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02年9月的一天,一千八百五十名日本劳工离船登岸,其中大部分人被分配到火奴鲁鲁所在的瓦胡岛上,在那里的种植园劳动。农夫们一见那内陆地区竟如此贫瘠丑陋,都觉得万分沮丧。他们以前从未见过仙人掌,然而这些农民猜得到,这种植物显示出其赖以生长的土地是多么贫弱。满眼红土同样让他们吃惊不小。大家判断,一定不会有水源流经这里,尽管他们自己并不养牛,可也看出在那些挤满荒凉土地的、连路都走得歪歪斜斜的牲口一定是饥渴交加。他们对干透了的、似乎不会有任何出产的土地失望透顶。一个农民悄悄对同伴说:“美国跟他们传说的并不一样嘛。”

但是酒川龟次郎却不失望,他所在的那组劳工被分配到另一个地区。龟次郎一到,就发现这片新大陆是地球上最肥沃美好的土地之一。即使日本濑户内海沿岸最丰饶的农田也及不上这块即将由他耕作的土地。为了到达这个人间天堂,年轻的龟次郎没有沿着瓦胡岛的土路走,而是被领到一艘群岛内部的穿梭船上。这艘船其他时候是用于运送麻风病人的。晕了一整夜船后,龟次郎被带上陆地,来到考爱岛。

码头上有一个脸上带疤的高个子男人骑在马背上,他早等得不耐烦了。船长老是不能将小船指挥靠岸,那骑马的男人就自己喊着命令指挥,好像他才是船长。他身边有个小个子日本人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劳动力们最终跳下船后,翻译对他们说:“那骑马的人叫野人威普・霍克斯沃斯。你们要是好好干活,他就好好的,否则他就会敲你们的脑壳。所以你们得好好干活。”

他说话的时候,野人威普骑着马在劳工们中间穿梭,伸出手里的短马鞭,斜垂在酒川龟次郎头顶上。“你听懂了吗?”他吼道。小个子翻译官说:“你听懂了吗?”矮壮的龟次郎点点头,威普便垂下马鞭,伸出手去拍了拍这位新工人的肩膀。

威普拨转马头,来到队伍最前面。“我们出发!”他喊起来,领着大家离开码头,走上一条被太阳烤得发红的土路,那儿停着一队运甘蔗的马车,前面有马匹拉着正等着他们。“上车!”威普吆喝起来,于是日本人纷纷爬上低矮的马车,车厢四周用长绳子绑着高高的稻草垛,他来到车厢前头喊道:“启程,去海纳卡伊!”队伍离开码头,慢吞吞地沿着岛屿东海岸朝北走去。

人们一路上第一次欣赏到夏威夷的全貌,他们即将在太平洋上风景最秀美的岛屿上干活。左边矗立着边缘参差不齐的崇山峻岭,终年披着郁郁葱葱的外衣。这些山峰比夏威夷其他山峰形成的时间都要早上数百万年。最先开始遭到风蚀,形成了现在这种独特的、令人赏心悦目的地形。最高的那座山峰被大风钻透了一座隧道。在其他地方,遭到侵蚀的岩石失去硬度,只剩孤零零的一圈圈玄武岩,像哨兵似的矗立着。在他们右边,壮美的海洋被深深的海岸割成一段一段的,不时涌起阵阵海浪,撞击在黑色的礁石和洁白无瑕的沙滩上,粉身碎骨,周而复始。每前进一英里,龟次郎和他的同伴们都会发现新的奇景。

那天最令龟次郎难忘的,还是那红色的土地。经过数百万年的喷发,考爱岛的火山喷出一层层富含铁质的火山岩。接下来的几百万年内,这些铁质极其缓慢地、令人无法察觉地分解,如今成为一层层闪着红光的铁锈,堆成巨大的一堆。有时候,一座覆盖着绿树的山峰可能会显出一条长着大嘴的伤疤,悬崖侧面已经掉落下来,露出鲜血一般的红土。其他时候,这群人脚下的土地就好像是未受玷污的熔炉一般的红色,好像刚刚才被火舌舔舐过。那些深谷里,由于混入了少量的黑色泥土,从而呈现出类似砖红的颜色。但土壤一直是红色的。红土闪耀着百十种各不相同的光晕,在岛上郁郁葱葱的植被掩映下煞是可爱。这两种颜色相得益彰,考爱岛因此被人们亲切地称为花园岛。这名副其实。

富含铁质的红色肥土上生长着繁茂的树木:紧贴着海岸线的棕榈树;缠绕扭结、浓密成林的露兜树;千条根须在空中盘根错节的榕树;群岛上的出色树种哈无树和寇树;见缝插针生长的野杏树,那是从日本引进的,为劳工们提供柴火;时不时还能看到王棕属植物,树干上密布着一圈圈苔藓,朝空中高高盘起。但对考爱岛来说,有一种树木做出了全身心的奉献,使生命和农业成为可能。不管是哪里,只要有强大的东北季风吹打着海岸,人们就会种植这种奇特的、像丝绸一般光滑的、灰绿色的麻黄属常绿乔木。有时候人们称其为铁木。这种妙不可言的树木,树冠上覆盖着十英寸厚的松针和酷似圆形纽扣的松果,沿着海岸生长,保护着考爱岛。麻黄木的叶子并不巨大,外人看来,每棵树看上去都那么弱不禁风,好像马上就枯死了似的,但它们体内却蕴涵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自我修复能力。它们赖以生存的就是那猛烈的、含着盐分的季风,狂风猛抽着细弱的松针,把它们变成一个个小球,暴风摇撼着樱桃色的树干。正是在这种时候,麻黄木深深地扎根在土壤里,保护着考爱岛。海风在它的枝条间狂啸;脆弱的松针将盐分拦截下来;风力受阻减弱;住在麻黄木树荫下的人们得以安全生活。

日本人乘车穿过这片翠绿的奇景,这时一阵风暴从海上袭来,将大量海水推到岸上。野人威普一边拽住缰绳控制住意欲狂奔的坐骑,一边对翻译官说:“石井君,告诉这些人,在我们考爱岛,见了风暴不许跑!”那瘦弱的小个子翻译官在一节节马车车厢之间跑来跑去,嘴里喊着:“在这个岛上,一天要下上十几次雨。很快太阳就出来了。我们从来都懒得在意。”如他所预测的一样,几分钟后,狂野的风暴就沉入了山谷,那山谷上横着一道彩虹。龟次郎和同伴们进发的方向,正是朝着那道彩虹而去。

他们来到海纳卡伊山谷,即海之山谷。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自己身处此地,因为他们脚下的道路位于距离海岸线一英里的内陆。这条路伸出一条岔道,在他们右边朝向大海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壮观的道路。道路两旁排列着二十株王棕榈,灰色的树干十分挺拔,这是威普从马达加斯加通过H&H公司的轮船运回岛上的。这些健壮美丽的卫兵把守着道路,仿佛当年的石狮守护着雅利安人。走进道路浓浓的树荫之中,工人们感觉到他们要去的是个十分特殊的所在。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二十对诺福克松树旁,这种高贵的、如同雕刻一般的植物原来只生长在南太平洋岛屿上,威普数年前带回了两百棵树苗种在夏威夷各处。树后是漂亮的霍克斯沃斯大路。左边和北边是连成一线的巴豆丛,那是威普从所罗门群岛的瓜达尔卡纳引进的,在他拥有的所有植物中,这是他最为喜爱的一种。这些低矮的、闪闪发光的灌木,闪着彩虹般的绿色、红色、紫色、金色和蓝色的树叶,营造出变幻莫测的奇景。右边是长长一行芙蓉树,这种植物跟灌木一样高,开出的花朵娇嫩脆弱如同绸缎,花朵形态各异,种类有几十种之多,每一种都有独特的令人目眩的颜色。威普最喜欢的是亮黄色芙蓉,个头比大盘子还大,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道路转向正南方,来到一片巨大的草坪。按照当时的夏威夷风俗,没有哪条特别的道路直接通向霍克斯沃斯大宅。客人们可以赶着马车在宽敞的草坪上随意行驶,因为不管草坪被压坏得多么厉害,第二天只消下一场雨——从无例外——雨水和阳光就会使它们还原如初。草坪上只有两棵树。右边是一株非洲郁金香树,深绿色的树叶,艳丽的红花散落在树冠上。左边矗立的树木有着金色的树干,可算是自然界最奇异的一种了。那是威普在南美洲找到的。每一年它都会开出状如金字塔的亮黄色花朵,由于它高达五十英尺,所以看上去蔚为壮观。

这座宅子呈长条形,并不高大,最早是在中国建造的。当时使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料,后来一块块拆除,用H&H公司的轮船运到海纳卡伊。宅子南北朝向,朝南的一面由八根希腊柱支撑着一座门廊,住户主要的活动都在上面举行。在海纳卡伊,从拉奈——即露天门廊——看出去的景观必须受到极大的重视。柔软的绿色草坪消失在一座峭壁边缘。峭壁位于海平面三百英尺以上,海洋在这里深深地插入内陆,构成了海纳卡伊海湾。如果袭击考爱岛的风暴达到一定规模,狂暴的海水就会将一条胳膊直捣进海湾,接着就会发现自己被围在了陆地之中。然后,海水如同困兽般高高跃起,越过红色悬崖的四壁,浪花的尖峰会在最高处稍作停留,然后沿着笔直的峭壁径直跌下,发出阵阵尖啸。在海纳卡伊观看这样的风暴,才能得见大海最为壮阔的一面。但在北面和东面,也就是风暴袭来的方向,有一排树木,从宅子里是看不见的,正是这些树木支撑了海纳卡伊的生命,那就是麻黄木。它们的松针滤除盐分,阻挡了野蛮的风暴。它们就像沉默寡言、叹息着的劳工们。如果说,金色的树木是考爱岛的奇迹,那么它之所以能够存在,就是因为麻黄木代替它挡住了暴风雨。

在麻黄木的保护下,野人威普停住脚步,欣赏着他最爱的群岛景观。这片景观是慈爱的祖父拉斐尔・霍克斯沃斯船长送给他的,而船长是从阿里义-努伊妮奥拉妮手里得来的。威普把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都搜罗到这里。夏威夷最肥美的芒果、最鲜艳的芙蓉花和最纯种的骏马都产自海纳卡伊。威普细细打量着那片红土地,倾听着海浪朝着峭壁发出阵阵呜咽声。他喃喃道:“幸运的日本人,能来到这里干活。”

龟次郎和他的同伴当然没有陪着威普到宅子这边来。在路的尽头,充当翻译的石井把大家带到相反的方向,朝着麻黄木走去。走了半英里路后,领着他们来到一排低矮的长条形木屋,里面只有一间房间。屋子有三扇门,很少的几扇窗,六七张桌子,还有几张松松垮垮的木床。外面有两所臭不可闻的厕所,中间隔着一口井。没有树木,没有花,没有任何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只有一大块红土泥地,一丛野杏树,烧火的木柴就从这树丛里取。四下里望去,田野里满眼都是正在成长的甘蔗苗。这就是石井营地,这个名字得自于管理这片甘蔗园的那位翻译官。

在这座营地里,没有女人,没有娱乐设施,没有医生,也没有教堂。有很多大米,因为野人威普坚持说他的工人必须吃得好。在每一座营地里——这只是海纳卡伊七座种植园中的一座——都有一个男人是指定的渔夫。他在考爱岛的礁石上捕到什么鱼,就给大家的餐桌上带来什么鱼。威普・霍克斯沃斯坚持要他手下的任何劳工都能给他干满五年或十年,攒上一笔钱,然后回日本去。所以这里不必有女人和教堂,也很少需要医生,威普只招募身体最强壮的工人。

在海纳卡伊为霍克斯沃斯干活的工人早晨四点钟起床,吃一顿热乎乎的早餐,赶在六点钟之前徒步走到农田,一直干到晚上六点钟,然后走回石井营地。走路的时间不计入劳动时间。这么干上一天,他们能拿到六十七美分,他们能得到食物和一张松松垮垮的床。当然,到了收获季节,他们得每天工作十九个小时,工钱也不增加。

干完第一天活,酒川龟次郎在暮色中往回走,感到浑身的骨头缝里都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他向四周看看,想找个地方洗澡。像所有的日本人一样,他对清洁的讲究简直达到了较真儿的程度,结果他颇为失望地发现没有这样的地方。可以从井里打水,但浸在冷水里,谁又能泡得舒服呢?第一天晚上他只能凑合,心里拼命地压抑着,听着伙伴们嘟嘟囔囔地回忆着广岛家里舒服的热水澡。那天晚上,他走到石井先生身边说:“我认为应该给营地修一座热水池。”

“没有木材。”石井先生说,他的职责是维护霍克斯沃斯的利益,他的确也是这样做的。

“我在甘蔗地边上看见几块旧木板。”龟次郎说。

“它们可以归你,但没有钉子。”石井先生提醒他。

“我看见修灌溉渠的地方有几根钉子。”

“不是烂了吗?”

“是烂了。”

“那就归你了。”

龟次郎在夏威夷上岸后的第二个白天,便开始修建他的泡澡池。这项工作十分辛苦,他找不到合适的木板,也弄不到一块垫底的白铁皮,好在那下面生火。最后他拽来对整个工程都疑虑重重的石井先生,要这位翻译去跟霍克斯沃斯先生说说——日本人管他叫霍苏沃苏——高个子老板吼道:“你要白铁皮干什么?”

“洗澡用。”龟次郎说。

“用冷水。我就用冷水。”霍克斯沃斯没好气地说。

“我不用冷水。”龟次郎同样没好气,霍克斯沃斯在马背上转过身来,仔细看了看这个两条长胳膊垂在身体两边的矮个子。

“不许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霍克斯沃斯恶声恶气地说,用马鞭子指着他。

“我们得干干净净的。”龟次郎并不退缩。

“你得干活。”霍克斯沃斯慢吞吞地说。

“干完活之后,我们得干干净净的。”龟次郎坚定地说。

“你要打架吗?”霍克斯沃斯吼道,他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扔给侍从。石井先生——那位翻译——急得出了一身汗,嘴里嘟嘟囔囔替龟次郎说:“别,别,长官!这人是干活的好手!”

“住嘴!”霍克斯沃斯恶狠狠地说,一把推开助手。他跨着大步来到龟次郎面前,想抓住对方的肩膀,但同时他看见了这固执的劳工那巨大的肌肉块,也看出龟次郎根本不会允许老板碰自己一下。两个男人在甘蔗地里互相瞪着对方。其他日本人生怕惹麻烦,但龟次郎与众不同,他仔细打量着大个子美国人,心里想:“要是他再上来一步,我就用头撞他的小肚子。”

双方油然而生的敬意消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野人威普问石井先生:“他要什么?”

“他要给营地修一座洗澡池子。”石井重复。

“我就是不明白这个。”威普答道。

“日本人每天不泡澡就活不下去。”龟次郎说。

“用水泵抽水泡澡。”威普说。

“洗热水澡。”龟次郎答道。

两个男人互相瞪眼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威普轻松地哈哈大笑起来,问:“这么说,你需要波状钢?”

“是的。”龟次郎说。

“给你。”霍克斯沃斯答道。威普像两个男孩子闹着玩似的冲龟次郎挤了挤眼睛,用鞭子在龟次郎下巴底下点了点。日本劳工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推开鞭子。两个男人互相了解了对方。

洗澡池修好了,是个正方形的池子,有四英尺深,底下垫得高高的。龟次郎在上面装了三根首尾相连的竹竿,把从水泵里抽出来的水输送进来。在白铁皮底下,他用野杏树枝条生了一堆火。水烧热之后,他敲响一块铁皮,把营地里的人召集起来。每个人先脱得赤条条的,把衣服挂在钉了钉子的竹竿上,接着得到一瓢热水,在池子外面用肥皂洗洗身体。然后他可以走下三节木头台阶,坐进冒着蒸汽的热水中,舒舒服服地享受四分钟。与此同时,下一个人清洗自己的身体,然后,前一个泡澡的恋恋不舍地爬出池子,下一个迫不及待地爬进去。龟次郎照管着火,如果需要的话,往池子里添水。

前十个泡澡的人每人支付一分钱,然后抓阄决定谁先进去。前十个人泡完之后,接下来的每个人需要付半分钱,来多少人,就洗多少人。夜幕降临很久之后,刚收的分币被稳妥地收起来,其他人都去吃晚饭了,此时,龟次郎脱光身上的衣服,在铁皮底下再放上最后一根木头——他喜欢用发烫的洗澡水——他在池子外面仔细地用肥皂洗净身体,冲干净,然后爬到剩余的水里。热气包裹住他的身体,让他忘记广岛,忘记白天的辛劳。东边的麻黄木挡住了风暴,热腾腾的洗澡池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龟次郎回到自己的铺位,总会怀着深深的敬意看看唯一的重要财产,就是那个镶着黑框的日本天皇照片。矮小的日本劳工对着严肃的留着胡子的领导人深深鞠躬。在他生活中,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他相信天皇本人知道他每天的所作所为,如果事情不顺利,天皇会为他感到惋惜。每天夜里,他上床之前都会想想今天做过的事情,希望天皇也能够表示赞同。

为了收集烧热水需要的木柴,龟次郎每天三点半起床,趁别人吃饭的时候去干活。木头安全地保管起来之后,龟次郎抓两个饭团、一点咸菜和一块鱼肉,一边往田里跑一边吃。六点钟,一天的劳动结束了,龟次郎赶在其他人前冲回家,忙得没时间吃饭,直到最后一个人泡完澡。然后他便用剩下的水,吃剩下的饭。就这样,他攒下了十三年后——也就是1915年——走出那重要的一步时所需要的钱。

攒钱并不容易,即使像龟次郎这样辛苦也不容易。比如,1904年亚洲发生的大事吞掉了他的积蓄,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男人,哪个都不会比他落后。有好几个月,日本跟俄国麻烦不断。天皇对人民发出圣谕,甚至传到了遥远的考爱岛。石井先生用颤抖的声音给围在他身边的所有日本人念了那道圣旨:“尽管我们对维护东方和平抱有衷心希望,我们的政府已经与俄国进行谈判,但我们现在被迫得出结论,俄国政府没有诚意来维护东方的和平。因此,我命令我们的政府停止与俄国谈判,我们决定采取措施,维护我们的独立,进行自卫战争。”

“这是什么意思?”龟次郎问道。

“战争。”一个年纪稍长的人说。

现在,石井先生的声音充满敬畏,他激情洋溢地抬高了声调,念出遥远的天皇对所有忠诚的日本人发出的特别讯息:“我们依靠你们的忠诚和勇气,以实现我们的目标,保证我们的帝国荣耀不被玷污。”

“万岁!”一个当过兵的人喊起来。

“日本必胜!”工人们叫嚷起来。

石井等大家的狂热情绪冷却下来,然后宣布:“礼拜五的时候,天皇陛下的一名官员将会来到海纳卡伊为帝国军队募集钱款,我们要让世界看看,我们是多么忠诚的日本人!”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捐十一美元。”

人群发出惊异的喘息,意识到这在他微薄的薪水中占多大分量。另一个得到鼓励的工人喊道:“我捐十九美元。”大家鼓起掌来,钱越叫越多,龟次郎被狂热冲昏了头脑。日本有难。他仿佛看见父母的稻田被俄国人的铁蹄践踏。龟次郎觉得自己用洗澡池子挣的钱是多么不值一提。他情绪激昂地大吼一声:“我捐出洗澡池挣的所有的钱!七十七美元。”

人群爆发出强有力的欢呼,一个僧侣说:“让我们下定决心,维护日本的荣耀,就像今天酒川龟次郎所做的这样。”人们流下眼泪,唱起歌曲,石井先生用微弱的尖嗓子喊道:“咱们一个一个走过去,对天皇宣誓效忠。”劳工们自发排成整齐的队伍,唱着军歌,一一走过和尚站着的地方。他们用手紧贴着膝盖,鞠躬,仿佛对着威严的天皇本人,嘴里说着:“万岁!万岁!”

激动的气氛平息下来之后,天皇的使者带着钱走了,营地开始焦急地等待战争的消息。有谣言说,俄国军队已经登陆了九州岛,龟次郎有天夜里悄悄对石井先生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回火奴鲁鲁,找一条船回日本?”

“不,”石井严肃地说,“我们听到的毕竟只是谣言。”

“可日本危在旦夕!”龟次郎嘟囔。

“咱们必须等待确实的消息。”石井坚持说,他识文断字,所以人们都听他的。1904年就在焦灼的气氛中过去了。

1905年1月,石井的谨慎小心终于有了证据。消息传到考爱岛,说俄国在亚瑟港的堡垒在日本的围困下投降了。考爱岛——确切地说,是住在岛上的日本人——陷入了喜悦的沸腾之中。人们举行火把游行,穿过了种植园小镇卡帕。庆典还没结束,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奉天大捷。紧接着是马岛海峡这个最高潮的消息:由三十八艘大船组成的俄国军舰与东乡平八郎将军率领的日本军队交战,十九艘俄军舰船沉没,五艘被俘,剩下的十四艘只有三艘逃回俄国,超过一万名敌军溺毙,六千人被俘。他们这一边,日方只损失了三艘小型鱼雷艇,死亡不到七百人。《火奴鲁鲁邮报》称,马岛海峡战役在任何国家抗击外敌的行为中都是史无前例的一场完胜。

龟次郎听着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泪如泉涌。他告诉他的朋友石井:“我感觉我的洗澡池挣的钱全都上了战场,击沉了俄军舰队。”

“的确是这样。”石井让他放心,“这钱代表了日本人内心的精神。看看可怜的美国人!他们的总统对他们讲话,可什么结果也没有,没人注意听。可天皇对咱们讲话的时候,虽然远在天边,可咱们都听得很认真。”

龟次郎想了一会儿,然后问:“石井,你今天觉得荣耀吗?”

“我感觉我的心好像一只气球,带着我飞到了树梢上。”石井说。

“我能感觉到,每分钟都有一杆枪打在我胸口,”龟次郎实话实说,“是东乡将军的枪。”泪水再次涌上龟次郎的眼眶,“石井先生,咱们是不是应该为那位拯救了日本的大将军祷告?”

“要是和尚在这儿就好了。那是他的职责。”

“我们自己面朝日本祷告一次,岂不是更好?”

“我也想这样做。”石井先生也说,于是两个劳工跪在考爱岛的红土地上,心里思念着广岛,思念着稻谷地,思念着大海上向外望出去的红色的鸟居牌坊。他们祈祷神勇的祖国能够每战必胜。

到了这时,算上工钱和洗澡池挣到的钱,龟次郎又攒了三十八美元。整个营地都已经猜出他攒下了这么多钱,所以当消息传到考爱岛,说一场盛大的胜利庆典将在火奴鲁鲁的市中心举行,让所有的夏威夷人都看看,而考爱岛将有两个人受邀穿着日本军服上场,扮成东乡将军这样的常胜将军时,每个人都同意龟次郎应该是其中一个,因为他负担得起自己的路费。另一个是叫桥本的男人,他也有不少积蓄。

1905年5月,这两个粗壮的劳工启程登上群岛穿梭船“吉拉奥依”号,前往火奴鲁鲁。委员会给他们准备了华丽的军服,那是当地日本人的太太仿照杂志上的样式缝制的。龟次郎穿上了全副的上校制服,纪念在亚瑟港围城战中向着俄国人的炮火纵身扑过去的指挥官。那位伊藤上校被炸得粉身碎骨,被奉为不死的国家英雄。1905年6月2日下午,酒川上校怀着极大的自豪感,站在队列之中,勇敢地在火奴鲁鲁的大街上开步走,穿过努乌阿努大街,来到阿拉公园。数千名日本人在那里排成队伍,庄严肃穆地向着日本领事馆进发。到了那里,一个穿着长礼服、戴着黑领结的气宇轩昂的男子对大家严肃地点头致意。有个来自瓦胡岛詹德思和惠普尔种植园的男子穿上了东乡将军的军服,他站在领事馆的台阶上领着大家喊万岁,庆典正式开始。龟次郎和从考爱岛来的同伴桥本走回阿拉公园,那里正在举行日本摔跤表演,供观众欣赏。

这次胜利庆典还有另一层龟次郎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深意。在十点钟时,人数达到顶峰,人群中出现一条小路,八名职业艺伎离开一家茶室,穿过乱哄哄的人群,在舞台上就位。她们走路时,有一名艺伎踏着摇摆轻柔的步态,和酒川挨得很近,姑娘头发里的香粉钻进了龟次郎的鼻孔。他不得不承认,三年来他头一次对广岛的洋子姑娘感到如饥似渴。

他的眼前一阵发花,想象着自己脸上又戴上了面罩,正准备溜进洋子姑娘的香闺。他几乎感觉到姑娘的胳膊搂住了自己的身体,耳朵里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人群潮水般涌来,但他却难以融入其中。他身处广岛的春天,稻田正迸出柔软的绿色。一个可怕的想法霎时攫住了他:“我再也不会离开考爱岛了!我会死在这儿,再也看不见日本了!我身边一辈子都没有女人!”

他怀着无尽的痛苦在人群中刻意地钻来钻去,好触碰一下这个或那个日本人的妻子。他没有抓她们,或者让她们难堪。他只是想看看她们,感觉一下她们的存在。他灼热的眼睛盯住她们。“我饿坏了。”他自言自语道,这时他正移动身体,好挡在一位比他至少年长二十岁的妇女身前。她拖着绝不离开地面的脚步,这是日本女人的步态。她经过龟次郎身边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简直是龟次郎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对方的胳膊。脚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停了下来,那位妇女惊异地看着他,推开龟次郎的手,低声说:“你是日本人!注意你的言行!特别是你还穿着这样一件军服!”

龟次郎羞愧万分地逃离人群。他找到桥本,桥本突然说:“那些可恶的艺伎快把我逼疯了!咱们去找一家像样的妓院。”

两位考爱岛劳工开始在阿拉公园周围转来转去,一个陌生人告诉他们:“你们要找的那种地方都在易伟垒。”于是两人匆忙朝那个地方赶去。但妓院里挤满了有钱的阔佬,两人连门也进不去。

“我看见哪个女人,就抓住她。”桥本说。

“不行!”龟次郎警告,他想起刚才碰过的女人对他的训诫。

“去你的吧!”另一个喊起来,“姑娘!姑娘!”他用日语喊道,“我来找你啦!”他冲易伟垒的一条小巷子奔去。龟次郎现在对自己竟然穿着伊藤上校的军服来这种地方感到无地自容。上校在亚瑟港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啊!他飞也似的逃出那个地方,回到阿拉公园,在那儿坐了好几个小时,盯着那些舞者看。这一次,他坐在离女人很远的地方。过了好长时间,一个日本老头拿着一瓶烧酒走到他身边说:“哦,上校!那场战争是多么光荣啊!你今天晚上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咱们的游行队伍上街的时候,没有哪个可恶的华人敢出现在这条大街上!我告诉你,上校!1895年,我们打败了中国人。1905年,我们又打败了俄国人。那是地球上最伟大的两个民族。今后十年,咱们去打谁?英国?德国?”

“全世界都为日本自豪。”龟次郎赞同。

“更重要的是,上校,”那醉汉接着说,“在夏威夷这儿,人们现在得对咱们高看一眼了。那些用鞭子抽咱们的德国鲁拿们,对咱们不屑一顾的挪威鲁拿们,他们都得敬重咱们日本人!咱们是伟大的民族!所以,上校,答应我一件事,我会再给你点烧酒。下次如果有哪个欧洲鲁拿在那些甘蔗地里胆敢揍你,杀了他!咱们日本人要给全世界看看!”

这是一场规模盛大的庆典,配得上祖国的那场大胜仗。即使用光了龟次郎的全部积蓄,即使提醒了他自己是多么的孤独,龟次郎还是觉得值得。然而,这次庆典还有一个当时无人预见的不幸反响。这次庆典本身被人们淡忘很久之后,这个可怕的后果还经常出现在龟次郎的脑海之中。

事情发生在易伟垒的妓院。在龟次郎把那位想女人想红了眼的同伴桥本丢在小巷里之后,那年轻人闯入了一家妓院,被半打德国人痛揍了一顿,这些人恨死了他中途闯将进去。挨了一顿狠揍之后,桥本被丢进了路边的一条阴沟里。他被一个为一群女孩子拉皮条的夏威夷少年发现,这个少年按照岛上的风俗,把这个晕头转向的日本人拖回了家,让他姐姐给他洗洗身上的伤口。他们只能用当地混杂土语交谈,显然,两人说了不少话,因为当桥本回到考爱岛的船上时,还带着那位姐姐。那是个大个子女人,态度颇为亲切,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手里拿着一个用绳子绑着的小包裹。她看来很喜欢狡猾、蛮干的桥本,想留在他身边。

“我要娶了她。”桥本态度坚决地对龟次郎说。龟次郎还穿着上校的军服,不知道是因为胜利庆典,还是因为身上的军服,龟次郎那天的爱国热情特别高涨。他的朋友刚说出那句分量极重的话“我要娶了她”,龟次郎一蹦老高,好像他管着一支军队似的,他一把拽住桥本的胳膊,警告说:“如果你做出这种事情,全日本都会蒙羞!”

“我可能再也不回日本了。”桥本说。

冲动之下,龟次郎像一个真正的上校那样冲桥本脸上揍了一拳,嘴里喊道:“不许说那样的话!日本是你的家!”

桥本对酒川上校出其不意的行为感到十分惊讶,但他也觉得自己活该受到谴责,于是嗫嚅道:“我厌倦了没有女人的生活。”

这句话减弱了这番对话的军事色彩,龟次郎不再是帝国的一名上校,变回了一个朋友。“桥本君,去那样的地方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是把这样的姑娘领回家,还要跟她结婚!你一定要坚强,当一个堂堂正正的日本人!”

“她不是从那种地方领回来的,”桥本说,“她是个好姑娘,来自一个自食其力的家庭。”

“但她不是日本人!”龟次郎反驳。

他与桥本的对话没有任何结果,桥本决定不再孤身一人生活。既然考爱岛上没有日本姑娘,那他愿意跟夏威夷人一起,他愿意娶她。但桥本光顾满足自己想要女人陪伴的欲望,忘了考虑日本侨民更大的热情。他的行为一下子激起了轩然大波,这下子,他感受到了神圣日本精神那铺天盖地的可怕力量。

“你玷污了日本的名誉。”一个年长的男人提醒他,那人已经学会了无需女人独自生活。

“你玷污了日本的血脉。”另外一些人悲叹。

“你难道没有荣誉感,不懂大和精神吗?”年轻小伙子们质问他。

“你难道不知道,你让我们所有人都蒙羞吗?”朋友们质问他。

事实证明,桥本是个不会动摇的人。“我再也不愿意孤独生活,”他固执地重复,“我要跟我的妻子生活,像个正常的男人那样。”

“那你就得永远生活在日本社区之外。”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嚷道,他已经在考爱岛生活了很多年,他也想要女人,但他按照正派的日本人的标准生活着,现在,他代表所有的天皇子民,宣布了放逐令:“因为你厚颜无耻,你必须单独生活。我们不想让你这样的人跟我们一起干活,跟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生活。滚!”

桥本开始感觉到这句宣判的可怕力量,他恳求:“但是男人需要女人!你想让我怎么办?”

一个狂暴的年轻人代替了宣布放逐令的那个,这个人挑衅地喊道:“我们不想让你娶其他女人!你不是华人,抓住个女人就娶回家。你是日本人!”

“我该怎么办?”桥本叫起来,“一辈子打光棍?”

“每个月去找一次妓女,像我们一样。”狂暴的年轻人喊着,他说的是发薪水那天,种植园老板们准备的妓女,让她们按照时间表依次到每一个营地去。

“但总有一天,男人会不想要妓女的。”桥本苦苦哀求。

“那就别找妓女。”年长些的男人厉声说,“就像赤城君,哎,赤城君,你离开女人已经多少年啦?”

“十九年。”一个瘦高个甘蔗园老手答道。

“你呢,山崎君?”

“十七年。”一个晒得黝黑的广岛男人答道。

“他们都是正派诚实的日本人!”年轻些的嚷道,“他们会一直在这儿待着,直到死,他们想要个日本老婆,如果没有,他们也不会想着要娶任何其他人。在他们心里,日本人的精神高于一切。在你心里,桥本,你心里没有荣誉感。现在你滚出去!”

于是桥本离开石井营地,住到了夏威夷妻子在卡帕城的家里。他被海纳卡伊种植园解雇了,因为其他的日本人拒绝跟一个被放逐的、污染了日本血统的人一起干活。有时候,营地的男人去卡帕玩上一局牌,或者喝奥科莱豪酒——一种用泰树的树根酿造的非法酒——喝到酩酊大醉,他们就会去看看老朋友桥本,但他们之间从不交谈。桥本不能参加日本侨民的教会,交不到任何朋友,也不能参加日本人的游戏。有时候东京来了说书人,整天在营地里待着,讲述日本历史的荣耀故事,桥本也不能去听。

桥本被排除在所有这些正常的交往活动之外。这可怕的放逐常常被其他想要女人,或者显然是受到诱惑要娶夏威夷人、华人或四处游荡的白人的年轻人想起,但谁也不会提起他这个居外之人的往事。那些想女人想疯了的家伙相互之间并不会警告说:“想想桥本的事!”他们出于本能就会想起这件事,关于他,有一个这样的说法:“所有的日本人都会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蒙羞。”年轻人确信,在日本的每个村子里都在传说这件丑事:“桥本吉舍娶了个夏威夷女人,全日本都为他感到羞耻。”虽然火奴鲁鲁社会认为婚姻并不怎么重要,但火奴鲁鲁怎么想没人管,可日本人怎么想就大过天了。石井营地的每个人都想有朝一日回到日本,要是身边带一个不是日本人的妻子,简直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