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队人马星夜离开京畿, 向西北边关奔去。

侯爷走了,府内看似一切如常,但却莫名地沉静了下来。

夫人独自坐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里, 手下的古书一个字都没修进去,她无法凝住思绪在笔端, 反而提笔落下两个字——

自戕。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选择结束自己尚未走完的生命,提前撒手?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是沾染到了人的心头,沉如布满头顶的阴云。

杜泠静不认为是惟石使手段迫使三郎至此, 她相信惟石不会行此劣事。

可是,却也无法排除是惟石的强势等待, 无形之中压迫三郎选择自尽。

三郎性子温和谦逊,不争不抢,可侯爷恰与他相反,他坚定强势, 他不轻易更改意志, 他想要, 就明目张胆地要,同时既能沉得下心神来等待, 亦能耐得住心思蛰伏。

杜泠静闭起眼睛,秋霖劝她去睡下, 更鼓反复响起,天色已经很晚了。

可她睡不着, 她只看向落在笔尖的这两个字。

到底应是怎样的真相?

*

连着跑了一夜的马,天亮之前稍事休歇了片刻。

魏琮派了身边的一位姓何副将陪同侯爷一同前往西北,他刚从西北军中而来, 对关内关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陆慎如浅应了口水,叫了他过来问话。

不外乎问些关于那鞑靼九王的事情,此人当年围困永定军的时候,是春秋正盛的年纪,但如今十数载以后,他又受过重伤,想来也已老迈。

“但此人不能留,最好是活捉,若能提前探明他的行踪,突袭制胜,再好不过。”

陆慎如道此一句,夜色化进他眸中。

何副将连声道是,“就怕此人警惕,见势先跑。”

陆慎如听了却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但若是令他主动随阵上前,就未必能跑这么快了……”

诱敌深入。

他随即吩咐了何副将几句,何副将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侯爷用兵独到,但却不曾有幸效力侯爷身侧,今次闻言,何副将连声道好又道是,但也稍有顾虑。

“此法虽好,但万一被那九王逃脱,他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难以确保就一定能捉住他。

确实很难确定,但陆慎如道,“我亲自上阵。”

何副将一听更加激动,若侯爷亲自上,那九王就算一时逃了,也早晚陷落。

“只是侯爷还有伤在身。”

“无妨。”

男人道完这句,有吩咐了些事下去,让人准备这场诱敌突袭之仗。

有片阴云挡住了月光,山林里昏昏暗暗地令人不安。他们明日不便白日停留,要加急跑马,此刻只能又歇了一阵。

陆慎如闭了眼睛,便不禁想到家中。

不知他走之后,蒋枫川有没有折回去,告诉她娘子关于蒋竹修自尽之事。他是吩咐了崇安严防死守那蒋六,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可能拦不住,她早晚会知道,就在他离京这些日里。

林中刮起了一阵风,飞洒走石地乱了视线。

他恍然想起蒋竹修过世的那年,他听闻消息怔了许久,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

他颇为等了几日,在蒋竹修办丧之后,才去了一趟青州。

前来吊唁的人还没走尽,青州蒋氏一族上上下下,都因这位最有前程的解元英年早逝而悲痛。

蒋六是最不能释怀他兄长早逝的人,一直在说这不可能,明明大夫说他哥还能撑到下一年。他也觉得很奇怪,叫了崇平去暗暗地查。

而他自己去寻了泉泉。

他看见她的那时,她就站在院外竹林的寒风里,风吹起她身上白色的衣角。

她虽未嫁给蒋竹修,可却为她的三郎服了妻子之丧,她通身披麻戴孝,单薄地站在冷风中,连脸色唇色都是白的。

他无法上前,只能在她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低头扶着竹子,好似下一息就要倒在竹林里。

彼时他这年头刚刚掠过,便见她身形一踉跄,密密的竹林将她的身形扶住三分,可终究无法彻底将她抱住,她向旁倒去。

陆慎如一步上前,她倒进了他怀里,疲累的眼睛闭了起来,人已经昏了过去。

“泉泉……”

恰惠叔来找她,见状疾步赶了过来,待又在她身侧,看见他将她抱在怀中,愣一愣。

“侯爷?”

她父亲过世的那年,惠叔跟在蒋竹修身侧,见过他。

惠叔慌乱地跟他行礼,他显然是秘密前来,不便现身于人前,而蒋家还有诸多宾客,不便接待他。

他见怀中的人昏迷不醒,干脆将她抱回了自己的落脚院中。

惠叔不敢多言,只能快步跟上,又唯恐外人看到,紧张不已。

毕竟蒋竹修刚离世,她是蒋竹修的未婚妻。

好在他住处离蒋家不远,就在附近。

他甫一将她抱起来,便发现人比他预料中还轻,像是悲伤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纤瘦到他抱着她甚至有点硌手。

他让崇平替他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

待到了房中,他没舍得松开,抱在坐在帐中,让她倚在他怀里,急促请了郎中隔着帐子给她把了脉。

郎中说她只是一时脱力昏迷,开了副成药,他让崇平去买了,要给她喂到口中的时候,她却不肯张嘴。

他摩挲着她的肩膀哄着她,反复试着给她喂药,但她就是不肯喝。

“这是何故?”他不由问了郎中。

郎中不便进来,看到他二人样貌,只能在帐外又诊了脉。

他道她,“恐是悲伤过度,伤了心神,颇有些……”

“怎样?!”他问

郎中轻声,“娘子怕是无意留在世间了……”

话音落地,一室寂静。

她不想独活,想顺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风,就随着蒋竹修去了。

他愕然向她看去,见她双唇仍旧紧闭着,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子冷如寒冰。

他眸光发颤动不已。

就这么在意那蒋谦筠吗?

没有他,在这世间再无可以留恋?

她无法回答他,郎中说她身子还不到那等地步,若是扎针,过一刻钟就转醒了,也就能喂得进药。

可惠叔却从外面跑了进来,说秋霖阮恭他们发现姑娘不见了,正在着急找她,恐等不了许久。

她还闭着双眼与双唇,面色苍白泛青。

他看了又看,直接让人把药取了过来。他径直将那药汁含在口中,落唇在她冰凉的唇上。

她还不欲张开,他却非要将药喂进她嘴里。

她不想吃药,闭着的眼角落了泪。

他抬手替她抹掉,又将药含住,喂进她嘴中。

她渐渐有了转醒的意识,却抽泣地哭着,似乎想要从他怀中躲开。

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将她扣在自己怀里,直到将药喂完。

郎中再诊脉,“姑娘应是无虞了。”

外面秋霖阮恭他们,找不到她已是急的乱转,她也就快转醒。

他在最后喂药之外,落唇吻在她的眼角上。

她坠在眼角的泪微咸。

她又低泣着抗拒地要转过头去,但他不许,将这一吻深深印在她眼角眉下,噙走她微咸的眼泪,才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将院子腾退出去,抹掉关于他的痕迹,留给了她。

之后又在青州多停了三日,才离开。

蒋竹修是走了,可又没完全走,甚至差点将她生的意志带走。

他不敢强迫她,只能等上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毕竟在她心里,那人是扎根在她心中的唯一。

……

山林里飞沙走石消停下来。

陆慎如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的半边天,唇边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眼泪。

他微微抿唇。

不知她今夜,在侯府家中是否安眠?

但他得走了,他立时去吩咐崇平传信西安都司和行都司各部,前往西安等待。

“早料理完,早日回京。”

他吩咐,崇平领命。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思绪,重新上马往西北边关奔去。

*

京城。

杜泠静在城中的茶馆里,约见了祝奉。

祝奉没想到她会专门见自己一回,眼下听见她问一些关于谦筠死前的事情,祝奉不甚明白,说自己并不曾听闻什么特别的事,“我接到谦筠过世的传信,没想到这么早,颇为意外。”

言下之意,他也完全不知道三郎自尽的事。

杜泠静心道连六郎和惠叔都不知道,祝奉不知也不奇怪。

饶是如此,亦如希望之火破灭,她也没能从祝奉处得到答案。

但祝奉却思来想去,与她说了几句,关于谦筠十分关注朝堂的事情。这事杜泠静知道,只是她心思都在藏书上,与三郎一起讨论朝局的时候不多,三郎似乎也无意告诉她许多。

祝奉不知道更多关于三郎的事了,她连几日又拜访了几位三郎生前的旧友,都没得到答案。

她只能又去找了惠叔,问他三郎可还有什么手札之类的东西留下。

惠叔却道,“夫人也是知道的,三爷不想留太多东西缠绵人间,那些手札都烧了,老奴也不记得还有了……”

杜泠静酸了眼眶。

惠叔将她眼睛红着,连忙道,“三郎留下的,除了书册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朝廷邸抄小报,还有些关于朝中时局的评议之类。但因着与时局相关,这些也烧了不少,留下的都被收进了库房里。至于旁的散碎笔记什么,都在青州老家,在三爷书房里。”

在三郎书房里……

他走之后,不管是他爹娘,还是六郎,从不曾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一切如旧,杜泠静那些年想念他的时候,也去看过,坐在他日日读书的椅子上,默默坐着,又趴在他的书案上,仿佛能问到他身上墨香与竹香交织的气息。

杜泠静返回了侯府,将崇安叫了过来。

“安侍卫,我想回一趟青州。”

速去速回,在侯爷从西北回京之前,就赶回来。

她想亲自去三郎书房里再看一遍。

她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要回青州自己寻找答案。

但她把话说了,崇安吓了一大跳。

她跟崇安解释自己不是要走,会赶在侯爷而之前回来,甚至不用告诉侯爷,毕竟他往西北还要上战场,他不需要知道。

但崇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侯爷有吩咐,夫人决不能离开京城!”

崇安是被吓坏了,哪怕杜泠静说她别人都不带,只带着崇安与侯府侍卫回去,也不行。

她心口闷闷,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崇安,只能道。

“那你万万不要告诉侯爷,莫要耽误他在前线的事!”

她是这么吩咐的,但崇安却记起侯爷前几日走前吩咐过,说在家中看好夫人,夫人有任何动向,立时向侯爷汇报。

之前夫人离开京城去保定就拂党的消息,就搁置了一天才告诉侯爷,侯爷极其不快,这一次崇安长了记性,没再听从夫人,速速将消息递给侯爷。

不过陆慎如还在一路往西奔马,终于顶着炎夏的日头,到了宁夏关城。

他只见了几个心腹将领,将此番准备活捉九王的事说了来。

众将先见到侯爷秘密赶来,便是一振,接着听闻要捉那鞑靼九王,更是兴奋起来。

*

关外。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部落驻扎于此。

下面的人陆续带着炙烤得流油的羊肉,与烈辣美酒往帐子里送来。

那部族的首领当下让人割下最好的一块,递给了一旁一个年迈的人。

“九老,我等在你面前还是稚嫩了些,这数月与交战,还是多亏了您。”

那首领递上割肉的匕首,有给那人碗中满了酒。

“九老从前,可是差点灭了永定军的人,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大漠都响当当,怎么不听您提提当年风光旧事?”

他说着,帐中其他部将都凑了上前,吆喝让九老说一说。

那九老,也就是鞑靼九王,却没有什么谈兴,老迈的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汉人有句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道,“都是天意罢了。”

说完,喝完了酒,独自走出了帐子。

众人见他不肯多言,倒也没追,只说起近来宁夏关城的事,上次他们重伤了刚到宁夏的忠庆伯世子,但那魏世子岂是好相与之辈,将他们几个部族的联军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好不容易这才聚起些气来,只想着何时回去宁夏复仇。

九王却没与他们议起此事,只是独自走到帐外。

明月高悬在山巅。

他想起了汉人的弘启十四年,半数永定军近乎折损完的那场仗,他确实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论风光,自是风光,但是,其实那非是他自己的本事。

而是有人掌握了永定军出关的消息,偷偷传给了他。

他从领口拉出一块骨雕圆牌,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纹样。

若是陆慎如或者魏琮此刻看去,一眼便能看出那纹样,与细作所漏的纹样一模一样。

而九王看着这骨雕圆牌,这是他那四十余年前覆灭的部族,最后留下的东西了。

当年,就是有人持此图样找到了他,他这才相信了那消息,而这消息确实准确无疑,险些令永定军一蹶不振。

有此图样之人,必然也是部族的遗脉,而且能准确有此图样的,也只能是部族当年的贵族。

但部族覆灭,贵族亦消失无影,怎么会打到汉人内部,获得永定军秘密的动向?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查问,彼时给他送来消息的到底是何人。

渐渐的,他也有些猜测了。

持此图样的那位贵人,必定是汉人朝廷里位次极高的人。

而汉人,包括永定军,好像还没发现他……

九王笑了起来,将脖颈上的骨雕圆牌看了又看,这才又回到了帐中,一壶酒喝完呼呼睡去。

不想次日下晌醒来的时候,见部族首领同一种将领跃跃欲试。

他问是何事如此兴奋,那首领连道。

“听闻那永定侯陆慎如要来西北整顿军务,那宁夏的守城副总兵怕之前多有失利,令魏世子受伤,那陆侯会拿他开刀。准备带人突袭咱们,弄些军功好于那陆侯交差。”

那首领连声大笑,“他想拿我们的人头交差,要突袭我们,好啊,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问九王此事可行否,九王问他消息是否可信。

“可信!可信!听说那陆侯确实要来西北,已经令人都往西安去,咱们这个时候打他一巴掌,然后逃之大吉,我就看那陆侯脸上难不难看!”

他哈哈大笑,九王还有些犹疑。

但他与陆氏之间深仇数不清,当年这位陆侯的祖父陆老侯爷,差点将他送上黄泉。

他眼下刚恢复,还不宜与陆慎如正面相碰,可若能借此令陆氏难堪,有助于他尽快自己掌握兵马,东山再起。

众人又将消息确认再三,两日后天还没亮,他们就提前埋伏在了宁夏关城外。

过了一个时辰,果见有兵马出动。

据闻那副总兵并未亲自出马,怕出事,只让手下几个不太行的不将奇袭。

众人都憋着笑。

等到见汉人兵马出了关,向此地行进而来。

部族首领一声号起,埋伏半夜的众人,直直向前扑去。

九王并未杀上前去,只在远处眺望。他只见那些汉人被他们这一伏击,全露出丢盔卸甲的样子,而众鞑靼部将则四处追敌,转瞬间七零八落。

看着是乘胜之势,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谁料就在这时,有大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黄沙扬起,那阵仗如同主将亲自率兵而至。

宁夏兵马虽多,但一息之间调兵出关,除非紧急,小小副总兵可做不得主。

那么是谁人?

九王心头更跳,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人。

听闻即将来到西北的永定侯,陆慎如!

他再管不了其他人,让人护着他,调转马头就飞奔要逃。

但陆慎如就是奔着他来的,歼灭一个部族只是顺手为之。

他命何副将带兵分四路急追。

但那鞑靼九王不愧是在老侯爷手下也能逃出生天的人,何副将率众追逐竟不得力,不得不下令放箭射马。

一众箭矢下去,护他的人坠马了几个,但此人却越跑越快。

“侯爷,快追不上了!”

前面就深入关外山脉腹地。

陆慎如亦未想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

但他再不容此人逃跑,可令人放箭射杀,可就不能活捉了。

他忽的叫了崇平,“拿我弓箭来!”

何副将一惊,侯爷肩上还有伤,崇平亦惊,但还是把弓箭递了过去。

两人之间侯爷拉弓搭箭,毫无受伤之势。

下一息,只听一声颤鸣,那箭矢破风而去,更是追风而至。

砰地,就死死钉进了那鞑靼九王的大腿里。

那人一声惊呼,几近坠马,但他求生之意甚强,竟然稳住了。

陆慎如冷笑,又欲再射一箭,但何副将与崇平皆呼,“侯爷不可!”

不过须臾的工夫,他臂上伤处新生的血肉,因那气力十足的一箭,彻底崩裂,血色染满了肩头。

再射也未必能中了,只会伤的更重。

陆慎如亦知,肩头的伤,还是给了那九王继续逃窜的机会。

他手下紧攥。

不过此人中他这一箭,已是逃不了了。

何副将请命前去追击,他吩咐,“不急,务必活捉!不要令他丧命。”

说完,崇平只见他肩头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急急护他回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那埋伏的鞑靼部族被剿灭殆尽,关军大盛,但何副将去追鞑靼九王还未回来。

陆慎如料想他是跑不了,但想要活捉,恐要费些工夫。

不过他肩头的伤,一连来了三个军医,都面色难看。

“侯爷那一箭实在是太过厉害。”

陆慎如拉弓搭箭的时候,根本没想许多。

可此刻三个军医都道,“侯爷之前刚长出的血肉全部撕裂了,甚至裂得更深,止血都颇为困难,侯爷恐怕要静养至少月余。”

陆慎如回头看了后肩一眼。

难怪有点疼。

但他哪有月余的工夫静养?

京中还有许多事,而且娘子独自在京,他心里总不踏实。

他只道,“先把血替我止了,其余的之后再说。”

边关军医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只能连忙止血,他又转而叫了崇平。

“我伤口撕裂的事,回去不要告诉夫人。”

崇平应下,他又问了一句。

“家中可有夫人的消息传来?”

“暂时还没有。”

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陆慎如略松口气。

三个军医又折腾了一阵,终于替他止了血,包扎了起来,侍卫拿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他眼角扫过,“我领兵作战,何时穿过新衣?”

他领兵作战贯穿合身的旧衣在里,从不穿新衣。

那侍卫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件新衣,崇平立刻上前,“谁人将新衣放到侯爷箱笼里?”

走之前他吩咐过只取旧衣,突然出现件新衣,令人惊诧。

陆慎如亦皱了眉,侍卫却突然想了起来。

“回侯爷,这是夫人放到里面来的,应是夫人从庙里给侯爷求来的平安衣。”

陆慎如意外了一下,“夫人……”

但他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定睛看向那侍卫。

“夫人是何时将此衣放到了我的箱笼里。”

侍卫记得清楚,“就是您出京那日下晌,您在远岫阁小厅里待客,夫人彼时进卧房放了衣裳,后在卧房又停留了些时候才离开。还吩咐属下,因着放的是平安衣,先不要告诉侯爷。”

崇平还不知是何情况,但陆慎如怔在了当下。

他在小厅见蒋枫川的时候,她就在卧房当中?

小厅与远岫阁卧房紧连,能听得见里间的话语声。

可她在远岫阁许久,彼时什么也没说,他还以为她只是刚从寺庙里回来。

肩头扯断的伤口越发疼了起来,丝丝漫向心口。

所以她什么都听见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没说呢?

他脑中有些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前来,接着有人传信。

“侯爷,京中府邸来了消息。”

崇安的消息。

陆慎如心口一跳,连着肩上的痛,令他心慌了几分。

她都听见了,她隐而不发的原因,是不是想等他不在京城,然后离开?

他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但等来人上前,回禀了他。

说夫人心绪极其不佳。

说夫人近来见了几乎每日都见蒋解元生前的旧友。

说夫人,想回青州。

话音落地,陆慎如闭起了眼睛。

喉头有什么涩涩发阻的,就死死梗在他喉头。

肩上的伤终于漫进了他的心头里。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隐忍不发了。

方才有一瞬,他还以为她怕他上了战场会分心受伤。

原来不是。

她只是想等他走,再回去她的青州,去寻她的三郎!

陆慎如手下攥得噼啪作响。

他忽的起身,再不管那伤口好坏,直接穿起了衣裳。

他吩咐了宁夏副总兵,“抓到那鞑靼九王,给我送到京城去!”

说完,大步就往外去。

宁夏众将皆吃了一惊,副总兵连忙问。

“侯爷这要回京?何时啊?”

男人没回,扬鞭打马出了宁夏城。

他用三天的工夫将西安诸事安置完毕,接着再无休歇一日,掉马向东,直奔回京。

原本撕裂的、要静养月余的肩上,再没有了任何修养长出新的血肉的时间,他只用厚厚的布带缠住不断渗透的血。

他在马背上,只向京城的方向看去。

她就这么想回青州,不过就是因为蒋竹修埋在青州。

“你只想回去找他,可曾想过我?!”

*

京城。

杜泠静在侯府每一夜都睡不下,只能暂时住去了澄清坊。

崇安拦不了此事,只能点了人手将澄清坊围住。

京城的暑热已经很重了,杜泠静睡不好也就罢了,连饭都吃不下,尤其近几日,随意吃上几口,就不免想吐。

她算着距离侯爷回京的时日,少说还得半月。她就先在澄清坊住些日子吧。

她住到了与父亲旧时一起住的中路厢房里。

东路是侯爷刚刚为她扩出来的崭新的一路宅院,而西路则是三郎在她家中暂住时,住过许久的地方。

澄清坊虽好,是她自己的家,但她被夹在了东路与西路之间,脚步既没能轻易踏入西路,也没敢随便进到西路。

她又想了些法子打听了关于三郎的旧事,还是无解。

秋霖来劝了她,“既然是自尽,夫人就当作三爷是自愿的,不行吗?”

自尽当然是自愿的。

但平静地赴死,和痛苦地自戕,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三郎是万般无奈之下,悲苦地选择自杀,我岂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在三郎的无奈悲苦之上,还继续装不知道地与侯爷在一起,那么三郎的死算什么呢?

而她心中郁郁不得解,心下为三郎悲哭,这对惟石来说又算什么?

都不公平。

唯有她弄清楚三郎自尽的原因,才是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出不了京城,只能派阮恭替她回了一趟青州。

杜泠静独坐在父亲的正房的廊下,艾叶端来了凉糕,她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腾。

“夫人不吃东西怎么成?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但杜泠静摇头。

秋霖知道她的心思,突然想到什么。

“活人不解的事情,夫人何不问问过世的人?说不定入梦可解!”

杜泠静一愣。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思念成疾,在勉楼的书中看到一入梦的法子,便穿了素静的白衣,在房中摆了与他紧密相连之物,晚间谦筠真的曾入梦几回。

太久了,久到好像上辈子的事。

杜泠静差点想不起来了。

她素来不太信怪力乱神,但走投无路之际,似乎唯有一信。

她从中路走了出来,东路院门开着,里间新种的夏花绚烂,她默默看了几眼,终是转身去了西路院中。

西路如春,连这样盛夏的季节里,也还留存着几分春日的清凉,谦筠在京的时候,住在西厢房里,从侧边过去就连着后院的竹林。

秋霖翻遍她的箱笼,翻开侯府针线上为夫人做的如花般绚烂多彩的衣裳,才在最下面,翻出一套白色素衣。

杜泠静换在身上的瞬间,站在西路西厢房里,已觉似乎有熟悉的感觉停在她手心。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几乎日日都如此,穿上素衣,染了竹香,她只觉好像有人缓缓伸出他并不健壮的手臂,但他手臂修长,亦能将她完全抱进怀里,给她平静与安心。

此刻竹香亦在漫散,她站在西厢房里,不禁唤出了声。

“三郎……三郎!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房中无人回应,但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她颤着哭泣,颤着问出声。

但天还没黑,他注定无法入梦,也注定无法解答。

但眼泪不曾停住,她抱进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吵杂的声音传到房中,打乱了室内安静的竹香。

杜泠静还没听清是发生了何事,却只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她心上,直奔门前而来。

她愣住,下意识快步往外迎去。

是侯爷……他回来了!

受伤没有?!赢了没有?!

但走到门前,忽然看到自己这一身白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骤然停住脚步,但外面的人已到了门前。

“夫人?”

杜泠静口舌发干,心下快跳。

而立在急奔回京,立在门前的男人,看着这西路的西厢房。

崇安拦着不让她走,她就住进澄清坊这西路的西厢房里,是不是?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里是蒋竹修从前在杜家借住的地方吧。

男人眸色冷了起来,他脚步到了门前,他唤了门内他自己的娘子,但她毫无任何回应。

他手下控制着,才没拍在门上。

他只沉着嘶哑的嗓音。

“你把门打开。”

这次她回应了,却道,“不……”

“不?”

男人肩上伤处又痛了一下。

他听见她道。

“你先回去,我此时不便……”

杜泠静还穿着白衣,房中皆是竹香,如何能便?他一定会多想!

但她不开门,门外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哑声笑了一声。

“不便?”

他问她,“你我夫妻,拜过天地,圣旨赐婚,到底有什么不便?”

他嗓音彻底低哑,“还是说,这房间只许蒋竹修住,只配他拥有,而我不配踏入?打搅了他?!”

“不是……”

隔着一道门内,杜泠静胸腔内翻腾,她不由捂住了口鼻,可却止不住慌乱的眼泪的眼泪流下。

“不是的,惟石……”

可他只发了狠问,“真不是吗?!”

话音落地的下一息,他忽的推门而入。

门内有杜泠静进来之前安放的门栓。

他甫一感到有门栓阻滞,越加冷笑出声。

下一息,他双臂灌力,砰然推开了厢房的门!

门栓断裂落下,杜泠静看到了他冷厉不定的神情。

陆慎如亦看到了他的娘子。

她穿着一身如当年为蒋竹修守孝时一般的白衣。

素净的白衣贴合着她的身,而整个房中,染满了竹子的气息。

她就站在浓郁气息之中,连每一缕发丝都染满了属于蒋竹修的竹香。

男人颤眸盯着他的妻子,一息又一息。

他忽的轻声问。

“就这么想他?”

杜泠静彻底慌乱了起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还就在今日。

而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切,想劝他走,但他偏要进来。

她眼泪不止,“惟石……”

他眼睛红透了,那些年里为蒋竹修流的泪还不够吗?

她甚至差点为那人撒手人间去死。

他以为她嫁给了他,渐渐能把那人忘了。

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他突然问她。

“我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杜泠静不知他的意思。

他看住她,又问了一遍。

“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

她也曾主动投入他怀中,也曾抱住他的脖颈哭泣,也曾柔声唤他一声夫君,还曾告诉他,说天底下的男子,再没有人比他更英俊……

他只问。

“泉泉到底有几分在意我?是否与他蒋竹修一比,我陆慎如就不值一提了?!”

“你别这样说,绝不是不值一提!”

但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眼眸颤着,亦有水光轻闪,他不住地问着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

“如果他蒋竹修没死,如果他还能回来,与你而言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犹豫,立刻弃了我,头也不回跟他走?!”

“不,不会……”

杜泠静反复否认,但他只摇头。

“不会吗?不是吗?”

眼泪早已模糊了杜泠静的视线。

男人亦痛苦地抿唇盯着她。

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可还能想起,我究竟是谁?”

杜泠静眼睛酸痛到难耐,外间的风闯进来,吹散了房中的竹香。

她早已想起他是谁了。

她说出了他那时的名字。

“史公子。”

陆慎如见她全想了起来,更是笑了。

痛意不知是从肩后,还是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个他再也不想提及的过去,他此刻他无所谓了,他直接说了出来。

“对,史公子。”

他微顿,“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他就是那个九年前的史公子,是那个闷在勉楼的隔层里默默养伤的少年,那个被她讨厌到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被她撵走的人!

眸光被掩在水光下颤动,他彻底看住她的眼睛。

杜泠静捂住了抖动的唇,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但她没能拉住。

而他开了口。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他忽然提了嗓音。

“而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他深深闭了眼睛,倏又睁开。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而你为了他,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