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尽管遇到了很多诸如此类的挫折,但艾伯纳和杰露莎这几年过得还算顺心。他们现在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而且显然每一个都是天生的绝顶聪明。孩子们不能跟詹德思家或是惠普尔家的孩子玩耍,这让艾伯纳感到有些失望,可詹德思太太和阿曼达都非让他们的孩子跟夏威夷人混在一起,不仅如此,她们自己还说起了下流的夏威夷语,所以黑尔家的孩子们就只能严严实实地关在自家花园里,四周竖起高墙。孩子们每个礼拜天都去教堂,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暮色四合时,艾伯纳常领着他们去海边,看壮观的岛屿和拉海纳港的水道。聪明的孩子们玩起“找鲸鱼”的游戏,季节合适的时候,他们还会分辨母鲸鱼和小鲸鱼。一家人享受着一日劳作之后的短暂休息,这是一周中最美好的时光,几个孩子的谈吐都十分文雅脱俗,这都得益于观赏日落和海岛的风光。到了12月份,太阳落到拉奈山的半腰,仿佛是一颗火球躲进了这座壮丽岛屿的死火山里去睡觉;到了6月,这颗巨大的火球又从莫罗凯的海岸落下,将粉红色和橙色的光束洒向碧蓝的大海。日光渐渐隐退,孩子们侧耳倾听着猫头鹰叽叽咕咕的闲谈,椰子林里起了温柔的风,轻轻地吹拂着。

他们最爱的,还是父亲指着“西提思”号那座渐渐腐锈的船壳说:“我记得和你们亲爱的母亲乘坐那艘双桅帆船从波士顿航行到这里的事。”他使得孩子们相信,他们是三种宝贵情感的一部分,“你们是上帝的孩子。一切人类都是你们的兄弟。你们的祖先是抵达夏威夷的人当中最勇敢的一支,他们都是传教士,乘坐着‘西提思’号远渡重洋而来。”有一天晚上,弥加悄悄问母亲:“父亲说,所有的人类都是兄弟,可‘西提思’号上的人还是比别人稍微出色一些,不是吗?”令孩子吃惊的是,母亲答道:“你父亲说的是对的。这世界上没有哪些人比‘西提思’号上的人更出色。”然而弥加发现,随着时间一年一年流逝,在父亲的描述中,那次重要航行的海浪越来越高,小舱房里也越来越挤。

这些时光使杰露莎感到乐此不疲。在拉海纳的九年教会了她如何在草屋里操持家务。她的两大敌人是臭虫和蟑螂,杰露莎细致的清扫工作消灭了前者,她还将任何一点细小的食物都悉心包好,最终使得蟑螂们大失所望,只好转移阵地,去寻找一座邋遢的房子了。即便如此,那些草搭的墙壁虽然挂满了光滑、发出香气的露兜树叶草垫,却仍然是各种昆虫藏身的绝佳地点,晚上在草垫上一翻身,常常能听到某些小虫被碾碎的声音。鹅卵石地面上的灰尘好像永远也扫不干净。然而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有时候滋味甚至还不错。

阿曼达・惠普尔和露艾拉・詹德思时不时便感叹一番,说她们那位好脾气的姐妹杰露莎在那座潮湿的破棚子里简直等于自杀。两人一道给火奴鲁鲁的传教士委员会写了一封请愿书,请求他们弄些木料来。“我们的丈夫志愿为这位基督徒和他那受苦的妻子建造一座体面的房子,你们只需提供一些木头。”信上这样写道。然而由于落款上有阿曼达・惠普尔的名字,而大家都知道是她怂恿丈夫抛弃了教会,还因为惠普尔接二连三地遭到谴责,说他不应该主持美国水手与夏威夷姑娘的婚礼,所以这封请愿书变成了一张废纸。杰露莎还得在那座黑洞洞、潮乎乎的破草棚子里过日子、干活。

要是艾伯纳知道阿曼达的所作所为,肯定会勃然大怒,他还固守着最初的信念:“我们作为上帝的仆役被派遣至此。上帝会将礼物送给传教士,将他认为最好的供给我们。”然而杰露莎看着四个孩子只能穿着传教士委员会寄来的一桶桶破布似的衣服,心里真是难受。她把人家赈济的衣服拆开,把较大的布块弄平整,一块块拼起来给孩子们缝制新衣服,连自己的身体也顾不上了。但有一件事她十分坚决:“我们得给弥加找书看。如果你不给委员会写信要求,我就自己写。”她能做的就是当街拦住捕鲸船的船长,只要是人家不要的,或是她那聪明的儿子能读的书,她都央告人家送给她。“我要把进耶鲁需要的所有知识都教给他。”她解释说,“可他看书速度太快,理解力又太强……”她用尽了方法把那些书全都弄到手。

杰露莎每年都能享受一次彻底的天伦之乐——收到父母从新罕布什尔州沃普尔村寄来的新年礼物。他们每年11月份把礼物寄出,可杰露莎却从来都没法知道船长什么时候会敲开她那扇两截门,然后说:“我们有个包裹给你,太太。”这句话足以使人雀跃,更加令人欣喜若狂的,则是全家人站成一圈看着艾伯纳拆开盒盖的那一刻。盒子里有苹果干、梨子蜜饯,还有风干的硬牛肉。“这条裤子是给弥加的。”杰露莎郑重地说,同时用手指在礼物上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露西穿这条裙子正合适。这件给大卫,那件给艾丝特。”至少到了下一周的礼拜天,杰露莎就能看着孩子们穿着一身新衣裳走到教堂,她真为他们感到骄傲。盒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可杰露莎总把它在家里多留些日子。每每见到,杰露莎便会忆起新罕布什尔州的寒冬,想起苹果酒的芳香。

艾伯纳根本不可能接受惠普尔夫妇的帮助,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的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约翰说过的一句话,在艾伯纳看来,这句话足以说明他这位舍友已经彻底变了节。艾伯纳的耳畔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传来约翰那句决绝的宣言:“我并不认为这风因阿里义而起,也不认为这船是被上帝弄沉的。”这句话他越想越恨得慌。“简单说来,”艾伯纳分析,“他的所作所为等于将异教徒的偶像阿里义跟上帝之间画上了等号。真是骇人听闻!”艾伯纳越来越不愿意接近约翰・惠普尔。惠普尔的财富日益增长,而艾伯纳对上帝的依赖也越来越深。两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拉海纳跟其他地方一样,他们各自的发展轨迹并非并驾齐驱而是南辕北辙,这使得两人之间日渐疏远,谁也没法体谅对方。

不管怎么说,惠普尔仍然很关心艾伯纳的生活。某天,有位船长说起波士顿的码头上出了一件又荒唐又刺激的事,这位船长老家在撒勒姆,最近从波士顿港航行至此。惠普尔听了这消息惊喜万分,同时又松了一口气。“事实上,这东西现在无疑已经造好了。”这位持怀疑态度的船长解释道,“有个名叫查尔斯・布罗姆利的男人,从新罕布什尔州来的,他正在建一座两层高的木头房子,就造在海湾码头边上,吐口痰就能到的距离。没挖地窖,可其他东西一样不少,连窗帘线都没落下。房子一盖好,木匠们就拿着油漆刷子进去把所有东西一件件检查一遍,给每块木头编上号。绘图工给所有东西都画了草图,标上序号。接下来你猜怎么着?”船长像演戏似的问道,“见鬼了,他们居然拆了房子,把木板一块块装上了船。”

“装上了哪艘船?”惠普尔问道。

“‘迦太基人’号,属于霍克斯沃斯船长,从贝德福德出来的。”那船长说。

“船长,这件事你要是能保密,我将不胜感激。”惠普尔说。

“说实话,”对方说,“那房子是往这座群岛来的,可能是到火奴鲁鲁。我真是太激动了,跑去跟这位叫布罗姆利的聊天。他不愿意多谈,可他的确说过这主意是霍克斯沃斯船长出的。船长找到他,说火奴鲁鲁的这家传教士,住的地方像个猪圈。你知道,就是那种草棚子,又是臭虫又是蟑螂的。布罗姆利为什么要盖这座房子,我倒没弄明白。”

“你能答应我吗?”惠普尔恳求道。

“当然可以。”船长答应了。

“我向你保证,船长,”惠普尔说,“要是你能守口如瓶,你就保护了一位伟大的女性免于受到伤害。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惠普尔医生连盖新房这种小事都念念不忘,可还有别人比他更为这事操心。艾伯纳渐渐注意到拉海纳正酝酿着某种秘密行动,可他又弄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艾伯纳向来自诩为本地一切事务的仲裁者,他一想到夏威夷人正背着他干什么大事就觉得心烦意乱。在给火奴鲁鲁的报告上,他写到:“我最初注意到这件不同寻常的秘密事件是在四天之前,当时我检查完一座因为屋主吸烟而烧毁的房子,正往回返,我痛斥了他犯下的罪孽,然后碰巧望了一眼玛拉玛的老宫殿,看见了几位我认识的卡胡纳,他们正在建造一座很大的新房子。‘你们在建什么?’我问道。‘建一座小房子。’他们躲躲闪闪地答道。‘建房子干什么?’我问。‘因为别的房子都长霉了。’他们没说实话。‘什么别的房子?’我追问。‘就是那边那些房子。’他们说,朝着某个不确切的方向挥了挥手臂。‘到底是哪些房子?’我又问。他们没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推开他们,走到工地上去查看这座新屋。我发现这房子很宽敞,门窗货真价实,还安着两扇中国镜子。‘这房子真了不起。’我对卡胡纳们说,可他们只耸了耸肩膀,糊弄我说:‘只是座小房子罢了。’于是我从这几个谎话连篇的家伙身边走开,挨家挨户地在其他的房子里嗅上一嗅,可并没有哪座房子发了霉,于是我回来质问那几位卡胡纳:‘告诉我,你们在建造什么东西。’他们回答说:‘建房子。’于是我离开这几个叛徒。我确信事有蹊跷,但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艾伯纳琢磨着这件愈发神秘的事情,这时他从门里看见七个当地人排成一队,扛着念珠藤树枝和大束大束的姜花走下山。他把《圣经》的翻译稿放下,赶到大路上问:“你们拿着念珠藤和姜花干什么?”

“我们不知道。”夏威夷人答道。

“谁派你们上山的?”艾伯纳紧追不舍。

“我们不知道。”

“你们要把这些花拿到哪里去?”

“我们不知道。”

“你们当然知道!”他急了,“你们连自己去哪里都不知道,这简直是荒唐。”他一瘸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来到海滨,到了那儿,这些人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每个人随便找了个方向就往前走了。

艾伯纳怒气冲冲地顶着烈日站了一会儿,试图把各种线索串联起来。然后他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跺着脚走到詹德思和惠普尔的小店,没头没脑地问:“约翰,拉海纳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惠普尔没有正面回答。

“我刚刚遇到七个当地人,从山上采来念珠藤和姜。他们要干什么?”

“你为何不问问他们?”

“我问了,他们什么也不说。”

“也许是某种仪式吧?”惠普尔猜道。

艾伯纳不禁想起某些禁忌的仪式和异教徒的性狂欢,又气又怕,支支吾吾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野蛮人的仪式?”

这下惠普尔想起来了:“既然你提起这件事,两天前,有几个捕鲸手想多要几片塔帕树皮布堵船缝。一般情况下,弄它一百码都不费吹灰之力,可我跑了十几户制作树皮布的人家,却都拿不出来。“

“他们拿那些布做什么去了?”艾伯纳不依不饶。

“他们的回答都一样。‘是给克罗罗的。’”

听到这里,艾伯纳把他收集的证据也和盘托出,两人研究了一阵,艾伯纳问道:“约翰,这到底是搞什么名堂?”

“我也不知道,”惠普尔答道,“克罗罗和他的子女最近有没有去教堂?”

“去,跟以前一样虔诚。”

“我会盯住克罗罗的,”惠普尔笑道,“他可是头狡猾的老鲨鱼。”这天余下的时间里,艾伯纳简直伤透了脑筋,事情显然十分重要,可又捂得严严实实。然而眼下的烦恼跟后来的事态发展相比,就完全算不得一回事了。到了傍晚时分,艾伯纳仿佛听见从远处的山谷里闹鬼似的飘来一阵诡异的闷鼓声。他侧耳倾听,鼓声停了一停,接着又响了起来。艾伯纳嚷起来:“草裙舞!”

艾伯纳顾不上告诉杰露莎,便急忙跑去寻找那早已被禁止了的草裙舞。他循着回声查看了一处又一处,最后终于确定那声音是从镇子边缘的一户人家传出来的。艾伯纳急忙顺着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赶上前去,一心要将这群大逆不道的狂欢者绳之以法。然而一个身材高大的当地人却突然从树后闪出来,漫不经心地挡在路中央问道:“你要去哪里呀,马库阿・黑力?”

“那房子里在跳草裙舞!”艾伯纳气势汹汹地说,那人必定是放哨的。艾伯纳刚来到那座传出鼓声的房子,就发现一群男女正在神采飞扬地练习赞美诗,找不到半点敲鼓的证据。

“你们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他大发雷霆。

“藏什么呀,马库阿・黑力?”

“鼓。”

“我们没有鼓,马库阿・黑力,”胜利者们尽量简洁地说,“我们在唱安息日赞美诗呢。”

可艾伯纳一回到家就又听见了鼓声,他对杰露莎说:“镇子里在搞什么名堂,可我却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他连晚饭也吃不下。过了一阵,月亮升起时,艾伯纳庄严地宣布:“不揪住那游荡的魔鬼,我绝不睡觉。”

他不顾杰露莎的反对,穿上白衬衣,套上最好的长袜,披上燕尾服,戴上海狸皮帽,接着又给自己武装上一根粗大的手杖。艾伯纳走进闷热的夏夜,他先是静静地在星空下站了一会儿,听着头顶的棕榈树发出阵阵叹息声。他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自己的教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怀疑草裙舞是不是又在墨菲的杂货铺死灰复燃了,可是溜到门口一看,里面秩序井然。艾伯纳又怀疑捕鲸手们跟克罗罗串通起来聚众淫乱,来到码头却只见几艘轮船在阴森森的月光下一片死寂。

他远远地站在码头一边,看着轮船发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南边不远处的海岸线上有一点火光。艾伯纳没多想,只觉得是个捕鱼的举着火把在走夜路。然而火光并不像是随着渔夫的脚步移动,于是他嘟囔着:“不是一支火把,是好几支。”艾伯纳蓦然想起玛拉玛宅子里新盖的草屋和卡胡纳们,他跌跌撞撞地跳下码头,像条鱼似的游向那些火把。他顺着珊瑚礁的边缘走过堡垒,经过阿里义的府邸,直奔玛拉玛的住处。艾伯纳悄无声息地走在沙地上,那几支火把越来越亮,事情渐渐清楚了,人们一定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庆祝仪式,却不欢迎他的到来。艾伯纳鬼鬼祟祟地顺着一棵棵椰子树摸过去,最后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偷看玛拉玛的房子。艾伯纳最先看到的是一群卫兵站在从大道通向宅子的大门口,他心满意足地想:“那些士兵是来挡着我的。我的人民到底在搞什么?”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一袭亮黄色长袍的克罗罗从一帮正在大嚼烤乳猪肉的男人中起身走上前去,后面跟着六名披着羽毛斗篷的卡胡纳。他按下手掌,海滩附近的某个地方便敲响了一面晚鼓,接下来是另一面,最后则由一面高音鼓奏出一组有节奏的颤音。突然,人群中冲出六个女人——艾伯纳曾见过她们在宅子里唱赞美诗——她们上身赤裸,头戴红花,肩上围着磨得溜光的黑色坚果项链,脚上的鲨鱼牙齿脚链随着古老的夏威夷草裙舞的舞步叮当作响。

艾伯纳常常斥责这种舞蹈,实际上却从未亲眼得见,如今他看到那铁树叶裙在蹒跚的阴影里轻舞飞扬,竟发现草裙舞是如此的庄重优雅,舞女们宛若一缕缕摆脱了肉体的灵魂,那轻盈的摆动与晚风相互应和。她们从头部开始,一路向下扭动至丰满的双臂,继而延伸到她们的臀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跟我先前想的不同,”艾伯纳喃喃道,“我以为是光着身子的男男女女……”然而接下来的事情令他瞠目结舌,刚才那一刹那的赞许之意也倏然而止。一名唱颂者一跃而起,抢到众舞者面前,发出悲痛而豪迈的歌声:

伟大的凯恩,天堂的守护者,

伟大的凯恩,夜晚的守护者,

众神之首,万人之王,

凯恩!凯恩!凯恩!

参加我们的仪式,祝福我们的海岸!

艾伯纳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睛,看着克罗罗步出新建的茅屋,手里虔诚地捧着古老的凯恩之石。这石头早该被毁掉了,然而在克罗罗的守护下却得以幸存,如今又被放置在海岸边低矮的石头祭坛上。克罗罗把石块摆好,大声说:“伟大的凯恩,你的子民恭迎你归来!”在沉静肃穆的气氛中,夏威夷人排着队依次走过克罗罗身边,在祭坛上摆满鲜花,接下来卡胡纳们便诵起经文。一切结束后,克罗罗发出信号,鼓手们敲起比先前更加粗犷的节奏;草裙舞的舞者们的腰肢舞动得更加欢快;拉海纳的人民迎接他们的古老天神荣归故里。

艾伯纳曾为摧毁异教徒的偶像进行过一百多次布道,唱诵过两百多次赞美诗,可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块石头。他怀着憎恶的心情,着迷地盯着它看,这石头令崇拜者们敬畏、狂热,这奇妙的组合本身即证明其力量真实不虚。小个子传教士在这石块身上大大领悟了自己此前未知的夏威夷:这种执著的宗教热情,永恒的历史使命感,还有其历史本身的神秘莫测。这祭坛令这些异教徒的力量得以存续,艾伯纳一心要冲过去将它打翻在地。

从新盖的草屋里走出一个男人,艾伯纳忙把目光从那石块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去。出来的正是柯基・卡纳克阿,他面色狂喜、如痴如醉,肢体的机械移动表明他正处于深度催眠的状态中。柯基腰部以上一丝不挂,身上涂满了油,下腹部围着棕色的塔帕树皮布,左臂缠着一块羽毛斗篷。他戴着传统样式的头盔,一柄直立的发梳将头发从脖根梳向前额,脖子上还挂着人发项链,下面吊着巨大的钩状鲸鱼齿。

他举步走向凯恩,一位祭司诵道:“这无瑕的男子,他已来到。他有黑发,有红发,他体态凛然,双肩以下至窄臀呈三角形。他后背平直,毫无缺陷瑕疵。他的头颅自儿时起便被刻意训练,呈方形。他的目光摄人心魄,仿佛那诱使鱼儿进入池塘的树木。他便是那无瑕的男子,他已来到这里敬奉凯恩!”

年轻的阿里义恍惚着步入祭坛,深鞠一躬,高声喝道:“伟大的凯恩,原谅你的儿子,请你重新接纳他。”阴影里的艾伯纳暗暗祈祷:“原谅他吧,万能的上帝!他陷身在恶人的行列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接下来,一个更大的打击等着艾伯纳。妮奥拉妮从离草屋很远的地方走了出来,她身穿金色塔帕树皮布,佩戴着玛拉玛那条广为人知的鲸鱼齿项链。她的发间插着鲜花,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向祭坛,祭司喝道:“这无瑕的女子,她已来到。她的皮肤无可挑剔,温柔软嫩好比那大海的波浪,光滑亮泽犹如香蕉树的花朵。她比桃金娘花瓣更美艳,比面包树的初蕾更动人。她的气息通过那笔直的鼻梁向外呼出。她前额光洁,饱满低垂。她双唇丰满,背部平直。她双臀浑圆,如明月般洁白,又如茂宜岛的地基般坚实。她便是那无瑕的女子,她已来到这里敬奉凯恩。”

兄妹二人接连叛变,艾伯纳震惊了,他喃喃道:“他们不可能又皈依了凯恩!他们明知道《教义》里是怎么说的。柯基上过耶鲁大学。他们都是公理会信众,都是我的教民,我不许他们这样做。”

如此举动可谓彻底叛教,然而这只不过是序幕,下面的才是重头戏。从卡胡纳的队伍里——今夜他们大获全胜——走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祭司,披着一袭艾伯纳从未见过的黑色塔帕树皮袍,对凯恩狂热地祈祷了一通之后,这位祭司将树皮袍在夜空中一旋,待其完全抖开披在这对兄妹的肩上,随即朗声道:“即刻起,你们将永远同享这一袭塔帕袍!”说罢,祭司便领着这对兄妹走向那座事先准备好的房子。

鼓点陡然间狂乱起来。舞者的动作随之变得粗俗,方才的美感荡然无存,卡胡纳们唱道:“妮奥拉妮和柯基成婚了。”艾伯纳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了。他从藏身的地方一跃而出,挥着手里的粗树枝嚷道:“十恶不赦!十恶不赦!”

人群吓了一跳,艾伯纳不等他们出手抓人,便跳上祭坛用手里的木棍猛地一扫,将那神圣的凯恩之石打翻在地。他狂怒地踢着念珠藤树枝还有那块石头。之后,艾伯纳扔掉大棒,沉着脸朝柯基夫妇走过去,一把扯下黑色的塔帕树皮,吼道:“十恶不赦!”

夏威夷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克罗罗在两位卡胡纳的帮助下扭住了艾伯纳的胳膊。然而他们知道,艾伯纳是另一位神明手下的祭司,其所作所为不过是忠于职守罢了,因此几个人的态度十分温和。克罗罗轻声请求道:“亲爱的朋友,请回去吧。今夜,我们将与另几位神明恳谈。”

艾伯纳挣脱开来,用手点着柯基吼道:“这在上帝眼中是暴行!”柯基木然地看着艾伯纳,于是艾伯纳吼道,“柯基,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头领盯着他的老朋友,喃喃道:“我曾请求您,黑尔牧师,请求您让我做一名牧师。如果您的教会不接受我……”

“做牧师?”艾伯纳喊了起来。刹那间,藏在黑夜中的全部秘密——草裙舞、顽强的凯恩之石、鼓点,还有那几个卡胡纳——一股脑向他袭来,使他不堪重负,艾伯纳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做牧师?”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最后,克罗罗温和却不容抗拒地捂住了传教士的嘴,叫人把艾伯纳从典礼上拖走,可这位一心守护上帝的矮小男人挣脱了,他差一点就又冲回到了新婚夫妇的身旁,可惜又被众人按住了。

“柯基!”他喊道,“你要继续举行婚礼吗?”

“正如我父亲曾做过的一样。”柯基答道。

“可耻!”艾伯纳悲叹道,“这将使你置身于文明的界限之外……”

“住口!”一个专横的声音喝道,艾伯纳咽下了后半句话。妮奥拉妮走到艾伯纳身边,轻声细语地说:“马库阿・黑力,您广受拥戴,我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伤害您。”

艾伯纳看着这位头戴鲜花的美丽少女,以同样冷静的语气反驳道:“妮奥拉妮,你受到这些男人的蛊惑,即将犯下深重的罪孽。”

阿里义-努伊妮奥拉妮并未争辩,而是指了指黑黢黢的山丘说:“过去我们顺从自己的神明,那时山谷里熙熙攘攘。现在我们试着顺从你们的神明,可我们的岛屿堕入到绝望之中。死亡、恶疾、大炮、恐惧,这些就是你们送来的东西,马库阿・黑力,但我们知道你并非存心如此。我身为这里的阿里义-努伊,如果无法留下子嗣,那么由谁来继承夏威夷的灵魂,使它生生不息呢?”

“妮奥拉妮,亲爱的小女孩,你是我的希望,有成打的男人,这里就有,他们巴不得成为你的丈夫。”

“可是,他们的孩子能当阿里义-努伊吗?”妮奥拉妮反问。这完全是异教徒的逻辑,艾伯纳大为震怒,他后退一步,用沮丧的声音说:“十恶不赦!玛拉玛会从她的坟墓里诅咒你们!”

后来,克罗罗承认他本不该说这话,然而当时他却忍不住挑衅道:“你以为玛拉玛临终前下了什么命令?”

小个子传教士惊骇万分,汗津津的棕色头发在火把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他白着一张脸,瞪着克罗罗。这位阿里义说的是真话吗?这大逆不道的仪式当真是玛拉玛的遗愿吗?想到这种可能性,艾伯纳感到一阵无法承受的厌恶之感,他踉跄着摸出这座大宅子。那边,卡胡纳们把凯恩之石重新摆好,庆祝婚礼的鼓点又敲响了。

艾伯纳顺着黑漆漆、灰扑扑的街道昏头昏脑地往前走。最近这几年里,他脚下的铺路石见证了多少变迁!艾伯纳看见了国王的堡垒,看见了蔑视上帝、跟传教士作对的美国人开的商店。一艘艘捕鲸船舒舒服服地停在水道里,那是他永远的死对头。而在墨菲的小酒馆里,有人正寂寥地弹着六角手风琴。眼前的一切与他那遍布伤痕的灵魂是多么格格不入啊。

浓黑的深夜里,艾伯纳离开镇子,走上一块遍布石块的贫瘠田地。他摸索着攀上一丛矮树,坐在树根上,回头看着自己那片冷清的教区,好像那里再也不归他管了似的。往南看去是异教徒们的鬼火。往水道那边望去,能看见捕鲸船上摇曳的夜灯,中间隔着一片破烂的民房,盖着茅草屋顶。这镇子实在太困苦,太肮脏了。多么悲惨!他在拉海纳镇留下的印记是何等得微不足道,而他所拯救的又是何等得无足轻重。玛拉玛哄骗了他,柯基背叛了他,伊莉姬跑到哪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而如今,连最温柔的妮奥拉妮也弃他而去,而且还谴责了他的教会。

他只有一件外套,已经穿了差不多十年;上帝连一条合体的裤子都不曾送给他;他只从遥远的波士顿得到过几本学术书籍,而这还是他苦苦哀求的结果;他的妻子在破败的草屋里过着苦役般的生活。艾伯纳一无所成。眼下,小镇的天空渐渐破晓,艾伯纳的灵魂在屈辱中煎熬。他细细打量着粼粼波光的海面,打量着那似乎在挖苦嘲讽他的捕鲸船,打量着那一座座宅院,院子里的火把正慢慢燃尽。艾伯纳有种强烈的欲望,他想请求上帝降下《圣经》中的天雷地火,毁灭眼前一切的信众,只留下传教士之家和住在里面忍辱负重的人。

“大洪水!山上刮来狂风!瘟疫啊!毁灭这个地方吧!”在艾伯纳恳求上帝施刑的时候,那十恶不赦的夏威夷邪神却在酝酿一次行动,给艾伯纳带来奇耻大辱。就在明天夜里,女神佩丽会亲访她的虔诚信徒克罗罗,这次会见产生的影响将如同阴魂般纠缠着艾伯纳・黑尔,长达数月之久。

约翰・惠普尔早早起床打扫店铺,却看见艾伯纳从山上摇摇晃晃地回到镇上。他跑出门外,抓住小个子传教士问道:“艾伯纳,出什么事了?”

黑尔刚要解释,可那些淫邪的语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言不发,犹豫了一会儿,甚至没法稳住眼神,于是只朝着一群从王宫顺着大道走过来的夏威夷人指了指。这些人头上戴着念珠藤,脚步轻快,还带着一面鼓,一如千年前那样胜利般地行走着。艾伯纳有气无力地说:“问他们吧。”说完便跌跌撞撞地回家睡觉了。

那天稍晚些时候,艾伯纳给火奴鲁鲁的传教士委员会寄了一封信,报告说:“今天,1832年1月4日,凌晨四点,在玛拉玛的旧宫里,卡胡纳们取得了胜利,那个可怕的行为得以实施。”

到了白天,卡胡纳们占了一卦,发现这桩婚姻十分吉利,于是都感到很满意。他们安慰柯基说:“今天夜里,你为夏威夷做了一桩好事。神明们不会忘记的,你的孩子出生时,你便可以回到你自己的教堂里去当牧师了。”神明们挑选了某些人授以重任,这担子压得柯基浑身战栗,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克罗罗保护了自己的家庭,使其在这个天堂般的岛屿上得以延续,这令他满心喜悦。第二天黄昏时分,克罗罗在树荫下走着,正在此时,他遇到了火山守护女神佩丽,那身影沉默纤细,这是克罗罗此生最后一次遇到她。女神身穿丝绸长袍,诡异的头发如玻璃般透明,在夜晚的微风中向外飘散,她站在棕榈树下,挡住了克罗罗的路,等着他走到自己身边。克罗罗看到女神容光焕发,不禁心满意足。女神走在克罗罗身边,顺着狭窄的小路,以奇妙的方式穿过一棵棵挡在面前的树木。克罗罗的心情无比舒畅宽慰。他们就这样行走了几英里,互相都因对方的陪伴而感到十分愉快。然而到了路的尽头,佩丽却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她突然止步,抬起左手指向南方,越过凯阿莱卡希基海峡,直指凯阿莱卡希基海角。她保持这个姿态站立了几分钟,眼神热烈而满怀抚慰,仿佛在对克罗罗下达指令。

克罗罗第一次开口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佩丽?”然而女神仅仅用手指向凯阿莱卡希基的方向。接下来,仿佛要告别她的朋友——这位伟大的阿里义,女神拂过克罗罗身畔,用热烈的双唇吻了吻他,然后便消失在一道长长的银色烟雾中。克罗罗伫立良久,将女神造访的每一个情形铭刻心头。当夜,克罗罗回到王宫外面的草屋,取出两件最神圣的宝物:一件是妻子玛拉玛的白色头骨,还有一块年代极古老的石块,其形状之奇特,一望就知绝非俗物。四十年多前,克罗罗的父亲将这块石头传给了克罗罗,并断言卡纳克阿家族的神秘力量便源于此物,它是由一位先祖在返回波拉波拉岛的途中寻获。父亲深信,这块石头不仅是为了供奉女神佩丽,它其实就是佩丽的化身。虽然女神佩丽可以在群岛上四处遨游,为子民们发出火山爆发的警报,然而佩丽的灵魂却已在这块石头里居住了无数个世代,甚至比波拉的时代还要久远得多。克罗罗守着他的宝贝坐了整整一夜,试图解开石块里隐藏的秘密,这秘密关乎神明,正是这珍贵石头的精华所在。黎明来临,疑云尽散。一叶轻舟飞速驶入拉海纳水道,报称夏威夷岛上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火山喷发,首府希罗危在旦夕,居民们盼着身为阿里义-努伊的妮奥拉妮能乘上这艘快船回到首府,止住四处流淌的岩浆,否则希罗镇必将彻底消失。

消息传来,妮奥拉妮起初想让克罗罗代为前往,毕竟克罗罗是佩丽的朋友。另外,妮奥拉妮与惠普尔医生的谈话使她深信火山是自然力量所形成的,十有八九能从科学的角度得到预测。她渐渐懂得,岛上那些关于佩丽的传说十分荒诞不经。然而,妮奥拉妮还来不及跟希罗镇的信使讨论这些,克罗罗便匆匆赶来说:“你必须亲自去,妮奥拉妮。假若佩丽要摧毁希罗,那么希罗必遭惩戒,你必须去到那炽热岩浆的所在,向她述说希罗人民是多么热爱佩丽女神。”

“你是佩丽的朋友,”妮奥拉妮答道,“该去的是你。”

“但我并非阿里义-努伊,”克罗罗严肃地说,“眼下正是个机会,你将永远赢得人民的爱戴。”

“我没法相信佩丽跟这次火山爆发有关系。”妮奥拉妮反对道。

“昨夜我见过佩丽,”克罗罗简单地说,“我曾与她交谈。”

妮奥拉妮惊讶地看着父亲:“你见过佩丽?”

“我与她一起走了两英里。”克罗罗答道。

“她可曾跟你说过什么?”妮奥拉妮怀疑地问道。

“没有。”克罗罗没说实话,“但是,她的确警告我,说夏威夷的火山要爆发了。是的,她指向了夏威夷的方向。”然而克罗罗知道,佩丽并不曾这样做,她指的方向与夏威夷相去甚远。

“你想让我去希罗?”妮奥拉妮问道。

“是的,我会托你保管一块石头,它会赋予你阻断岩浆的能力。”克罗罗向她保证。

就这样,身为阿里义-努伊的妮奥拉妮・卡纳克阿离开了拉海纳,耳畔还回响着艾伯纳・黑尔的诅咒——这是疯子的行径,是十恶不赦的。妮奥拉妮带着圣石乘船抵达了海港小镇希罗,进港时就看到闪闪发光的熔岩正以不可抵挡之势向前推进,层层堆叠,缓缓翻滚,沿途的一切都被卷进火舌,顷刻间便化为齑粉。这镇子显然遭到了灭顶之灾。若再等上一夜,滚滚熔岩必会将整座城镇吞噬殆尽,而船上的少妇对此似乎也束手无策。

然而当地的卡胡纳们一见她登陆便松了一口气。妮奥拉妮十分费力地朝着熔岩来袭的方向攀爬。镇里的居民全部聚集在妮奥拉妮的身后鱼贯而行。只有对这场异教徒闹剧震怒不已的当地传教士没有到场。一行人神情肃穆,向北穿过镇子外围的棕榈,来到了丰茂的矮树林中。在这里,几码开外便是那条扭曲翻腾、火星爆裂的熔岩流。新形成的熔岩流从山峰上淌下来,速度超过了渐渐冷却的旧熔岩流,并通过它流向较低的地方,炽热的新生熔岩流来到旧熔岩流的尽头处时,便在半空顿上一顿,然后没头没脑地向四下里乱撞开去,这里吞噬一棵树木,那里淹没一座房子,再不就是摧垮一座猪舍。只听得一阵嘶嘶声和火焰爆裂的噼啪声,顷刻间那倒霉的障碍物便消失在可怖的血盆大口中。待汹汹烈焰逐渐冷却之时,又为下一波熔岩流铺好了通道。

火舌森然翻滚蠕动,一路爬行,而少妇妮奥拉妮此行所要寻访的正是这位饥不择食的吞噬魔王。她朝着涌动着的熔岩流走上前去,靠近时仿佛已脱胎换骨一般,既然受到召唤前来此地,妮奥拉妮就必将直面烈火女神。早在波利尼西亚人来到此处之前,女神就借火山之手改变造物,而这次,妮奥拉妮要将烈火女神斥退。在这奇异诡谲的危急关头,妮奥拉妮胸中燃起的心灵之火将其理性燃烧殆尽。她丧失了一名基督徒的全部感知。妮奥拉妮是佩丽之女,而女神本尊正寄居在其家族血脉之中,妮奥拉妮要重掌烈火女神的霸权,她在翻滚的熔岩前站定,绝不退缩,宁愿一死。

妮奥拉妮高举佩丽圣石,口中喝道:“佩丽!伟大的女神!你正在毁掉的家园属于那些爱你的人们。求你,停下来!”

她高举着石块,傲然屹立,看着新生的火焰滚过丑陋的冷却熔岩,朝着希罗镇喷出火舌。妮奥拉妮朝颤动着的火光中扔进烟草,然后是两瓶白兰地,疯狂的火焰随即腾起,接着,她又抛入四条红披肩——红色是佩丽喜爱的颜色,一只红色的公鸡,最后是妮奥拉妮自己的一缕头发。佩丽之火探出火苗,吞噬了烟草,之后缓慢地停止了跳跃。熔岩流在妮奥拉妮脚下停止了。没有人欢呼,只有那些相信佩丽绝不会毁掉希罗镇的人们悄声祈祷着。火焰熄灭了。颤抖的火焰触手没有再吞噬任何一座房屋。妮奥拉妮一阵头晕,她虽备感荣耀却又困惑迷茫。随即她回到船上,驶回拉海纳镇。她要去等待一个孩童的降生。日后,一旦妮奥拉妮故去,那孩童将代替她成为神明的传话人。

艾伯纳・黑尔在拉海纳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次熔岩止息事件给了他最重的一击。柯基和他妹妹才刚叛教,这件事随后就发生了。人们说它确证了两人的婚约。妮奥拉妮证明自己有着左右古老神明的能力,这使得夏威夷人相信它们仍然存在,很多人开始离开教堂。然而,对艾伯纳伤害最深的,是美国人对待这次奇迹居然也是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有一位该死的船长一直不住嘴地叫着:“从现在起,我就是佩丽女士的铁杆信徒!”另一个也说:“现在,只要妮奥拉妮对付得了风暴,我就加入她的教会。”

艾伯纳既要忍受人们纷纷背叛他的教堂,还得躲避着美国人的冷嘲热讽。他揪住熔岩事件不放,跟任何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辩论:“那着火的石头滚了这么远停下来了。这算什么奇迹?”

“啊,可又是谁让它停下来了呢?”嘲讽他的人反问。

“一个女人站在马上就要完蛋了的熔岩跟前,怎么会是奇迹?”他不屑一顾。

“啊,可要是她没站在那儿呢?”那些人振振有词。

过了几个星期,艾伯纳气呼呼地去找了一趟约翰・惠普尔。年轻的科学家劝导了他一番。

“火山内部的压力达到了一定程度后,就会剧烈爆发。这取决于地壳内部积聚的能量,仅此而已。岩浆喷了出来,顺着山脊淌下来。岩浆累积到一定程度,就流到大海里了。要是没有累积到那个程度,就会在半路上停下来。”

“这些事大家都知道吗?”艾伯纳问。

“只要有一星半点的理智,任何人都知道。”惠普尔答道,“比如拉奈山,任何人都能看出来那曾经是一座火山。再比如茂宜岛,过去这里肯定是两座分别独立的火山,渐渐地才连在一块了。我猜,总有一天,从码头上看得到的所有分离开来的岛屿最初其实是一座大岛。”

“那是怎么回事?”艾伯纳问。

“要么就是这些岛下沉了,要么就是海平面上升。两种解释都说得通。”

艾伯纳难以接受如此宏大的理论,于是固守着既定的事实:“我们知道世界是在基督降生前的四千零四年被创造出来的,没有记载过岛屿升起来或者沉下去。”想到这里,艾伯纳感到一阵厌烦。

惠普尔本想问问大洪水的事,可他改变了话题,评论道:“艾伯纳,你为什么要在柯基和妮奥拉妮的婚礼上给自己找不痛快呢?那个礼拜,你的威信可是降了不少。”

“那是十恶不赦、污秽不堪的行为!”艾伯纳咆哮起来。

“我没少琢磨这件事,”惠普尔答道,“这件事有那么不堪吗?得了,别对我引用《圣经》里那些事。直说就行。”

“这种行为极端可恶、忤逆神道。”艾伯纳咆哮着,自己选中的两个夏威夷人竟做出那样的丑事,艾伯纳还在伤心。

“到底哪个地方极端可恶?”惠普尔追问。

“任何一个文明社会……”艾伯纳开口说道,但他的朋友不耐烦起来,厉声说:“见鬼,艾伯纳,你回答问题时只要用这句话开头,我就知道你又扯远了。人类迄今所知的两个最彻底的文明社会,一个是埃及,一个是印加帝国。时至今日,没有哪位埃及国王能得到允许,迎娶除他妹妹之外的任何女人,而且据我所听到的消息,假使我相信的话,印加帝国也是如此。那些民族兴旺着呢。事实上,”惠普尔继续说下去,“从科学的角度看,这个制度并不坏。就是说,假使你无情地将任何有明显缺陷的婴儿全杀光,显然埃及人、印加人和夏威夷人都乐意这么办。你可曾见过哪个民族比阿里义的民族更健康向上吗?”

艾伯纳觉得自己快吐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反驳惠普尔这番惊人的高论,医生又说:“妮奥拉妮请我在孩子出生的时候陪护她。”

“你当然拒绝了。”艾伯纳放心地说。

“哦,我可没拒绝。作为医生,这是一辈子也遇不到的机会。”惠普尔说。

“你愿意参与这种罪行?”艾伯纳问道,细想之下,不禁惊骇万分。

“那是自然。”惠普尔说,两人从码头步行返回,一路无话。回到家中,艾伯纳让孩子们到高墙围起的院子里去,然后小声地对妻子说出了这个令人作呕的消息,然而杰露莎的回答是:“当然要这样做。那女孩应该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

“可约翰・惠普尔是接受过圣职的基督徒!”

“关键在于,他是一名医生。当年我分娩的时候,身边陪护的是个完全没受过医学训练的男人,你以为我那时不害怕吗?”

“你当时竟如此害怕?”艾伯纳惊讶地问。

“起初很害怕,”杰露莎说,“但我对你的爱使我能够抑制自己的恐惧。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约翰兄弟能去陪护那姑娘。”

艾伯纳暴跳如雷,可杰露莎听够了他几个月来的屡次失败,语气坚决:“亲爱的丈夫,恐怕你这是在干蠢事。”

“这是什么意思?”艾伯纳气得直喘粗气,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对抗的是卡胡纳、克罗罗、柯基和妮奥拉妮,甚至是惠普尔医生。你在教堂的讲话毫无怜悯之心。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好像你憎恨拉海纳,憎恨这里的一切。你看到孩子们就躲开,弥加告诉我:‘父亲有两个月没教我希伯来语了。’”

“我累得腰酸背痛。”艾伯纳承认。

“我理解你承受的打击。”杰露莎温柔地说,把矮小焦虑的丈夫拉到一张捕鲸椅上坐好,“但照我想,假若我们现在卷入一场旧天神和新天神之间的大战……”她看出这个词语伤害了艾伯纳的感情,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在野蛮人的行径和我主上帝的意志之间的战争,那么我们应该动用最巧妙的武器。旧天神似乎马上要重新占领这座群岛,这时要与之战斗,我们采取的手段……”

“我警告过他们每一个人!”艾伯纳喊起来,从椅子里站起来,在泥地上跨着大步走来走去,“我告诉过克罗罗……”

“我的意思是,”杰露莎温柔地说,起身站在烦躁不安的丈夫身边,“眼下正值关键时期,你应该比平常更冷静,这样才更有力。你讲过你是如何用手指着那三个恶人,柯基、妮奥拉妮和克罗罗,挨个儿对他们说:‘上帝会毁灭你们!’然而在这令人迷茫的时期,你是如何用基督的慈爱去指引人们的呢?这一点你既无言传,也无身教。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变得日益刻薄,艾伯纳。你必须停下来。你辛苦成就的善举,正在被你亲手葬送。”

“我感觉一无所成。”精神的屈辱令他痛彻肺腑。

杰露莎抓住丈夫伸过来的手,拉住他,用自己的双颊紧贴着丈夫苍白的面孔。

“我最亲爱的丈夫,”她庄重地说,“穷尽我一生,也说不尽你在拉海纳所取得的成就。看看那晴空下的小女孩吧。当初不是因为你,她早已成了供奉的祭品。”

“我看到她时,”艾伯纳的心中仿佛正遭受着酷刑的折磨,“眼里只有小时候的伊莉姬,那个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姑娘,正在捕鲸船之间被人送来送去。”

一段时间以来,艾伯纳都未曾提及伊莉姬,杰露莎不禁回忆起这个她最疼爱的学生,眼眶里涌起了苦涩的泪水,然而她硬是忍住眼泪,说道:“假如失去了伊莉姬能让岛民们有所触动,艾伯纳,他们的确受到了触动!”她停下来抽了抽鼻子,提出一个坚定的请求作为这番话的结语,“我最亲爱的导师,你必须拿出微笑。你必须宣扬伟大的、高尚的精神。你必须用仁爱团结人民,将他们争取到我主身边,主的仁爱深厚绵长,必使他们不离不弃,直到永远。你……必须……宣扬……爱。”

就这样,艾伯纳・黑尔的耳边回响着杰露莎振聋发聩的警语,连续几个礼拜举行了一系列布道活动,使他在拉海纳镇的胜利达到了巅峰。他谈及美好的生活,谈及上帝在人类身上的仁爱。艾伯纳发现,自己先前以为岛民们已经效法克罗罗和其子女背叛了上帝,而实际上恰恰相反。普通的民众感到克罗罗重蹈覆辙、倒行逆施的行为不过是条死路。艾伯纳一改从前暴跳如雷的风格,他那入情入理、润物无声的语言深深地触动了人们。

他宣讲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新法则,就是“由杰露莎・布罗姆利释义、经异邦奇事修正过的上帝圣言”。他一如既往地用铿锵有力的语言痛斥人类那不可逃避的原罪,然而布道的重点已转为如何让耶稣基督的精神来慰藉调解人们的生活。听众们之所以听得更加认真,缘于艾伯纳重新采取了自己少年时代对“福克兰”号的捕鲸手们布道时采取过的策略。他的演讲直接针对信众们最大的难题,每当提及基督的宽宏大量,艾伯纳便直截了当地说:“耶稣基督将会理解他那受人爱戴的儿子柯基・卡纳克阿所面对的困惑,耶稣完全能够原谅那个有过失的仆人,如同你我也应该爱他一样。”

这些话传到住在草屋宫殿的柯基耳朵里,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柯基跑到海边,来回走了好几个小时,苦苦思索着耶稣基督的本质究竟为何。他忆起遥远的康涅狄格州康沃尔传教士学校,忆起多年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忆起了那段时光里他心中的上帝。那时的耶稣清晰亲切,而他却将其遗失,让自己的身心遭受腐蚀。柯基痛彻肺腑。

妮奥拉妮快要分娩了,孩子最晚会在下一个安息日出生。艾伯纳从众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并不恶语指责孕育孩子的社会环境,而是滔滔不绝地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布道。他说基督特别关爱孩童,追忆自己的两双儿女出生时的感受,他说起对那位下落不明的小姑娘伊莉姬的爱。艾伯纳不再没完没了地说起伊莉姬的失踪事件,而他记忆中的伊莉姬年纪则越来越小。他谈起自己的喜悦之情,令拉海纳的全体居民感同身受。万人拥戴的阿里义-努伊马上就要有下一代了。夏威夷人最爱的莫过于孩童,对孩子们温柔呵护,关怀备至。因此,布道进行到最后的十五分钟,底下的两千名信众早已暗自垂泪。艾伯纳并不十分明白自己的策略到底是如何奏效的,但他发现那慷慨激昂的话语已将拉海纳的居民从柯基和他的卡胡纳们那里赢回了大半,而他之前的那番恶语却一直在把夏威夷人往旧天神的身边推。拉海纳岛民正是怀着这种为难的心情翘首盼望下一位阿里义-努伊的降生:他们是夏威夷王室的顺民,为那高贵的血脉得以延续而欢欣鼓舞;而他们也是基督徒,知道克罗罗和他的子女犯下了罪孽。

妮奥拉妮生了一对双胞胎,惠普尔医生从茅草王宫出来后,对正等着消息的妻子说:“我们要沉住气,阿曼达。那男孩很壮实,可女孩却是畸形儿。我推测他们会趁着黎明前扔掉她。”镇里人纷纷传说,柯基・卡纳克阿已亲手带走了畸形的女儿,并已将她置于恶浪旁边,那是鲨鱼之神马诺的海浪。

到了礼拜天,将近三千名居民像往常一样,将拉海纳镇的教堂挤得满满的。在去做弥撒的路上,杰露莎悄声对丈夫说:“要记住,我亲爱的丈夫,在这个问题上,上帝已有定论。你无需多说。”艾伯纳一听这话,立即放弃了原先那篇如雷贯耳的讲稿,即《路得》23章34节:“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近来,艾伯纳耳畔不时浮现些磅礴的句子,语出《传道书》:“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以后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艾伯纳谈到了永恒的茂宜岛,他说起鲸群年复一年地来到海湾里玩耍嬉戏;说起随着月份的推移,落日从拉奈火山渐渐移动到莫罗凯群岛末端那蔚为壮观的景象;他提起尖啸的狂风,足可吹倒教堂;他追溯早已湮灭的古事,讲述卡美哈梅哈国王率军踏水而来,大获全胜。“地却永远长存!”艾伯纳说着轻软的夏威夷语,杰露莎侧耳聆听,浮想联翩。她明白,艾伯纳连日来对拉海纳的恨意已被驱散,他已跨越了一成不变的宗教社会,踏入了世间的人情社会。“虽不尽善尽美,然而毕竟有存续。”随即,他讲起加尔文和贝泽主持的日内瓦学院那种执著的愿景,与当下现实形成的对照尽在不言之中,他将大批信众引向他本人一直孜孜追寻的真理:人类的行为有优劣高下的分别。说到这里,艾伯纳重提一个多年来令他魂牵梦萦的观点:一个社会若不能保护儿童,便不能称之为善。“耶稣基督的爱也泽及那些不完美的孩子。”于是,在艾伯纳的劝导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巨大反差中,布道戛然而止。

“那个婴儿的事他怎么说的?”柯基紧张地问,他坐在旧茅草宫殿里,不停地捻着念珠藤叶,听探子跟他汇报。

“什么也没说。”那人回答。

“他有没有痛斥咱们的罪恶?”焦虑不堪的年轻人继续追问。

“没有。他谈及茂宜岛是如何美丽。”静了一会儿之后,手下们接着说道,“他没有提起你,也没提起妮奥拉妮。但是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要回教会,他会原谅你的。”

这些话在柯基身上的效果十分惊人,他浑身战栗起来,仿佛被人摇晃着身体。过了一会儿,他满怀困惑地蜷缩到房间的一角,郑重地躺在一块塔帕树皮布上,好像自己是一具尸体似的。柯基说道:“你们都出去。”他的朋友们离开时纷纷耳语道:“你说,他是不是准备好去死了?”

大家严肃地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些夏威夷人都知道,两种相互对立的信仰使柯基困惑不堪,备受煎熬。他重返克罗罗支持的土著神身边是出于自愿,但他同时也难以彻底摆脱艾伯纳的上帝,这两种宗教信仰势同水火,在柯基心中鏖战不休。从夏威夷人的角度来看,大家深知,假若柯基自愿死去,便会言出必行。他们曾看过自己的父亲、叔父宣布:“我决定死去。”随后他们便死去了。因此,当一位年轻人再次发问:“你们说柯基是不是决定去死了?”的时候,大家便开始郑重考虑,并一致认为:“两位天神在争夺他的心灵,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