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鸾凤和 第八章 客来茶当酒

园里的合欢花被一夜暴雨浇得七零八落,太子妃站在廊下看那满地的落花。

站在她身后的单嬷嬷在心里微叹口气,然后面上堆起笑容:“太子妃,齐司馔说又寻得一罐那样的好茶,要不,您尝一尝?齐司馔说那茶要趁鲜喝,才有那乐而忘忧的好滋味呢。”

齐司馔在几年前曾经得过一罐好茶,饮之令人忘忧,本打算在那年的百花会上给宫中的娘娘们奉上,却因当日出了香汤的事,贵人们担心有变,早早就告辞回宫,那罐好茶也就搁下了。

过后太子妃让齐司馔给各院的嫔妾们分了些,大家都说味道极好,只有齐司馔说远不及她当日品尝的鲜妙,本说等来年再问问给她供茶之人的,却一连数年都不得见,直到近日才再次寻到。

供茶的人说是这几年年景不好,有一样歉收,那茶缺少了这极重要的一味就灵性全失,所以他就一直没有再到京师来,也是今年运气好,得了一些,才能再给齐司馔。

“那好,我就尝尝究竟那茶有何妙处,令齐司馔这么些年念念不忘。”

珠馥撇撇嘴:“依奴婢所见齐司馔是被供茶的人迷住了,回回她说起那茶,都会提到那供茶之人的风华,说什么茶品如人品,能制出这等好茶之人,该有怎么样的灵秀之心……哎,奴婢都没见过齐司馔那样,简直恨不得要同那人私奔的模样。”

单嬷嬷呵她:“你还没嫁人呢,怎么就学那些媳妇子胡说八道的,什么私奔,这样的话,也是你们姑娘家说的吗?”

太子妃跟前的几个大丫鬟,是占着宫女的身份,所以得二十五岁后才能嫁人,珠馥虽然还没许人,却也不像一般小姑娘听了单嬷嬷的话羞怯,反倒笑道:“嬷嬷呀,您是没看见齐司馔那样子,这几年的相思之情,她要不是等那个茶公子,又怎么会太子妃殿下回回和她一提嫁人出府之事,她就断然拒绝呢?”

单嬷嬷听到珠馥竟然给那个人安了个名,叫茶公子,也笑了起来:“你们是不是太闲了,一天就说这些个是非,齐司馔要是离开太子府,哪儿去寻这么好的东家,哪有地方让她尽展平生所学,难不成到茶馆里给人家当品茶师傅吗?她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由茶及人罢了。”

珠馥笑嘻嘻道:“是爱屋及乌,不过不是由茶及人,是由人及茶吧。”

太子妃知道她们在自己面前闲扯这些,原是为了自己开怀,也不揭破,顺着她们的话说:“虽然那茶是很不错,但比起宫里的贡茶,也未见得就能胜出,我就不明白齐司馔怎么会如此推崇,难不成真有珠馥说的原因吗?既然难得,你们就都喝上一盅,看看究竟如何稀罕。”

单嬷嬷笑起来:“哟,这样的稀罕物可不是奴婢们可以享用的,太折福了。”

珠馥却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嬷嬷这话说差了,咱们跟在太子妃、殿下跟前儿,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尝过?哪里就会因为一盅茶折了福。奴婢谢殿下恩典,这就去叫玬桂姐姐她们。”

看着珠馥的背影,单嬷嬷笑着摇头:“太子妃您是太宠她们了,这有什么东西,还成伙惦记上了。”

“如果一天只是吃好、喝好就能满足,何尝不是快乐啊!”

听见太子妃的感叹,单嬷嬷却正色道:“旧日里,奴婢曾听先皇后和您说,在其位谋其政,一个人享有多大的富贵,就要担多大的责任,不可因一己之私枉顾国本、民意。后院里的那些女人再蹦跶,太子殿下都知道只有您才是和他夫妻一心,您何必在意那些一时得志的小人呢?现如今,如何渡过难关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单嬷嬷说起仁孝皇后旧日里的告诫,太子妃精神有所振作:“嬷嬷提醒得对,我不该因为私欲和太子去怄那闲气,眼看这平静的日子又起了波澜,得打起精神应付,渡过眼下这难关才是。”

太子妃所说的波澜,是礼部尚书胡潆奉帝命六月巡视江浙诸郡,却在京师滞留不走;东宫辅臣翰林学士杨士奇等人催他尽快启程时,胡潆竟然以他要治办军士的冬衣搪塞继续逗留之事。

幸好东宫辅臣们生出疑心,查探之下才知道,永乐帝四月去了京都后,在太子朱高滞留京师监国期间,汉王高煦、赵王高燧及其党羽屡屡上诏进言,诬陷太子擅赦罪人,引起了皇上对太子的疑心,因此密令胡潆到京师后多留数日,以查访太子的德行。

这个消息一时间引得监国之臣朝夕自危,想到这些年汉王、赵王设下的陷阱,太子妃就觉得疲惫。这千年防贼何其辛苦,只要稍有懈怠,就会被人逮住痛脚猛力打击,这一次躲过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可偏太子和她都念着骨肉亲情,只是防御,始终下不了狠手,连前年汉王险些被废为庶人那样的良机,也还是帮着求情。

其实,他们想不念着兄弟之情也不行,毕竟,如果太子真要狠下了心,遭到厌弃的就会是他了。在皇上的眼里,太子最好的地方就是谦恭友孝,有永乐帝那样偏心的父皇,他们就只能防不能攻。

想到这些,太子妃就觉得太子的那些莺莺燕燕都算不了什么。毕竟,对于帝王的基业而言,情爱从来就是小事,岂能因为一两个女人毁了东宫多年的经营?

将来能够站在那儿,和太子比肩的,只会是自己,她又何苦去在意他心里曾经有过谁,现在喜欢谁,将来会喜欢谁呢?

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而这个赢家一定是自己。太子妃转念至此,眉宇开朗了许多。

她的神情变化落到单嬷嬷的眼里,她笑着说:“难道这茶还真有齐司馔所说的功效,能够令人忘忧吗?奴婢见您的神情,像是开怀了不少。”

“嗯,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就是闻到这香气,喝到这香茶,觉得烦恼少了许多,这和吃饱喝足是一个道理,人在饥饿的状态下,是最容易生出怨气的。要不怎么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肚子都吃不饱,自然也就不会讲什么礼,衣食足知荣辱啊。这茶可以取名叫‘忘忧’,嬷嬷也喝一盅,味道真是不错。”

太子妃又端起茶盅喝了几口,顿时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压在心头的那些个烦恼,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不光太子妃,单嬷嬷她们几个喝了,一上午走路也都很轻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可惜,因为还进奉了一些给几位娘娘,又给太子和几个位辈分高的嫔妾、皇太孙妃嫔们分了些,没喝几次,齐司馔今年所得的那一罐茶就喝完了。

太子妃在品茶的时候,太子朱高炽正在密会礼部侍郎胡潆,所饮的茶,也正是“忘忧”。

胡潆身着便服,见到太子朱高炽就屈身下拜:“臣胡潆,见过太子!”

太子示意内侍陈会福将他扶起:“胡大人请起,父皇虽然令孤监国,只是若无要紧事,却不宜私下会见,也因此胡大人此来在京师逗留多日,孤一直未能款待于你,还望见谅,只不知大人今日来,有何要事?”

太子果然是谦逊有礼,竟然对他一个老臣礼贤至此,胡潆心里十分舒坦,更觉今日来对了:“臣正是有要事需禀奏太子!”

胡潆缓缓站起身,沉声道:“今年二月,交趾故四忙县知县车绵之子车三,杀知县欧阳智起义。同时,乂安知府潘僚,南灵州千户陈顺庆,乂安卫百户陈直诚、浮乐范软、偈江黄汝典、邱温侬文历、武定陈木果、快州阮特、善誓吴巨来、同利郑公证、善才陶强、大湾丁宗老、安老范玉,皆乘机起义,自署官爵,杀长吏,而其中尤以潘僚、范玉的势力最为强大。”

“潘僚为故乂安知府潘季祐之子,承嗣父职,声称因不堪太监马骐的肆意掠夺而起义。范玉为涂山寺僧,自言天降卯剑,号‘罗平王’,纪元为永宁,封相国、司空、大将军等官,攻掠城邑。”

胡潆痛心疾首道:“交趾总兵官、丰城侯则东征西剿,疲于应付,皇上高瞻远瞩,为交趾百姓着想,派左都督朱广前往剿捕,解交趾之危,着令召商供应粮草军需,这本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事,更关乎着交趾战事的成败。可是因为有利可图,朝中官勋权贵竞相争夺,个个都想从中渔利。”

朱高炽赫然动容道:“竟有此事?”

胡潆道:“是,许多公侯勋贵之家参与此事,有些是亲自出面,有些是委托亲眷。本来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事也无可厚非,只是军需所用的冬衣,好些个添加的是黑棉絮,根本不耐寒,还有些兵器,都是轻轻磕碰就断折了,要是这样的东西到了左都督手上,岂能打得过交趾那些叛军?”

他的语气甚是沉重,“本来于国于民都有利的好事,却被那些贪得无厌、猖狂放肆的权贵们搞得乌烟瘴气。更别说其中为了牟取暴利倚仗权势,凌辱欺压普通民商之事举不胜举,若不是这些仓鼠蠹虫,交趾之乱何至于久平不息?”

“皇上也是怕民怨沸腾,会出大乱子,所以责臣在京师督办冬衣和其他军需。为免此事影响太子殿下监国,今日特来禀奏。”胡潆起身施礼,“臣恳请太子殿下明令,禁止官员及其家眷参与军需物资的供应,于民商中挑选那老成持重、诚信之人专供,但凡公侯勋贵之家有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以权谋私、勒逼民商之人,严惩不贷!臣已将此事写下奏章,同时禀奏皇上,太子殿下请看,这是臣报送皇上的奏章抄件!”

说罢,胡潆自袖中摸出奏章抄件,双手送上。

太子从内侍手中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写给皇上的奏疏,内容正是胡潆方才所说,那奏章正本需经他过目再发往京都,胡潆不可能就此事作假。

但这胡潆明明身负密令要考察自己的德行,来京师数日,却突然求见,若只是为了此事,不免说不过去,毕竟,就是他就不来禀奏,自己早晚会知道这件事。

他所说让自己下令禁止官员家眷参与军需物资供应之事,此事成了,会甚得君心;不成,朝中那些本来持观望态度的公侯勋贵们就会倒向东宫敌对一方……

想到自己向来以仁孝礼义立于天下人之前,走上这个位置颇多周折,要想顺顺当当地走上那个座位,还得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么些年一直在忍,一直等,若因此事乱了根基,又当如何?

太子沉吟起来。

不依胡潆所奏,父皇若是知道,只怕要说自己不堪大用,而且,此事不光关系交趾的军需,不整顿的话,恐怕会延及其他军需,到那个时候,大祸铸成,更难收拾。

看到太子拿着抄件久久不语,胡潆又道:“都察院里,皇上也传令御史严查此案,并挑选能吏调查此事。因为事关重大,唯恐奏疏不甚明了,太子殿下不知其中详情,耽搁了大事,所以臣急急赶来向您陈述,您看看,若有不完备之处,臣定会按您的指示修改。”

看这情形,胡潆倒是真的一心为国,自己要按他所说的去做,这封奏疏送到皇上面前,交趾的军需就是真出了事,连累战局,也能最大限度地撇清自己的责任。

朱高炽决定相信胡潆此举是善意……是用此举向自己暗示,父皇密令他查探自己德行之事,会有很好的答案。

若真如此,倒是对自己十分有利。

太子暗自思忖,胡潆老谋深算,父皇对他甚是信任,甚至还将寻找建文帝生死之重任密托于他,这样一个人肯向自己投诚,岂不正说明了父皇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想到这点,太子高兴地向胡潆举起了茶:“胡大人忠君爱国,孤今日听得你所禀奏之事,茅塞顿开,就依大人所言,朝廷军需之物严禁官府中人参与,务必保证将士们所用所需均为质优上品,让他们能够安心保家卫国。眼下不宜饮酒,咱们就以茶代酒,共饮此杯。来来,胡大人,不必站在那里,坐坐。”

胡潆谢座。

两人举杯相碰,了然一笑。

“太子殿下这茶真是极品,饮之令人心悦诚服,慨然忘忧啊。”胡潆放下茶盅后颇有深意地说。

太子哈哈大笑:“胡大人既然喜欢这茶,来人,把那些茶叶全部给胡大人装上。”

他笑如春风一般对胡潆道:“这茶孤也是偶然得的,只有这一些,希望大人不要嫌少啊。”

胡潆忙站起欠身施礼:“臣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太子也说得颇为隐晦:“胡大人为国为民,别说这小小的茶叶,就是更好的东西也受得,只是如今不方便,只有来日再赏了。”

经此一会,太子以监国之名明令天下军需供给,朝中官员及其家眷不可参与,又专门挑选了可靠的民商,配了督察,安安稳稳地保证了军需物资的供应。而胡潆到达安庆时,以皇太子诚敬孝谨七事密奏,消除了永乐帝对太子的怀疑。

七月中,得到这消息时,太子妃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盅道:“阿弥陀佛,这一关可是过去了。”

她没点明什么,单嬷嬷却知道她所指,也高兴地说:“这也是您和太子爷夫妻同心,所思所想一般无二,服侍的内侍不是说了吗,胡大人喝了那茶,十分高兴,虽然后来太子爷令他退下守着,没有听见详情,但从两人的神情来看显见是相谈甚欢。这下好啦,您和太子爷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还得了胡大人的相助,东宫以后就更稳妥了。”

太子妃满意地点点头:“大事上,我们夫妻还是同心同德的。这次好在有胡大人偏向东宫,化解了父皇的疑心,将此事化须弥于无形,没有合那些人的意。”转眼,她又有些担忧地说,“只是这次他们失了手,未必下次不会有其他招数,还是要小心为上,还有瞻儿那边也是,这都成亲快一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看埈儿,一妃两嫔,倒有两个怀了身孕,抢在皇太孙的前面了。一想到这,我这心啊,真是半忧半喜。”

单嬷嬷笑起来:“太子妃最是慈爱、周到、体恤,不是奴婢夸口,这上上下下的,可寻不出几个您这样慈爱的婆婆。靖郡王妃和孙嫔有了身孕,那好东西就和不要钱似的搬过去,早晚使人查问情况。”她宽慰道,“皇太孙这边也是殿下一直说她们几个年纪都小,怕生养影响身子,所以让避着没有生。其实靖郡王妃比太孙妃还小一岁多呢。要不……先选个岁数大点儿、易生养的稳妥人过去,帮着开花结果,引得龙子凤孙跟着来?只是怕太孙妃嫔们不会乐意。”

单嬷嬷所语,是寻个人给朱瞻基做通房丫鬟,怀了子嗣后或去母留子,或以母身份低贱,将其子嗣寄在太孙妃的名下,这个在民间,常有高门大户为其嫡妻所用,视为招弟。

听了单嬷嬷此语,太子妃皱了皱眉:“这事可由不得她们,再等一等吧,若是一年期满,还没有什么动静,也只有试试这个法子,你现在就留意,挑个好生养的,要有了身孕,就过在太孙妃的名下。按理,她们也不该吃这样的干醋,那通房丫鬟和她们相比可是尘土和云朵一样,要连这个都容不得,以后瞻儿有了三宫六院,岂不闹腾死?”太子妃起身站在窗前,悠悠地嘘了口气,“这一辈子可长着呢,宫里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这个事要是定下,你也帮我看着,到底谁敢为此闹腾,家和万事兴,进了这府邸,就该明白不是在普通百姓家里头。”她冷静地说,“后宫的女子,争风吃醋这些事情,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压在心里,嬷嬷平日里多敲打她们,纵有这般心思,也半点儿不许给我露出来,更不可以借此生事,闹得家宅不宁,东宫不安。”

单嬷嬷频频点头:“您说得是,老奴眼下就开始留意合适的人选。”

身为皇太孙,瞻儿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嫡子长孙,子嗣不丰,无法传承天下。

太子妃转过头,看着桌上青花瓷的孔雀牡丹灯笼瓶中那石榴,暗暗期盼,盼太孙妃能够早日怀上一男半女,一来不用什么通房丫鬟去堵那几个的心,二来她也可以放下一多半的心。

梧桐院里,胡善祥歪靠在美人榻上,听着窗外林木间鸟儿的鸣啾之声,隐隐然觉得困倦。正想丢了手里打算给朱瞻基做的小衣,倒在榻上好好睡上一觉,就听帘子轻响,芷荷走了进来,神情间颇有些犹豫。

胡善祥懒洋洋地抬声问道:“怎么了?”

芷荷低声道:“胡尚宫来了,太孙妃要不要见?”

胡善祥一听大姐胡善围竟然过来了,想起上回她和自己说的那些个话,也有些犹豫,不知道她这会儿来,是不是还是为那事情。沉默片刻方说:“让她进来。”

芷荷轻微地叹了一声,上回与胡尚宫相见,她家主子哭了半晌,这回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

她走到廊下按规矩行礼后,将立在廊下一脸平静的胡尚宫带了进来。

胡尚宫身穿翠蓝色宫锦面的齐膝夹纱袄,上用银错金丝绣着玉兰花,下系一条软轻烟的蓝色宫锦长裙,将她修长的身段裹将得越发俏丽窈窕,头上的牡丹髻中间插了根绿玉珊瑚钗,明艳夺人之余更显得清丽逼人。

胡善祥打小在这个漂亮的大姐跟前就自惭形秽,现今虽然当了太孙妃,居移体,养移气有了几分威仪,却仍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见胡尚宫向她行礼,忙说:“大姐请起,你我姐妹何必如此多礼。”

胡尚宫没有听她的,仍然干脆利落地跪下请安。

胡善祥有些诧异胡尚宫的恭顺,这个比她大五岁的姐姐最是心高气傲。当日进宫本是奔着妃嫔或太子嫔去的,谁知当时尚在世的仁孝皇后说她年纪虽小,才色出众,竟然派去做掖庭令,直到隔年仁孝皇后身故,王贵妃又指她做了尚宫留在身边侍候。

外面的人羡慕她不用女色侍奉皇帝,还当了正五品的女官,比她父亲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官阶还高,胡善祥却深知在姐姐心里,十分愤然不平。

的确,对于胡善围来说,那些个才貌不及她的女子,都能为婕妤、做妃子,凭什么她就该屈居人下?

没有实现理想抱负的胡善围,把这个愿望寄托在胡善祥身上了,不,应该说是她更看重的二妹和四妹身上,只是不巧八字合下来,三妹胡善祥被选中成了太孙妃。她只好调整策略,改为扶持这个在家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妹。

上一回,姐妹俩就为了如何固宠之事起了争执,胡善围拿出大姐的威风,说了许多按现在的身份其实属于儹越的话语,甚至把胡善祥气哭了,如今见她这样守规矩,自然觉得奇怪。

难不成姐姐已经放弃了上回的想法?胡善祥不敢断定,言语就有些淡淡的:“起来吧,你我姐妹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动不动就跪,多麻烦。”

胡善围却惊异不过短短数月,她三妹的身上已经起了奇妙变化,再不是过去那个可以捏扁、捏圆的面团,言语、眉宇间甚至有了上位者的风华。

因着这种变化,胡善围虽然顺从地站了起来,却不敢像从前一般直觑胡善祥的神情,只垂着眸子低声道:“奴婢今日正好领了差事来太子府,所以就来看看太孙妃。”

她声音温柔和软,并不提上回发生过的事情,面上也没有因为如今要跪拜胡善祥现出委屈之色。

“姐姐既是有差事在身,我也不久留你了,芷荷,把前些日子我得的那支兰花老翡翠琴钗拿给姐姐。”

胡善祥向胡尚宫解释:“那钗比姐姐带的绿玉珊瑚钗水色还要好,正好配姐姐的这身衣服呢。”

胡尚宫见她明知自己来是有事,却根据自个儿的话如此托词,虽然接过芷荷手上的钗一丝不苟地谢恩,面上却微有急色。

芷荷递上东西后,就沉默地退了出去,这姐妹两个的事情,她一个做奴才的,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胡善祥微笑着看向姐姐,轻声道:“姐姐今儿个来,还有事吗?”

那次哭过之后,她想明白了,自己现在并不是胡家那个受气包胡三娘了,即使是明慧如大姐,也要屈身下拜,姐姐若是为自己好的话,当然可以听一听,若是只为着她自己好,为着胡氏一族的富贵荣华,自己实在不必给他们做盾牌。毕竟,胡府之中,真正叫自己挂念的,也不过只有母亲钱氏一人。

胡尚宫抿抿唇,轻笑道:“奴婢这次来,是要说个好消息给太孙妃听,父亲要被皇上擢升为正三品的光禄寺卿了。”

看到胡善祥微惊却并没有露出喜色,胡尚宫又说:“母亲也会被封为正三品的诰命。”

这个消息才真正令胡善祥开怀:“有了这个封号,以后那些个姨娘们就不敢欺负母亲了吧?”

胡尚宫笑了起来:“谨遵太孙妃出嫁那日的嘱咐,母亲的衣食居所,如今都是府里最好的。有了这个诰命在身,她以后可以横着走了。”

胡善祥微怔:“如此,也不枉我嫁过来所受的种种委屈。”

“太孙妃这说的是什么话,皇太孙是龙子凤孙,这多少女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您可是正妃,只有您给人委屈受的,哪儿能受别人的委屈?您看,和您同日嫁进府的太孙贵嫔,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胡尚宫得意地说:“孙贵嫔的父亲如今仍然是鸿胪寺序班,虽说到了天子脚下行走,却只是调职没有升官,仍然是个九品小官。父亲却直接由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升到了正三品的光禄寺卿,皇上的心里孰轻孰重,明眼人一望可知,您又何必自轻自贱呢?”见胡善祥不语,胡尚宫又说,“您如今是皇太孙正妃,太子妃又那么看重您,就该拿出些威风来,灭灭这府里嫔妾们的张扬之气,别让她们仗着皇太孙殿下喜欢,就不知天高地厚,这上面还有皇上呢,殿下再喜欢,她们也蹦跶不到天上去。”看胡善祥不为所动,胡尚宫又劝她,“从皇上擢升父亲这件事上,太孙妃还不明白吗?皇上并不喜欢那孙氏,这就是您的尚方宝剑,而且,咱们家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这正妃之位要是保不住,那些个人还不知道怎么作践母亲。”

“她们敢!”胡善祥断喝。

胡尚宫苦笑道:“她们有何不敢?父亲表面虽然对母亲照顾、服帖,私底下,却最是听那几个姨娘的话,当日我进宫来,何尝没有告诫过父亲,也不过好了个两三年而已。母亲性子懦弱,又因为生了我们四个姐妹坏了身体,姨娘们生的几个兄弟虽然寄在母亲名下,充作嫡子,内里却还是和她们一条心的。”她见胡善祥面色似有松动,又道,“我往年对你不喜,也是因为你性子太像母亲,怒其不幸、恨其不争罢了,你在家中时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我在宫中尚能说上几句话,只怕父亲就会做那以妾为妻的勾当。你就算不为自己争,难道也不为咱们苦命的母亲争吗?你真要她去做那下堂妻,孤苦伶仃至死吗?”

胡善祥没有注意到姐姐言语中的敬称已经换成了你,听到胡尚宫的话,她面色不豫:“有二姐和四妹,她们不敢怎么样的,而且六妹、七妹待母亲还好。”

胡尚宫冷笑:“且不说她们现在年纪还小,这好能有多久很难说,只说她们将来也是要出嫁的,等你二姐、四妹嫁人后,母亲膝下就会冷清不少,往年也是她们两个泼辣些,在府里母亲的日子还好过,可等她们嫁了人难不成还管娘家的事情?”

胡善祥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姐姐讲得也有几分道理。”

看见妹妹对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胡尚宫趁热打铁道:“只有你,将来会母仪天下,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就没人敢对母亲怎么样,现如今母亲得了三品诰命夫人,这不也是因为你吗?你如何能够撇得清,又何必非要和胡家泾渭分明呢?”

胡善祥犹豫:“皇爷爷并不喜欢外戚坐大,这在太祖的家训里,也是列明的。”

胡尚宫叹了口气:“咱们又不专权又不干政,不过是保住自己手中有的,图个胡氏一族平安富贵,太孙妃您何必推三阻四?罢了,您都无心,奴婢又何必说得过多,什么都是命,只盼您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屈膝福了福,做出屏声静气要退出去的模样。

胡善祥见姐姐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并没有因为自己如今得势就乱了规矩,想到她也是为了母亲,为了自己几个姐妹,心软道:“不管如何,那害人性命之事,我是不做的。”

胡尚宫见她答应,欢喜地笑了起来:“那是当然,奴婢也不是那心狠手辣之辈,如何会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情?”

“你我姐妹,当着人前要守那些个规矩,在人后在我这屋里,姐姐就不要如此了,免得妹妹听着惶恐。”

胡尚宫推让再三,才笑道:“就依妹妹所言,在人后咱们仍然是姐妹,在人前才是主子和奴才。”

胡尚宫眉眼弯弯的样子娇俏而动人,心道,等到有一日,她的妹妹母仪天下之时,她何尝不能效那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来个姐妹双宿双飞。

以她的容貌,就是那宫中素有美名的太孙贵嫔孙氏,也不遑多让,岂会久居人下?

她往日对那王贵妃逢迎,何尝不知道王贵妃的心思,就怕她生得美貌引得永乐帝动心,为了避嫌,她也从不在皇上面前出现。

皇上已经老了,太子的外貌实在平常,肥头大耳的叫人生厌,只有那和自己年纪相当相貌堂堂的皇太孙,才是良配!

胡善祥却不知道她姐姐的这番心思,见大姐与自己亲厚,倒也圆了儿时羡慕人家姐妹情深的夙愿。虽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才有的变化,但自小缺少亲情的她,仍然十分高兴:“姐姐今儿个既然来了,不如喝点儿茶,用了晚膳再走。”

胡尚宫笑眯眯地道:“喝盏茶可以,用晚膳就算了,回去我还要到贵妃娘娘那里交差呢。”

“芷荷,把母妃前些日子赏的那‘忘忧’给泡一壶来。”胡善祥扬声召唤退到外间侍候的丫鬟,又和胡尚宫说,“姐姐今儿个到我这儿来,也算是贵客,姐姐有差事在身,不宜饮酒,咱们就以茶代酒,喝上两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