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祝山意识朦胧,听到自己呼吸很沉重,四肢沉甸甸像是压上去石头,坠得抬不起来。
他勉励睁开双眼,不算刺目的光涌入瞳孔,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后,脑子清醒了不少。他再次睁开眼,入目看到陌生的天花板,转过头看到风吹起窗帘,床头柜上有一束新鲜的花,他清晰地听到“沙沙”的声响,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坐在一个矮桌上,在用画笔画画的孔睿。
一切平静而祥和。
沈祝山回忆起来,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还在和孔洵撕心裂肺地嘶吼,争吵,下一秒为什么失去意识了?大概是低血糖或者自己又起了烧身体很虚弱,情绪太过激动晕了过去,对了,自己好像还留了鼻血,沈祝山不由自主抬手擦了一下鼻子,什么都没有,有一些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
就算是能看出来这间房用心布置改善过一番,沈祝山也是认出来,自己现在是在医院里。
找回四肢的沈祝山,用手臂撑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孔睿这时候听到动静,抬头看了沈祝山一眼,然后像是某种接收到指令信号的小机器人似的,匆匆从自己画画的矮桌前起身,一路小跑了出去。
没多久,孔洵就走进来了。
“沈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祝山面无表情,好像是失去所有力气一样,没有和他说话。
“那饿不饿,有胃口吗,我让人送餐。”孔洵自顾自地说:“你身体太虚弱了,跑开我身边你连饭都不吃。”
虽然身体总是在拖沈祝山的后腿,辜负沈祝山,但是沈祝山根本没有故意折腾自己自虐的意思,没怎么吃饭主要还是着急逃跑以及换了新环境后惦记着先采买,如果不是在树林里撞见孔洵,沈祝山是准备晚上找面馆吃一碗加蛋的面的。
“早上护士来帮你测过体温……”孔洵手顺势朝沈祝山的额头伸去。
“啪”一声,孔洵的手被沈祝山挥开。
孔洵愣了一下,看了沈祝山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沈祝山不给好脸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有说要住院吗,你没权力干涉我的自由。”
“那我干涉谁的?”
“你爱干涉谁的干涉谁的!”
孔洵好像并不理解:“可是我不想干涉别人的,只想干涉你。”
“这没道理吧,我现在就想安安静静过完我最后的生活,你当可怜我吧,行吗,我斗不过你,你看在我之前也照顾过你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我行吗?”沈祝山忍无可忍,像是提醒他:“你也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一定要这么残忍吗?”
沈祝山重提时日无多的事,进来之后一直状似平静的孔洵终于像是被踩了痛脚,他语气严肃又认真,纠正道:“别胡说八道。”
孔洵笃定地说:“你只是生病,治疗好了就可以了。”
孔洵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孔洵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怎么样,但是因为命运还算是给他多年辛苦给过馈赠。
虽然得来全都费功夫,但是也算是得来过,比如直到现在,沈祝山还依然在呼吸,皮肤温热,跟自己掰扯的时候会露出来沮丧气愤的表情,看起来很想讲道理,但是理智上知道行不通,又想发火但这可能更没用还有可能再把虚弱的自己气撅过去,于是变成絮絮叨叨的低声长句和咬牙切齿的短句。
由于命运对每个人的奖励机制不同,很少馈赠沈祝山什么,大多是一个接着一个关卡,而且后面空无一物,导致沈祝山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突然,特护病房的门被敲了两声,下一刻,一位不速之客推门而入。
竟然是徐承。
大概是因为徐承穿着白大褂,门口的保镖以为是医院安排的工作人员所以没有阻拦。
“你怎么回来的?”孔洵看着多年未见的徐承,看起来比高中时期更讨厌了,他皱眉,脑海里若有所思,想通什么后,语气里不乏轻蔑的恶意:“看来是有贵人相助了。”
徐承却并不接茬,只是垂着眼,目不斜视地说:“我有病情要和病人交流,无关人员能先出去吗?”
“他不需要你医治,而且他的病情我很清楚,我会和他好好交流。”
徐承说:“哦,是吗,你有多清楚?你又连夜修出来医学博士了?”
孔洵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够了!”沈祝山在孔洵再次开口前,打断了这场无聊又没有意义的争吵,他对孔洵说道:“你先出去。”
孔洵沉默扫过二人,最后说:“十分钟。”
沈祝山原本以为一走了之,现在人回来又惊动孔洵,沈祝山面对徐承有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自在。
也不知道徐承有没有再和自己发消息,发现自己把他拉黑这件事没有。
徐承拿出来病例单,他抬头看沈祝山一眼,脸上神情也就比他刚才面对孔洵缓和一点,但是不多。
莫名其妙,沈祝山仿佛被班主任第一次抓到逃课一样,不是说心虚或者什么,因为下次还会逃,主要是觉得不应该再碰见。
“沈哥,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沈祝山对徐承的态度还是要比孔洵更好一些,他脸上露出来疲惫:“抱歉。”
他说:“我都不想听。”
徐承却好像没有要问他想要先听哪一个的意思,他看到沈祝山这样拒不配合的样子,好像这才回归本身的他,沈祝山从来都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跟别人吵架也从来都不会先低头,徐承突然说:“那孔洵呢?”
徐承说:“你一开始不是不打算让他知道,然后自己默默离开吗,现在他知道了,你准备怎么办?”
沈祝山脑海里一团乱麻,心里有点后悔和徐承交流,比刚才面对孔洵时更难受,因为孔洵根本不会问,沈祝山走了他怎么办,他都不会接受这种假设。
沈祝山还能怎么办呢,从始至终沈祝山有的选吗?
尽管非常不想,徐承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沈祝山,他还是意识到孔洵大概率不是一厢情愿那么简单,大多时候,徐承以为沈祝山之所以对孔洵动过心,主要是沈祝山喜欢白皮肤,长相出挑的长发女孩,孔洵那时候太像女孩了。
“你知道吗,你是昨天夜里从别的医院连夜转来的,凌晨才到,你来的时候几乎快要休克,你真该看看他跟着你来到急诊时的表情,看起来比今天见到我要精彩的多了。”
“你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你现在身体的各项指标很差,会让治疗受阻。”
“但是好消息是,孔洵包了专机,明天首都的专家会过来,和这里的医生联合会诊,本周内我的老师也会从美国飞来。”
“在你拉黑我那天,我把你生病在住院的消息告知了苟袁他们,他们说会过来看望你,如果你想让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你就继续固执下去。”
徐承出去的时候,孔洵就站在门口。
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了一眼,徐承与他擦身而过,他也没再出言相讽。
孔洵在这件事不想忍让,又必须忍让了,因为大概除了自己,徐承也是最真心实意想要沈祝山活下去的人。
沈祝山吃了送来的营养餐,下午沈祝山在病床上扎针输液,孔睿还在一旁上小学一年级网课补习班,偶尔会看一眼沈祝山的状况,表现得很忧心忡忡,孔睿大概率知道沈祝山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严重到他哥哥也要暂时搬家来到医院。
沈祝山发现孔睿是第一层看守,外头的走廊电梯附近有保镖,这是第二层,大概孔睿是“软”,不行还有“硬”,组合起来达到了一个软硬兼施的效果。
夜晚,不知道是凌晨几点,可能是白天睡了太多,也有可能是心神不宁有些失眠。
沈祝山在床微微塌陷一块时,发觉是孔洵躺上来了,他先是摸了摸自己的手,然后收到被子里。
沈祝山没有再推开他,只是说:“是要开始化疗吗,应该是吧,我妈那时候就是这么治疗的,那我的头发很快会掉光。”
不仅如此,这只是开始,他会呕吐吃不下饭,瘦得脱型脱相,不停的打针吃药,更多的副作用,和帅气潇洒再没什么关系。
“我觉得你们都误会了,感觉我拒绝治疗是不想活,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想死,但是活不了。”
沈祝山一直觉得,死者为大,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死更糟糕的事情了,沈祝山不想挣扎得太难看,沈祝山是百折之后终于挠了的,少年心气被磨得时隐时现,有时候走在路上偶尔会叹气,精神上已经如此颓然,肉体上也要折磨到面目全非才行吗。
“真要这么残忍?”沈祝山喃喃问,不知道是问命运还是问孔洵,终于承受不住一样哽咽出声,他抬起来胳膊,用手臂盖住了湿润的眼睛,因为宁死不屈,现在要死又要屈。
简直无路可逃。
“你不会死。”孔洵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现在比沈祝山大,比沈祝山的热,以后可能都不会出现他需要沈祝山帮他暖手的事情,孔洵与他十指相扣,与他额头相抵,他的嘴唇在沈祝山湿润的眼皮上碰了碰,琉璃一样眼珠望着沈祝山说:“别害怕,都会好的。”
沈祝山愣怔,一时间仿佛时光倒流,重回多年前沈祝山绝望无助的时刻,一样的无力一样的孔洵。
“睡吧,我会解决。”
“你……”沈祝山呆呆愣愣看着孔洵熟悉的脸,孔洵像是说出来对应场景的固定台词,沈祝山泪流的更汹涌了,甚至开始发抖,感觉被更深重的阴影蒙住,孔洵说别害怕的时候,他变得更害怕,因为不够信任孔洵,因为孔洵总是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