出门去上香,本还为你祈福,谁想到竟遇见你接人上京城安顿。”
她说顾扬嗣接的不是别人。
“你接去的,正就是你的亲生爹娘,还有你亲生爹娘给你娶得妻,已经你与那女子生的儿子!”
所以顾扬嗣要杀人,把不该知道此事的二夫人直接灭了口。
可这说法,直说得杜润青脑中一空。
舅舅不是她亲舅舅吗?
而被打得脸上指印通红的梁氏一愣了。
“亲生爹娘?老爷不是母亲亲生的吗?”
为何会有亲生爹娘,还在外另行娶妻生子?
她目光不禁暗含质问地看向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倒没有她二人的惊奇,只是身形晃了一晃。
顾扬嗣确实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她何曾生过儿子?
她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大夫诊脉又是女儿。
婆家人看都不想再看她了。
如果真是女儿,以她的年岁,也再无可能有儿子傍身了。没有儿子就立不住脚跟,她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彼时她在田庄养胎,无人探问她一句。
她思来想去,忽的下了决心。
分娩那夜,她果真生下第四个女儿,她甫一把女儿生下,就远远地送走了去。
然后将从附近一个姓杨的穷人家,把他们家刚生下来的儿子,重金买了过来。
她有儿子了,不是女儿了。
她又给了钱,把那家人远远地打发走,从今往后,这就是她亲生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她能在婆家、在任何人面前,把头抬起来了!
女人就是再厉害,在这个世间还不得靠男人?不管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孙子!必得是男人!先把男人侍奉好,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这些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突然,那么多年前的事,又重新冒出来了?
她恍惚看向顾扬嗣。
“你是何时找到了他们?”
顾扬嗣不言,但管事来传话,说有人突然绑了个人,扔到了顾家门前,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门房原本不欲理会,但看那男孩的脸,简直与自家大老爷一模一样。
万老夫人抖声开口,“把人带来。”
男孩被五花大绑扔到了院中,但他一抬头,连万老夫人都惊了。
顾扬嗣没再辩驳。
万老夫人身子来回发晃。
“难怪、难怪你总是想要钱,总是见钱就迷,还打量起来外甥女的嫁妆。”
这才被陆侯捉了错处,带去锦衣卫险些打死。
“我以为你只是贪财,原来是需要钱,在外面养一大家子人。还怕被我知道,又害你三姐,想灭她的口……”
万老夫人颤声,但顾扬嗣突然不在乎了。
“谁是我三姐?你也不是我母亲!”
他一眼瞪向万老夫人,“说开了也好,这顾家偌大的门庭还不得我这个男人撑着?”
万老夫人失了京门月老的名头,在京里再也说不上话。
顾扬嗣没了顾及,再看不上这养母。
“正好把我杨家人都接进来,就当是远房有恩的亲戚,好生在府里养着!”
他不用躲躲藏藏,“让我亲生爹娘也享享荣华富贵。”
他说着又看向万老夫人,“麻烦母亲再使些力气,给我杨家的儿子也说一门好亲。”
他还敢让万老夫人给他儿子说亲。
万老夫人倏然血气上涌。
但她身边没有人了,两个大女儿都被她远嫁,四女儿被送走,三女儿看着也是回光返照了。
她这一辈子侍奉男人,就得了这个结果?
一口鲜血,突然从万老夫人口中吐出。
血色飞溅,她砰然倒地。
众人皆惊,但顾扬嗣却令所有人都不许乱来。
他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早该如此。
他一眼看住了杜润青。
“那蒋家六郎,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不要!我不要!”
杜润青惊呼,顾扬嗣却叫人将她拉下去,“关起来。”
二夫人急急去扯女儿,但又被顾扬嗣叫人摁住。
“从今往后,这府里独我一人做主!”
他大步往外走去,哪怕瘸着腿。
从未有那一刻,比这一刻更畅快了。
他果然是行了大运!
但杜润青惊哭。
“不要,不要!”
娘被摁住了!爹呢?弟弟呢?为何他们都不在京城。
京城里唯独还有她那大姐姐。
可她却对姐姐出言不逊,撕破脸了……
杜润青被人拉着惊恐不已。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乱了脚步声。
“大老爷,有人闯门!”
“什么人?!”
顾扬嗣瘸着腿要过去,却见有人带着人手阔步上前。
他抬头向中间那男人看去。
“魏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而他身边的锦衣卫手里,却抓了一个熟悉的人——那射出暗箭伤了陆侯的江湖浪子。
“我不认识他!我可不认识!”顾扬嗣急促撇清。
魏玦见他慌张至此,笑了笑。
“是么?魏某弄错了?”
说话之时,后面又有人来。
“指挥使大人,有人送了一个满身酒气的和尚,和一箱子东西进来。”
“什么人送的?”
“蒋探花。”
“哦,提上来看看。”
酒和尚甫一被提上前,就朝着顾扬嗣叫了过去。
“阿弥陀佛,都是顾大老爷指使贫僧做的事啊!”
顾扬嗣瘸腿抖了起来,魏玦则翻看了一旁的箱子随同而来的东西。
他一眼看去,冷哼出声。
“天子脚下,你等敢行巫蛊之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也无须再听顾扬嗣辩解。
“带走!”
……
顾家乱了。
杜润青挣开押她的人手,听见她母亲的呼喊,又跑回了房中。
但她母亲经了这一场,到了极限。
她反复道着“报应,报应”,眼中竟有血泪流出。
“娘?!”
二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血泪落下的眼睛最后看向她。
“青儿,我的儿,你当好好的过下去…… ”
话音落地,最后的回光返照熄灭了光亮。
杜润青几乎哭晕在母亲的身边。
到她恍惚地回过神来,天边的日头也落了下来。
四野黑暗无边,无人掌灯,她只听到顾府没了万老夫人和顾大老爷做主,全乱套了。
有人喊着巫蛊之事加刺杀侯爷,顾家要抄家了,要没了。
到处都是乱遭的人影和脚步声,而无人掌灯的宅邸,一片鬼气森森,仿佛阴鬼全都闯了进来。
杜润青也惊恐了起来,瑞雪前来找她。
“姑娘,我们不能在这了……”
瑞雪拉着她速速往外走。
杜润青恍恍惚惚,直到走到了大街上,灯火重新照到她眼中,她停下脚步来。
京城的路四通八达,可以通往任何地方。
可她站在路口中央,却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
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去处,独独她没有。四下里的灯光令她眩晕,她还能往哪里去,她还能去往哪里?
“我没有娘了,也没有家了,我还能往哪里去?”
眼泪模糊了女孩的视线,视野里的一切都碎成了碎片,她只觉眼前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舅舅顾扬嗣的样子,拿起剪子,要向她扎来。
她惊恐到站不住了。
有人缓步上前,出现在了她视野里。
杜润青向那人看去,她穿了一身水色衣裙,柔软的裙摆如风如水,将她视线里的一切污秽荡涤开来。
秋霖挑灯立在她身边,她则低头向她看来。
“二妹。”
是大姐。
是那个她一度讨厌极了的大姐姐。
但她提灯照出她面前,唯一清透又平和的光亮。
这一刻,她竟然不敢抬头看她,她瑟缩着在她面前低下头去,她抱着自己的肩头哭泣。
“大姐……”她羞愧。
但杜泠静没再出言训斥责备。
二妹为何会落到这等地步,并不只是她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个人的错。
是母亲的失位,父亲的不作为,是舅舅的阴毒,和她外祖母的谬论!
她还不像弟弟湛明,能得到家族的扶持,可以往书院里读书,能受到书中圣贤的教化。
她找不到人行世间,当如何为之的答案。
杜泠静安静地看着她。
“扶婶娘的灵柩,回青州老家吧。”
她叫艾叶送上一件薄软的披风,将人裹在其间。
她并未上前,但杜润青颤着抬头向姐姐看去。
此时此刻,大姐还愿意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上几句话……
她眼泪控制不住,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往后要怎么办。
娘生前最后一句,让她好好地过,她要怎么才能好好地过呢?
她不知所措,却见姐姐双唇轻启,如泉的嗓音,此刻清清泠泠地落在她耳中。
“青州老家有杜家的宅院,有田地,有我们的族人,还有勉楼。”杜泠静缓声。
勉楼,那个从祖父传下来的,又由两代人悉心经营,藏书万卷的勉楼。
她或可以在勉楼浩繁的书卷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