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鸾凤和 第二十四章 倦柳荷风急

关于迁都北平一事,朱瞻基和父王朱高炽的意见大相径庭。

太子朱高炽喜文,自幼生长于南京,对虎踞龙盘的金陵情有独钟,认为国泰民安之时迁都不免劳民伤财,一旦迁都,北平行在的财赋供给和人口都不足。

尤其,迁都会导致增加大批官僚及其家眷,牵扯到驻军和相应的供给,以及与之相关的河运、海运、工农商兵种种,都需要扩大数倍规模,触及方方面面的利益,等等,旷日持久,所费靡多,可能会令本来大好的局面生出变故。

他不想迁都,在北平行在开始建的时候,就持反对意见。

不过,他这个意见只能偷偷在家说,他还没有胆量敢跟自己的父皇唱反调。

皇太孙朱瞻基文武双全,不仅出生在北平,永乐八年在永乐帝朱棣亲征蒙古时,曾在尚书夏原吉的辅佐下留守北平,学习处理日常政务,之后,也经常随帝往返于两京之间,谈论治国方略,因此对于迁都之事,他和祖父看得一样长远。

当时,大明朝的威胁主要是北方的鞑靼、瓦剌,永乐帝之所以特允在辽东开衙建府,就是希望通过辽东的经营,筑起一堵坚固的边防,不仅阻止鞑靼、瓦剌的窥视,还能够东连女真、朝鲜,形成有效震撼,让觊觎大明江山的北方势力不敢骑马南下。

因为这个特殊的原因,如果帝王继续坐镇金陵掌控难免顾此失彼,纵使外乱不生,内乱也难保不起,很难说拥兵自重的诸王或者他们的子孙会不会生出异心,再发生当初燕王起兵的靖难之事。

而且,如果不定都北平,将镇守辽东一处疆域的亲王们分封中原,导致北边防线空虚,万一有点什么事,就容易战火蔓延,因此,迁都到塞外和辽东进入中原必经之所的北平,将军事主力部署在长城一带,把从前在后方的国都改到前方,无疑更利于开疆拓土,也更能形成震慑。

因此,朱瞻基和他的祖父永乐帝朱棣一样,对迁都乐见其成。

所以对于迁都之事,从一开始,到现在提上日程,朱瞻基很多事都身体力行,在夏原吉的辅佐下,安抚流亡的难民,免除积欠的租税、徭负以宽慰因为北平连年营建而困乏的民力。

虽然迁都之事,于国于民从长远来看是有利的,但短期而言,确实对当地和附近的民生造成了很大的负担,甚至因此,出现了不少的山贼、流民。

这些个事情,都需要有人处理,对朱瞻基而言,是一种试练,也是进一步了解民生、民计的机会。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忙乱、纷争的时候,在处理迁都的种种事宜中,在七夕的第二天早上,再见到奥云塔娜。

去年里,奥云塔娜的哥哥阿鲁台出兵瓦剌。大败瓦剌太平部后,阿鲁台就有些蠢蠢欲动,当初,他以从顺的姿态结交示好大明王朝,本是权宜之计,大败瓦剌太平部后,其势力得到了很大的恢复,就有些不愿再受明王朝的羁绊。

而奥云塔娜的丈夫阿古达木,作为阿鲁台的一员大将,在与瓦剌交战中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瓦剌人带到了北平,她就不顾哥哥的劝阻,带着儿子腾格尔和几个侍女、侍从一路寻了过来。

她也没有想到,会在驿路的茶舍里,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遇见朱瞻基。

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奥云塔娜仍然如同草原上的艳阳一般,远远地就散发着光和热,她头结发辫,一身红色锦缎的胡袍,麦色的肌肤几乎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虽长年累月在草原上奔走,可她的颜色还是那样鲜嫩俊俏,不愧为阿苏特部落里最美的花。

她发辫上的颗颗明珠,在烈日下闪着夺目光彩,耳朵上的宝石反射着七色。

这样的她,虽然是草原上的贵族女子再寻常不过的打扮,但在中原地带,在人来人往的驿路上,却是非常招惹人的眼睛。

虽然她跟前立着带刀的蒙古侍卫,连她的侍女也是劲装胡服打扮,一看就非平常人家,但仍然有想财色兼收的人盯上了她。

奥云塔娜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没有那么些弯弯肠子,也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关键是,那些个饰物都是她平日里用的,并不是什么珍罕物件,在草原上骏马和粮食,才是宝贝,加之艺高人胆大,所以,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茶舍里其他客人见势头不对已经悄悄溜走。

她的几个侍卫发现了,以为人家是震于他们的威势,也没在意。在草原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贵人们出现的地方,闲杂人等自动回避。

他们甚至还奇怪为何仍然有人不离开呢?

一个男子,坐在西北角的桌子上,正用大碗喝着茶,面前搬着一盘带骨的牛肉,已经被他吃得七零八落,桌上堆成小山一般的骨头配着他满脸的横肉,看上去既凶残又剽悍,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看奥云塔娜,就已经预估出了她头上那些个东西能够值多少钱。

随着茶舍里的人进进出出,最后,除开这个男人外,还有一些人进来坐了下来。

坐在东南角桌上的是一家人,一个中等身材、书生模样的人还带着家眷,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拿着风车在茶舍里跑闹,惹得奥云塔娜三岁的儿子腾格尔眼睛一直随着他转。书生模样的人跟前儿,一个仆役刚放下推着放着杂物的小推车,另一个仆役紧紧背着个包袱,坐在板凳上也不肯放下。

书生的妻子则眉清目秀的,看上去亲切友好,眼睛一直围着那个孩童转,露出微微的笑意。

坐东北角桌上的是两个商人打扮的兄弟,像是哪个铺子里的掌柜,大约三四十岁,皮肤白皙相貌周正,两人都穿了件看不清颜色、灰不灰蓝不蓝的茧绸直裰,扎着腰带,虽然一脸的风尘仆仆,却仍然显得干净利索。

西南那张桌上的是三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都穿着青面的布衣裳,扎着腰带,散坐在茶舍的条凳上,大声呼喝掌柜的给他们准备茶水、酒菜,看上去,像是走单帮、扛活的。

不知不觉间,这几桌人就对奥云塔娜她们形成了包围之势。

有个警醒些的侍卫猝然贴近了奥云塔娜,小声说道:“夫人,这些人里面有练家子。”

这些人是冲他们来的吗?奥云塔娜还没有想过来要如何应对之前,却发现儿子腾格尔已经不在茶舍里了,侍女见她慌乱寻找的神色,还没在意,笑着说道:“刚才少爷还在这玩呢,特木尔跟着他的,夫人不用担心。”

在草原上也是,夫人的眼睛也是一刻都不肯离开少爷,其实小孩子就是要跑跑跳跳才更健康。

虽然对夫人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侍女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但看到奥云塔娜的神色,还是象征性地往门外走,准备去看看。

她还没走到门口,特木尔跑进了茶舍,一把将她推开,喘着粗气,跑到奥云塔娜跟前,大声说:“夫人,少爷——少爷被那家小孩带着跑没了。”他手指着书生模样的那桌直嚷。

特木尔专门看着儿子,竟然还会看丢了,而且,还是被一个小男孩带没的?奥云塔娜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说的都是蒙古话,书生他们想是根本没听懂,一脸懵懂的样子看着冲他们大喊大叫的特木尔。

她强定心神,站起身,走到书生他们的跟前,施了个礼:“这位先生,劳烦唤下你家小儿可好?我儿子想是看他转风车玩得高兴,跟着跑开了,还请先生叫他们回来,免得两个小孩跑远了,这毕竟是在路上,人来人往的,也不安全。”

那书生见奥云塔娜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露出诧异之色:“我才成亲不到一年,哪来的儿子?夫人,您认错了吧?”

“没有?刚才那个转风车的小孩?”

“哪个小孩?噢,你说那个小男孩呀,他不是我儿子,我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先前还以为是店家的呢。”书生回答得不紧不慢,还转过头去问他身边的女人,“那孩子是不是店家的?”

他的妻子唯唯诺诺看了书生一眼,书生的脚在桌子下面压了下她的脚面,她连忙拼命点头:“夫人,你是没注意吧,那男孩刚才和我们前后脚跑进来,我看着喜人也瞅了几眼,好像他们刚才出门去了,你快去找孩子吧,那男孩不是我们的,别是拐子来带你家孩子,这路上,听说丢了好几个孩子……”

奥云塔娜更觉得事情严重,她从前虽然在中原待过,但那会儿她是当人质,就是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并不知道人心叵测。

在草原上,哪儿会有什么拐小孩的事情,就是谁家孩子跑丢了,一准有人给送回来。

奥云塔娜急得连忙让侍卫们出门去找,她和一个侍女留在茶舍里等,担心万一人都出去了,腾格尔回来,看不见她会哭。

丈夫阿古达木失踪的那会儿,她心急火燎,不顾哥哥阿鲁台的劝阻,执意到中原来寻,因为不想腾格尔年幼失怙。而今,儿子被拐,更令她心急如焚,阿古达木是她的天,腾格尔就是她的命啊。

她觉得脚下都在打飘,头晕目眩起来,用手支在桌上撑住身子,她对侍卫们吼道:“快,你们都快去找,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奥云塔娜正觉得气短胸闷,东北角桌上年长一些的那个掌柜笑着走了过来,笑容和气地朝着她拱了拱手:“这位夫人,我们兄弟是行商之人,交面颇广,刚才听您说丢了孩子,不如您给点酬金,我们找人帮您寻上一寻?”

奥云塔娜只是因为生活的环境单纯所以没什么防人之心,并非傻子,她看了看旁边几张桌上因为侍卫们离开,目光已经有些虎视眈眈的众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感激地笑道:“你们肯帮忙?太好啦,如果能够寻回小儿,我身上的财物,尽管拿去。”

如果真是只要钱财,她不在乎,只要腾格尔平安回来,都可以给他们。

“还有小娘子你的人!”一脸横肉的那个色迷迷地走过来,想搭奥云塔娜的肩。

“铮”的一声轻响,早有防备的奥云塔娜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转腕手动,软剑一连抖出数朵剑花,如冰霜般寒气逼人,削下了那一脸横肉男人的两根手指。

得手后,她立刻拉着侍女就朝门外走。

男人猝不及防,被奥云塔娜刺伤,挥动着受伤的手,甩了一地的血迹,狰狞地喊道:“兄弟们,今儿个你们谁也不要和我抢,这小娘子我要先奸后杀,以报此仇。”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朝掌柜模样的人扔去,“这里面的银子就当是我给诸位兄弟赔不是,请兄弟们喝碗水酒。还请兄弟们给个方便。”

他在抛钱的同时,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已经从后背布包里拿出裹着的一把刀,一刀砍翻了阻挡他的侍女,朝奥云塔娜冲了过来。

举刀将奥云塔娜发辫上的明珠尽数挑下,收入袋中。

此一举,就能看出他的武功远胜奥云塔娜,若非他刚才大意,加之奥云塔娜的剑利,否则她根本没有机会得手。

奥云塔娜心中大震。

“四哥好打算。”穿着青布直襟衣裳的一个人嘻嘻怪笑说道:“光是她发辫上的明珠,一颗就抵了你这袋里的银子,你这是想借此占财又抢人啊。”他这话立刻得到了同伙的响应,齐声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中充满了贪婪和猥亵之意,本来还算端正的面孔,因为这贪意十足的笑声变得扭曲。

那一脸横肉的老四皱眉道:“都是自家兄弟,老六还说这样的话……我什么时候和你们抢过?难道你们还信不过我吗?”

另一个穿青布衣裳黑瘦精干的汉子沉声道:“四哥你想抢也抢不成啊,分东西都是老大定的,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自个儿做主了?”

那老四似乎这才回过神,将装着明珠的袋子直接扔向书生:“大哥,我不能白掉了两根手指,东西我不要,这小娘们一定得由我做主。”

其他人都看着那个书生,心知他看上去白面文静,其实做事泼辣狠厉,老四今儿个擅自做主,乱了他们的计划,本身已经有些犯忌了,但他为此失了两根手指,大家也不想火上浇油,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老大,等候他发话。

白面书生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鄙夷之色,但随即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无比温煦:“瞧你那点儿出息……行,这女人归你了。至于财物,还是照老规矩,只要到了手,咱们兄弟同享富贵。你既然要亲手料理了她,我们兄弟也不挡着你,就随你的意思,我们不动手,给你盯着外围。”他略一停顿,“完了手脚干净些,别留活口。你们几个,看着茶舍的掌柜一家,事后将这茶舍一并烧了。”

青布衣裳的三兄弟得令立刻朝后堂去了。

奥云塔娜早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就企图悄悄地往外溜走,但那老四虽然在说话,却总留意着她,无论她往哪边,他的刀都如影随形,令她脱身不得。

他的刀法刁钻诡异,走的是下三滥的手法,不多会儿,奥云塔娜已经被他挑开了衣襟,露出半边酥胸,更引得旁边几人连连淫邪地怪叫:“老四,难怪你连那明珠都舍了,这小娘子的一身肉,值千金啊。”

“完事后,先别了断,让咱们兄弟也尝尝——”

听到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奥云塔娜剑法更乱,身上又连挨了几下,要不是那老四下手有分寸,只怕这几下就要皮开肉绽,饶是如此,她的衣衫已经被划得褴褛不堪,刚刚能够遮身蔽体。

披散着头发、眼看就要衣不蔽体,儿子下落不明,自己将要落入贼人之手,受其凌辱。

奥云塔娜要不是惦记着儿子,简直要回剑自尽。

正在绝望之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扯在身后。另一个人的剑,架住了一脸横肉的男人的刀。

“阿迪亚!”奥云塔娜惊喜加狂喜。

随着她的喊声,一件织锦点翠羽缎披风已经飘落过来,将她裹了个严实。

将奥云塔娜护在身后,解披风裹住她的正是朱瞻基,用剑架住老四刀的,是随他一起走进茶舍的玄武。

在玄武的眼里,横脸男人的刀就和玩儿一样了,他手里的剑,甚至等横脸男人翻腕举刀朝他劈过来,才很迟钝地一剑反劈回去。

不仅剑用刀术,而且,用的正是满脸横肉的男人砍向他的那一招。只是,更钝、更慢、更滞。

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就是这样迟钝的,如同刀一样反劈的长剑,带着绵绵刀风,如滔滔不绝的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过去,瞬息间冲垮了那老四的攻防之势,让他在胆裂魂飞的同时,痛不欲生地看着自己已经被削断两指的右手被斩落、飞远,鲜血伴着剧痛喷涌而出!

这个男人,才是刀法大家,但看他的打扮,不过是旁边那位公子的随从,那个年轻的公子,装束虽然平常,却一身贵气,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

不仅是老四,掌柜模样的老二、老三,白面书生老大,还有那三个已经将茶舍掌柜一家绑成粽子拖到前厅的老五、老六和老七,脑海里也齐齐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想通这个问题,后面跟着的玄武所率领的影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招招夺命。

胜败立分。只跑了那个书生模样的老大。

玄武一剑砍翻了老四后,就指向了他,几乎是同时,他抓起身边的女人扔向玄武,挡着了他的剑,就一个鹞子翻身往门外窜去,几个挡他的影卫都不及他的身手,他又是只逃不缠斗的打法,这才趁机逃走。

半点儿也不犹豫,看都没有看那几个他所谓的兄弟。

甚至连影卫刺向他的刀剑,都不管不顾,如此狠绝,方才逃出生天。

余下的人,水平也就和老四不相上下,自是一会儿工夫,就轻而易举地缴械拿下,捆茶舍掌柜的绳子,正好解了捆住他们,六个人被捆成粽子一般,整整齐齐地扔在地上。

经过审问,才知道他们一路上已经尾随了奥云塔娜他们好久,最后拟定的计划是用那男孩引开腾格尔,拿住作为把柄。

女人是白面书生半年多前抢来的,那孩子是女人的,却并非白面书生的儿子,因为母亲受制于白面书生——江震海,所以他一路不情不愿做了小山贼,不得不听命将腾格尔引开。

“公子,公子,求您救救我的儿子,他不是坏人,他是为了我啊!”女人泣不成声。

她一路受屈辱,做低伏小,就是为了保全儿子的性命,眼下,坏人被捆了,但逃掉的那个,会饶过她的儿子吗?想到那人的狠厉手段,女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奥云塔娜也哭:“阿迪亚,你一定要救回腾格尔,我不能没有他啊!”

朱瞻基笑起来:“咱们这么些年没见,你也不说和我叙叙旧,客套两句,感谢我什么的,先就给我安排事情做,奥云塔娜,你还真不和我见外。”

若是平日,奥云塔娜也就和他说笑几句了,但这会儿,她五内俱焚一般,只怕晚一点儿时间,腾格尔就会没命,哪儿顾得上仔细听朱瞻基的话外音:“你快去找,阿迪亚,只要你能帮我找到腾格尔,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话未说完,想起朱瞻基已经贵为皇太孙,将来会是天子,富有四海,有什么是他想要而不能得的,哑然不语。

平日老成的朱瞻基,见奥云塔娜心情郁郁的样子,偏还想逗她,想看见她往日那般果敢坚毅、爱说爱笑的样子,就仍然笑道:“什么条件都答应?这可是你说的,到时我说了来,你可别反悔。”

奥云塔娜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说,但这会儿只要把腾格尔找出来,就是要她的命,她也绝不会皱下眉头,当下立刻回答:“决不反悔,只要救出了腾格尔,我奥云塔娜的性命,就是你的。”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要人还差不多!”面对这个年少时的救命恩人,朱瞻基神情颇为放松,奥云塔娜虽然狼狈不堪,但眉眼之间,仍然是少女时的单纯和直爽,这和他宫里的女人,全不相同,“到时,你让腾格尔叫我阿瓦就行。”

阿瓦,蒙语,爸爸的意思。

当年奥云塔娜那么喜欢他,他都不肯带她回中原,何况现在已经嫁人生子。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表示旧日的情分亲厚。

奥云塔娜这才听出他在开玩笑,惊喜地说:“阿迪亚,你有他的消息是不是,你救了他是不是?”

“额吉!”

奥云塔娜听到这让她掉泪的呼喊,扭过头,就见特木尔抱着腾格尔走了进来。

那个七八岁的男孩,也扑进了他娘的怀里,然后特木尔由玄武安排的人带着下去休息了。

看奥云塔娜母子亲热了半天,朱瞻基方才和她讲自己救腾格尔的经过:“我路过这儿的时候,他正追着那个大点儿的男孩往后面草垛去,有一个人缠着你的侍卫在问路……”他笑道,“因为见那男孩的长相和你很像,我就多看了几眼,结果发现那拉着他的大男孩手上有伤,就派了人跟着他们,截了他们到我跟前儿问情况……一听小家伙说的蒙古话,就肯定是你的儿子,所以就进来了。”

看着从奥云塔娜怀里抬着头,好奇而天真看着他的腾格尔笑道:“腾格尔,来,叫我阿瓦——”

朱瞻基说着极不流利的蒙语。

腾格尔撇了撇嘴:“阿瓦?你才不是我阿瓦,你才不是。”

他说的也是蒙语,但因为词句简单,略懂蒙语的朱瞻基还是听懂了。

朱瞻基笑起来:“看来我就是抱回去也带不到家了,腾格尔很有主见呀。”

一直紧紧抱着腾格尔的奥云塔娜抹了把眼泪:“腾格尔,叫他阿瓦。”

她当年和朱瞻基约定,如果她有了儿女,就认朱瞻基做干爹,朱瞻基有了儿女,就认她做干娘,两家人永结通家之好。

所以她在朱瞻基说要腾格尔叫他阿瓦时,明白他肯定是见过,并救了腾格尔,才能说出儿子的名字,和她开那样的玩笑。

“不,他不是阿瓦,阿瓦比他高,比他有力气。”腾格尔却不买账,他说完就扭头趴在奥云塔娜的怀里,紧紧抱着奥云塔娜的脖子,像是要保护额吉不被抢走一般。

“行啊,你这儿子,意志坚定,连你这个为娘的话他认为不对,就不听,还这么维护他阿瓦,我看他将来可以当蒙古的王。”朱瞻基笑着对奥云塔娜说。

他是国之储君,有他这句话,腾格尔的前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奥云塔娜却拒绝了:“坐多高的位置,就要付出多大的辛劳,如果他将来愿意,我会乐意接受阿迪亚你的帮助,如果他将来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不会强加于他。作为母亲,我就希望他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能够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奥云塔娜,这么多年过去,你仍然知道自己的方向,没有迷失,真是不容易。”朱瞻基感慨地说。

当年,奥云塔娜因为爱自由,最终选择了留在草原生活,而今,她又将这自由给了腾格尔,让他选择自己的未来。

和那些盼望子女成龙成凤,一味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子女身上的父母相比,奥云塔娜爱腾格尔,爱得如此纯粹、简单。

奥云塔娜进茶舍后堂的厢房,重新梳了头发,换好衣服,将已经跑累伏在她肩上睡着的腾格尔,小心地横抱在怀里,因为失而复得,这会儿,她非得把儿子在眼皮下看着才能放心,甚至不愿让侍女照看腾格尔。

她走出来坐在条凳上,看着朱瞻基,慎重地说:“阿迪亚,找到了腾格尔,我有多高兴,想来你也能明白,感谢的话就不说了。眼下,还有一件事情想托你帮忙。”她把丈夫阿古达木失踪,有可能被掳到北平来的事情和朱瞻基讲了,开门见山地请求他,“你在这边人熟,又是这样的身份,除了你,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找到他。”

“瓦剌、蒙古人在这边虽然不少,但像阿古达木那样的样貌、身高体壮的并不多见,他要是在北平,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在草原跳舞的那夜,朱瞻基见过阿古达木,临走时,也知道奥云塔娜将来要嫁给他,所以对他的样貌很清楚。他让影卫拿了纸笔,画了阿古达木的样子,吩咐人交给朱雀,让暗卫去找后,笑着对奥云塔娜说:“唉,就是可惜,本来还想当腾格尔的阿瓦,这下,等他真正的阿瓦找到,更没我什么事了。”

奥云塔娜伸手划脸羞他:“阿迪亚现在脸皮变厚了,竟然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等我见到你的心上人,和她把这话学一学,看你怎么办?”

年少时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各自婚嫁而疏远,也没有沾上半点儿的暧昧,而是醇厚得如同陈酿,能够嬉笑怒骂,却不会产生半点儿误会,他们已经是情意深厚的老友,可以一辈子不见,也不陌生、疏远。

朱瞻基苦着脸:“你可别真和她说去。她一向怪我,说那么直爽明朗的姐姐,我怎么就错过了,要是你学给她,她肯定会笑我果真后悔了。”

“那么,你后悔了吗?”奥云塔娜找着了儿子,心情很好,笑嘻嘻地和朱瞻基闲扯。

朱瞻基笑着摇了摇头:“就像你一样,不后悔。你要是去了宫里,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和我说话,而我,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对你,珍而重之……宫里的女人太多了,没有时间看。你这样自由的鸟儿,不该锁在那重重珠帘的后面。”

“那么她呢?你不是说她也很爱自由,喜欢自在的生活吗?”奥云塔娜想到多年前的谈话,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好奇地问。

“我实在舍不得放手,只好将她留在身边。好在,她自小在宫里长大,还能够适应。如果是你,恐怕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失去了生机。”

“呵呵,你还是更爱她,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舍不得。不过,谢谢你了,阿迪亚,这样的时候,还记得照顾我的自尊心。就像多年前拒绝我一样,那么体贴。你是一个好男人。”奥云塔娜挤挤眼睛,笑道,“是除开我家阿古达木外,最好的男人。”

“看看,岁月无情,最狠女人心啊,这么几年的工夫,我就掉到阿古达木的后面了,幸好,还在阿鲁台的前面。”

听朱瞻基提到哥哥,奥云塔娜的脸沉了下来:“阿鲁台是个好哥哥,但他不是个好男人,也不是好朋友。”

站在她的立场,她不可能说得更多,不管是对阿古达木,还是对与大明朝的结盟,对阿鲁台而言,都只是有用和无用的区别,无用即弃。这一次,如果不是她坚持出来找阿古达木,估计阿鲁台认为对她最好的考虑,就是再挑一个中意的夫婿让她嫁了。

对那些个嫂嫂们,哥哥的态度也是,谁所在部落、家族能够带给他更大的利益,就对谁更宠爱。

和阿古达木的憨厚、阿迪亚的执念相比,哥哥聪明得寡情薄义。

可当年是哥哥救了她出来,并且照拂她长大,所以奥云塔娜不愿多说阿鲁台的坏话。

但朱瞻基已经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什么,心里对阿鲁台起了提防之心。

他们俩正叙着旧,玄武过来向朱瞻基禀告审问的详情。

“少爷,从那几个人口里问不出太多有用的消息。逃走的那个江震海,是他们的老大,比较狡猾,每次都是他布置任务,这几个人甚至不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那女人虽然跟了他多半年,但对他也是一无所知。”

朱瞻基略一沉吟,吩咐玄武:“把那个老三带过来。”见玄武出去和门口守着的影卫低语,他向奥云塔娜解释,“那个人,眼睛一大一小,目藏神光,看人如同斜视,虽然相貌端正,耳朵也比较大,但显然是心机深心眼儿多的,为人虚伪狡诈,口是心非,对这样心术不正的人来说,一般的刑讯,他决不会轻易说出真话。”

奥云塔娜惊奇地看着他:“阿迪亚还会看相吗?”

朱瞻基笑着摇了摇头:“我哪儿有工夫研究那些,平日里见的人多了,多少有些经验罢了。”

捆成粽子的老三被一个影卫扔在朱瞻基面前后,就扬声大叫:“你是他们的头吧?这次算我们看晃了眼,给你们赔个罪,快放了我们,定将厚礼奉上赔罪。别把我们当普通的山贼,爷几个身后有人……除非你能将我们全杀了,否则休想善了此事,我大哥绝不会饶过你们。”

刚才他已经用过各种手段,威逼利诱,但守押他们的人如同聋子、哑巴一般,只字不听,现在见了朱瞻基,就开始期望自己的话能够唬住对方,在处治他们几个的时候,手下留些情。

因为朱瞻基外出,穿着普通,影卫一众都是劲装打扮,看上去倒更像走江湖的多些。

虽说有一身贵气,估计也就是哪家高门望族家的公子,带着随从们出来玩,恰好碰到他们欺负他的旧相好,所以拿下了自己几个人。

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想到竟然是皇太孙朱瞻基。

“你们大哥?”朱瞻基冷然说道,“就是逃走的那个吗?你们是什么下场,他就会是什么下场。”他挥了挥手。

一个影卫上前,扭过老三的头,让他看外头。

老三愕然看着,看得后背涌上无穷寒意,心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