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永定侯府京郊山房。

不与内外院落连同的一处隐秘小院里, 陆慎如抬脚走过去,看到有人正站在廊下,将一盆热到发蔫的兰花搬到阴凉处。

他脚步甫一出现, 搬花的人就警觉地看了过来。

他看到了陆慎如从隐藏的门外踏入,手中的搬动的花盆不知是否继续。

陆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花, 看到泥土湿润, 花叶上还有残留的水珠,目光又扫过满园。春夏之交,正是花儿争奇斗艳的时候。

他听闻此人最初看都不肯多看这些花一眼,但渐渐地, 这些花已比他打理得花团锦簇。

原来奔走在刀剑上的细作,也会莳花弄草。

他目光打量的时间, 那人已将手中的花盆放了下来。

他是那日被陆侯亲自捉来的三个细作之一,那两个鞑靼人都被人灭了口,但陆侯独独保住了他这汉人。

他说让他活着,果然没杀, 不仅没杀, 还把他从阴湿的地牢里, 带到了这满园花开的院中。

陆侯想让他开口把知道的都讲出来,他知道。

但这个口, 他真的能开吗?

汉人细作暗暗绷了身形看向陆慎如。

男人没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让崇平递了过去。

是他们细作内部接头的图案。

他听见陆侯道,“我刚查到此图, 出自四十多年前就已覆灭的一个鞑靼小部族。”

四十多年前,先帝都还没继位。

他问,“你们缘何有此图?你们与这覆灭的鞑靼部族有什么关系?”

那汉人细作默然看着图不言。

陆慎如也没指望他立时开口, 只是目光又向满园被打理得锦簇的花中看去,他道。

“人活着,或是为了展翅高飞,一览众山,也或是万众期盼,铁肩责任,又或者道义传承,血脉繁衍,但其实大多数人活着不需要理由,就只是想要在这世间的花草山河、熙熙攘攘活着而已。”

细作愣了愣。

陆侯在问他,他想要活着吗?

他唇下抖了抖,但还是紧紧绷着,什么都没说。

他看见陆侯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又笑了笑。

“你今日可以不告诉我,但是,你得快些决定了。”

说完,他从院中离了去,独留汉人细作,不住低头看向那失落许久的鞑靼部族的图腾……

陆慎如刚回到京中,就见魏琮已在侯府里等他。

不消他多问,魏琮就把来意说了。

他道近来关外鞑靼人的不安分,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都和一位鞑靼王子有关。

陆慎如微怔,“别是那九王吧?”

鞑靼九王,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关击敌,便是此人带兵围困了永定军大部。

那年永定军损失惨重,阖军上下恨极了此人,次年他祖父老侯爷带病亲自出关突袭鞑军,险些活捉了此人,以慰永定军半数的亡魂,也可解当年损伤惨重之谜。

但此人颇有些运道,逃过了被捉之命,但亦身受重伤,手下部族又被永定军击溃,他亦在大漠中渐渐销声匿迹。

可此人与永定军的深仇雪恨,双方恐都未忘记。

陆慎如敏锐问去,果见魏琮点了头。

“就是他。”

在背后操纵一次又一次秘袭。

前面多次还无人察觉,直到魏琮在宁夏与其交手,才隐隐察觉不对,派人细细调查,消息刚刚传过来。

陆慎如一听就笑了。

“我只怕他早就死在大漠里,既然活着,又在战场之上,那可再好不过了。”

此人必得死在永定军手上。

魏琮眸色沉了沉,想到了他的二叔父。

那是魏氏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是整个永定军都不可多得的大将,而他就是在那一战中,被生生割了头,又吊在高岗上,任血流干……

他嗓音微哑,缓声。

“明日,我奏请皇上,返回西北。”

他回去亲自了解那鞑靼九王。

但他却见侯爷抬了手,“你这次伤得不轻,还是继续休养的好。”

“可此人极其难缠,眼下军中众将,除了荣昌伯杨老将军,旁人只怕不行。而荣昌伯……”

魏琮都不想说了。

杨家先出了两个嫡子杀人的事,接着又有杨大小姐杨金瑜在酒中下毒,被锦衣卫捉去,卫国公世子要休妻。

荣昌伯气到昏迷倒地,眼下还卧病在床。

魏琮道,“侯爷还是允我亲自回去的好。”

可陆慎如还是摇了头。

“那侯爷要派谁去?”

陆慎如低声,房中静了一静,他目光遥遥看向了西北那半边天。

“我亲自去。”

魏琮一怔,看住了他。

……

次日陆侯就上了折子,道西北军中需要整顿,他请命亲自往西北走一趟,料理关事,整顿军务。

皇上病情缓了些许,也算是恢复了上朝。他见到陆慎如的奏请,思量了一日,第二日允了他。

他要往西北整顿军务,杜泠静也知道了,但她这陆侯夫人却不便跟去,陆慎如身份特殊,她留在京中,才能让那些文臣闭嘴,也让宫中安心。

他亦道她不必跟去,“一个多月我就回来了。”

又怕他担心他的伤,跟她道,“只是回去整顿军务,再做些应对朝中事的安排,又不上战场。”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杜泠静却发现他取走了远岫阁卧房里的刀剑。

不是一柄,是两柄。

她站在他空出了小半边的刀架前,心头莫名快跳了一阵。

陆慎如却得了派出去盯梢的侍卫消息,说蒋枫川不知怎么想到了了杜阁老过世时,他们曾借宿过的山庄,让人往那处去了一趟。

陆慎如哼了一声。

那蒋六倒是聪明,知道杜阁老过世这等大事,他必然出现,那么彼时与蒋竹修见过面,也是顺理成章。

往这一处查,还真就能查出来点什么。

但他发了话下去,“不许他一味地查,尤其不许他带什么人回京,更不许带到夫人面前来。”

他蒋六想似上一次那般行事,是不可能了。

陆慎如实是不耐烦听见这蒋六的事,转身回了卧房,见他娘子就站在他的刀架前,长眉蹙着,盯着刀架上空了的两处。

“你要上战场。”她不是问句。

陆慎如没想到她竟从这里瞧出来了,不由失笑。

她却不笑,嗓音闷闷,“你臂上的伤,还完全没好。”

男人走到了她面前。

“不是完全没好,只是没完全好了而已。”

他跟她咬文嚼字起来,杜泠静越发皱紧了眉,抿唇看着他。

受伤上战场岂是小事?她眉眼问他。

他没回,反而问她。

“娘子心疼我?”

“我当然心疼夫君。”

她没有犹疑,但陆慎如垂眸细细看着她。

是因为他做了她的夫婿,还是因为他为她受了伤?

他看了她半晌,眼帘垂着,瞳色浓重如云雾,令人不看进内里。

杜泠静不知他在想什么,暗暗猜测着,刚要问上一句,他忽的一笑。

“娘子,我们今夜欢好吧。”

这句话一下打乱了杜泠静的思绪。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在说他受了伤,不该上战场的事。

可他看向她的眼中尽是执意。

……

夜晚的帐中,窗外蝉鸣阵阵,蝉鸣将消减下去的夜中暑气又吸了起来,随着阵阵响亮的鸣叫,全都吐到了帐中。

杜泠静热透到浑身是汗,连脚腕都有汗珠滑落,他则攥上了她滑而细的脚腕,又顺势上滑到她腿弯膝头,将她拢拢抱到身前。

他不知为何心绪似乎不太高昂,但下晌眼中的执意,此刻完全化入到了力道之中。

他用力占有着她,一下一下,连同指尖与唇畔,既不让她逃脱,也不许她走神,而她尽力配合,他却要索取更多。

杜泠静有些受不住了,竟觉得今日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因圣旨赐婚之事争执的时候。

分明是他不肯据实以告,可他的脾气却比她还大,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说不出口,见她不肯与他和好半分,一味倔着,连娘娘都约束不了。

那时的帷帐之间,他就是如此执意。她越是拍他打他,他越是要她,哪怕她气红了眼睛他也不放开。

今次又是这样,莫名间似乎比之前更执意占有。

她低头已见自己身上,处处都是他留下的淡淡红痕,而他还不满意,紧压了她,仿佛要她从外到里,都印满他陆慎如的印记。

“惟石……”

她颤搐,眸中水光迷离,她已每一缕发上都染尽了他的气息。

他才低喘着抱着她,抵上她的额头。

杜泠静自认没有招惹他,抬头向他瞧去,他这次并未霸道地亲吻,也跟前几日一样,就这么以此极近的距离望着她。

“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

一定有什么事,她想。

但男人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没有出什么事,要说出事其实早就出了。

就是蒋竹修自杀的事。

如果,她知道蒋竹修是自杀,而他早在此之前就等她许多年,她一定也觉得她的三郎的死,与他有关吧?

那时,她还愿意再留在他身边,柔声叫他一声“夫君”?

这话要怎么说?而他不说,也不准备让蒋枫川说出来。

他不敢赌她知道,她最好一直不知道。

他不想跟她中间隔着一个人。

他想与她此生亲密,再无罅隙……

从浴房回来之后,他把她放回到了床上,杜泠静疲累之至,他替她盖了薄被,陪了她一阵,以为她睡着了,独自穿衣下床,走出了门。

但杜泠静并未睡下,她默默看向他离去的身形。

想到他今次的反常,也想到他在圣旨求娶一事上的古怪沉默,有些一直被她压下的、找不到相似之处、便觉不太可能的猜测,不禁冒了出来。

她想了又想,天色已近泛白了。

陆慎如没回来,先吩咐了崇平些事,又往书房坐了一阵。

明面上,三日之后他要离京,大张旗鼓地前往西北整顿军务。

不过他私下里并不准备三日之后再走。

他欲今晚就走,打那鞑靼九王一个措手不及!

上晌魏琮前来的时候,年嘉也跟了过来。

她一眼见到杜泠静便道,“静娘你没睡好吗?怎么眼下青青的?”

她说着仔细朝杜泠静打量了过来,她忽的盯住了杜泠静的领口和耳后。

“你什么怎么还有……”

一些来路不明的红痕。

年嘉眼睛眨了又眨,杜泠静脸色微热,以为她要嘻嘻问上两句,不想年嘉却转过了头去,清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

她似乎比她的脸还热,杜泠静见她脸上红了红,又听见她道。

“我先前听世子说要回西北,还让人将他修复的甲胄取了回来,后又说不去了,竟换你家侯爷去。”

她在西北三年,颇懂其中门道,不由问杜泠静。

“是不是陆侯要上战场了?你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她倒是会联系因果,杜泠静没有多解释,见她明了,就点了点头。

年嘉连忙安慰了她。

“你别太担心,虽然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我们可以去一趟寺里,找主持求一件开了光的平安衣。”

她说是她在西安听来的法子,这平安衣就用要上战场之人的,也就是陆侯爷的,去请主持开光,求一个刀枪不入,平安凯旋。

不过这事最好不要告诉他本人,说是神佛保佑不要说破最好,但其实也是怕穿衣之人上了战场分心。

她见杜泠静一副思虑深重的样子,径直就拉了她,“咱们这就去吧!”

路边。

蒋枫川骑马经过,恰看到了永定侯府的马车。

风吹起车帘,他看到了车中的两人,只是他目光隔着人群更落在杜泠静身上。

他没上前,只是静默地看了她几息,直到车帘又被吹落。

有人上了前来,低声跟他禀报,他之前派出去前往杜阁老过世借宿的山庄调查的人,受阻了。

“似乎是陆侯的人,阻了我们查探,原本查到了有些线索,也找到了一个知道些事的人,但却断了。”

若要继续查下去,恐怕有些难。

蒋枫川闻言抿唇而默,他一时什么都没说,先返回府邸安排了几件事,然后换了衣裳。

“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他亲自过去,他就不信陆慎如能完全拦住他。

谁想他奔马还未及刚刚出京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蒋枫川看去对面马上的男子。

“崇统领?”

陆慎如的近身亲卫统领,崇平。

崇平给他浅行一礼,却也并不跟他打圈子,径直道。

“我等劝蒋探花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原本是暗中阻拦,如今已然明示。

他陆慎如可真是仗势恣意妄为!

他冷笑起来,“看来我三哥之死,果真与他有关,是不是?”

崇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着声看着他。

“侯爷有话,蒋探花有何疑问,径直往侯爷面前问去,就今日,只看探花要不要去了。”

寻常人,谁人感到陆慎如面前问话。

但蒋枫川听了,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调转了马头,朝着积庆坊永定侯府便去。

另一边,年嘉同杜泠静,在庙里各求了一件主持亲自开光的平安衣,眼见天色不早,各自回了各府。

杜泠静回了府中,就往远岫阁里来。

他先问了一句,“侯爷在何处?”

侍卫道侯爷在远岫阁小厅里见客。

杜泠静轻轻挑眉,他在远岫阁的小厅里见人说的事,多半是重要的密事,那处离卧房最近,等闲人根本过不来。

但侍卫不会拦着自家夫人,这是侯爷特许的。

杜泠静拿着刚起来的平安衣就往卧房里去,但刚走过小厅附近,就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影。

侯爷之外,另一个人影竟有几分眼熟。

但她没看清,只走到了卧房里,悄然将求来的崭新平安衣,夹在了他的诸多贴身衣裳里。

她放好了衣裳,见他书案略显凌乱,走过去想帮他收拾一下。

她推开了一旁的窗子,让光亮透进来。

谁想小厅里的声音亦极近地传到了她耳中。

她一时没听清那人具体说了什么,却听出了他的声音。

“六郎?!”她惊诧。

侯爷有多不待见蒋枫川,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

她惊讶极了,不禁屏气凝神地听去了隔壁的小厅里。

六郎没再开口,开口的人是她的陆侯。

她听见了他怒气隐忍的声音。

“我说了,你三哥的死与我无关,他蒋竹修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自戕而死,我亦不知道!”

暑风把话吹进窗中。

杜泠静却在这一瞬,耳中轰鸣炸响,惊颤地定在了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