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战变陵谷 第四节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十九日辽人开始退兵的消息传至阜城之时,宣台的气氛还是马上变得紧张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筹划了几个月的事情,很快就要知道结果了。而这成与败之间,不仅关系着宋辽两国几十年的国运,其影响所及天下各国,都能感受得到。

一时之间,从安平到阜城,从饶阳到阜城,从河间府到阜城,从霸州到阜城传递消息的士兵,快马加鞭,尘扬于道,往来不绝。

在这个时候,石越与他的谟臣们,已经根本无暇再去考虑在安平劳军时发生的事情。而让石越稍觉意外的是,李舜举自不用说,便是陈元凤,也对他十分恭谨。不过他此时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陈元凤的心思。也许陈元凤是因为石越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而故意如此;也许他只是害怕吕惠卿而愿意暂时与石越和解;也许他有什么别的目的……但石越此时已不能在这些事情分散精力。

此时没有什么比对付辽人更重要。

辽军的退兵果然不是同时进行的,十月十九日,辽主颁布班师诏,但在安平韩宝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每日的举动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而在河间府,辽军退兵的方式也与以往不同,他们并没有十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同时行动,而是分批次的逐步退兵。

先行退兵的是辽主的御帐,皇帝耶律濬与一干亲贵的大臣、勋戚、重要部族首领,在黄皮室军一万铁骑的护卫下,从容归国。与之同行的,还有众多亲王、贵戚、部族首领的私兵近两万骑,以及他们掳获的财货子女——这一行人,仅装载财物的大车连接起来,便有十余里长,一眼望不到头,而随行的宋朝被掳军民也有数万之众。

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行进起来,必然缓慢,而沿途皆有宋军觑视,并不安全,为了迎接辽主的凯旋,并且防备容城的吴安国,不仅有萧阿鲁带率兴圣宫残部担任前锋,连南京的萧禧也亲自率五千骑前至归义迎接。而瓦桥的萧忽古亦派出骑兵,四散戒备,以应付霸州的蔡京、燕超与高阳关的赵隆。

据此前探到的情报,此时留在河间府的,至少还有三万骑左右的皮室军与宫分军。此外还有数量不明的渤海军、汉军、部族属国军,这一部分军队的数量,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也许只有一万左右。此外,从肃宁至君子馆、莫州,至少还有五万以上被掳的军民,以及堆积如山的粮草、财货等辎重,还有随军的牛羊——包括辽军自己带来充当食物的和他们在河北抢掠所得的,至少有数万匹。

与安平韩宝的窘迫不同,辽主与耶律信这边,因为后期粮道的畅通,粮草反而意外的充足,只是再充足也没有用,因为耶律信根本没有办法将粮草运给韩宝。而这些粮草,到最后也不可能带回国,最终只好付之一炬。这也是当时战争常有之事,大量的资源会被浪费,分配永远不可能合理,这一点,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宋军,也不能避免。

虽然石越与他的谟臣们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安平的韩宝身上,但是,若这样坐视耶律濬大摇大摆的回国,便免不了要招致许多的不忿。陈元凤接连给石越写了三封札子,力谏他令河间宋军与蔡京部自东南两面出击,不可轻易纵辽主归国。李舜举也数度向石越进言,要他下令蔡京与燕超对辽主进行袭扰。

二人的官职,在宣台众谟臣中,都是极高的。陈元凤是宣抚判官、李舜举是提举一行事务,都是位在诸总管之上,可以代替宣抚使行使军事指挥权的,实权甚至更重于宣抚副使。这两人提出建议,石越也不能随便置之不理,只好邀集谟臣,连夜密议。

众人商议许久,终于勉强达成共识。既然耶律信还有大量无法抛弃的辎重,那么袭击辽主,就不是当务之急。耶律濬顺利回国,实际上反倒是削弱了耶律信的兵力,而且辽主与众多大臣勋戚归国,留下来的辽军就会更无战意。这是御驾亲征必然的弱点,皇帝亲征能激励士气,相反,皇帝若先走了,就会释放出更加强烈的信号。纵使耶律信治军有道,但是他恐怕也难以令皮室军与宫卫骑军以外的部队维持士气。况且此时辽军在瀛、莫、雄州之间,总兵力仍然雄厚,又可以互相支援,此时发动进攻,未必能占到便宜,不如继续等待,寻找机会袭击耶律信的辎重。

其实石越颇为了解章惇的为人。此公绝不是会先请示宣台再作战的人物,既然连他都沉得住气,没有此时进攻耶律信,可见他也是认为时机并不合适。即便宣台给他下了命令,也只会招致他的轻视。章惇是绝不会执行这种“乱命”的。至于蔡京就更不用说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有利可图,蔡京绝不会落人之后,但想让蔡京和辽军去拼命,那是断无可能。此君有的是办法来应付上司。

然而,陈元凤对此并不满意,但因为李舜举也被说服,他孤掌难鸣,只好作罢,转而建议让南面行营北进瀛州,如此宋军就能在瀛、莫一带形成对辽军的兵力优势。甚至可能获得两场胜利——无论如何,歼灭耶律信都比歼灭韩宝更有诱惑。

石越知道陈元凤的心思,他虽然有一些军事经验,但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阵,不知道战争的凶险,此时眼见有机可趁,便急于抢功——比起石越来,陈元凤可能更加嫉恨吕惠卿在易州的成功,也许他连吴安国、段子介都一并恨上了。此外,石越将宣抚使司移至南面行营,固然是向皇帝表示忠心,可对陈元凤来说,却是极不舒服的,他也急于摆脱石越。但这也是陈元凤对章惇缺少了解的缘故。

可是这些话是无法明说的。而陈元凤的这个建议,的确很有吸引力。甚至连石越都有些动摇,但他心里认定南面行营与右军行营绝对无法协同作战,总算还是抵住了诱惑,借口东光、阜城乃保证大军粮草供应的重镇,必须要有重兵护卫;又宣称必须要留一些兵力,策应各路,以备非常,拒绝了陈元凤的建议。宣台其余谟臣虽然多有心动,但众人也多知道陈元凤的心思,更不敢违逆石越,要么置身事外缄口不语,要么就附和石越,反对陈元凤之议。

对于南面行营的这陈、李二人,石越在武强之时,心中就定下了策略,便是打压陈元凤,笼络李舜举。因此,他虽然拒绝了陈元凤之议,却为了笼络李舜举,又采纳了李舜举的建议,同意令横塞军进驻北望镇,以宣武二军驻阜城,骁骑军则进驻武强。

做出这番安排之后,时间已经是十月二十一日。在阜城,李舜举与南面行营都总管王光祖开始忙着调兵遣将,而石越每日则忙于与折可适等人处理大量的军机事务,从十九日开始,气温一日低过一日,二十日晚间更下了一场小雪,黄河水面已经结冰,只是冰面还很薄,行人无法通过,但这足以令永济渠与黄河等河北诸水的水路运输全面中断,宋军的一切粮草军需的运输,必须全部转由陆路,虽然早已经有一些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却仍然免不了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思,一大半要系于等待河间、黄河以及蔚州的报告。

耶律信的下一步如何行动?黄河的冰面厚度到了什么程度?还有,此时正与耶律冲哥苦战的折克行部的命运如何?

此时的几个战场,最重要的莫过于安平。但最凶险的,却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守卫一座刚刚夺下的敌人的城池——城内的百姓中,只有敌人没有盟友。只能靠着定州运送粮草与箭矢、火器,因为转运艰难,这些补给永远都是杯水车薪,而且必须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时送到。一旦连续下上几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将补给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时却只能指望段子介——果然如折可适等人所料,耶律冲哥派出了一支偏师攻入繁畤,章楶自顾不暇,根本管不了折克行的粮草了。

而对于宋军来说,粮草就是一切。战争是不公平的,宋军的补给从来都比辽、夏这些国家的军队要更加困难,原因显而易见,若要一个宋军的士兵保持士气与战斗力,口粮的标准可能是辽军、西夏军队的数倍甚至是十倍。这样的事情整个世界上都极为平常,有一个国家的士兵曾经对此评论:我们生在富裕的地方,不可能和那些穷鬼吃一样的东西。宋廷为军队制造了各种干粮,但这些干粮从来都不能也不可能成为主要的军粮供应方式。不仅士兵如此,连战马也是一样,宋军的战马不吃谷、麦就不行——这既由于饲养习惯,也因为他们承受不起战马的损失,但是辽军的战马有时候就是啃点草打发了,因为在某些时候,对辽人来说,运输战马口粮的成本甚至远远高过损失战马的成本——可对宋军来说,就算战马的来源得到极大的拓展,也无法如此计算成本。战马永远都是一种紧缺、昂贵的资源,区别只是程度上的。

在宋军中,也许只有吴安国的河套蕃军这样极少数的例外能与辽军一样吃苦耐劳。而折克行的折家军大概不能归入其中。

因此之故,宣台对折克行部的命运私下里都感到悲观。

而所有这些,都已经超出了石越的掌控之外。

他做了他能做的与该做的。

接下来的事,他必须信任别人。尽管,结果未必会如他所愿。

自从发现辽主开始撤兵开始,阳信侯田烈武便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为了及时察觉耶律信的行动,田烈武派了十几拨探马,都是他从云骑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骑术、武艺好,而且要聪明机灵,更重要的是,他们或是本地人,或在河间府生活已久,对本地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田烈武在汴京时,颇读过一些兵书——因为朝廷许多有识之士的不断上书,再加上石越的努力,宋廷早在熙宁年间,就已经开放了兵书之禁,虽然这导致许多古代兵书也大量流传到了辽国、西夏等地,但是普通的宋朝士人,同样也能轻易的从官立藏书楼中借到兵书研习。这个改变在宋朝的士人中带来了一种引得许多旧党人士颇为不满的风气,一些士人刻意的谈论兵法来标榜显示自己,多数人的目的也的确并不单纯,他们或者是为了迎合某些宰执权贵,或者是故意的标新立异,在旧党看来,这与他们追求的社会淳朴风气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但对田烈武,这却有明显的好处。他的悟性有限,而大部分的兵书讲的道理却都很深刻,文辞却过于典雅,若没有人细加解释,田烈武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懂的。而这些士人的出现,很好的帮田烈武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总是能很通俗易懂的解释清楚每一句话,并且还能举出无数的战例来帮助他理解。讽刺的是,田烈武并不知道,他的这些老师们,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理解了这些兵书而已。当真正明白那些兵书背后所讲的道理之后,田烈武的理解便远比他的老师们要深刻。

许多兵书上都提到用间的重要性。它们反复强调,间谍是统帅最信任的人。不过,如今宋朝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枢密院亲自主管间谍,此外便只有极少数边帅可以派遣自己的间谍,但即使如此,营将以上的实际统军将领,每年都有一笔数目不菲的额外的款项,供将领们灵活使用。这笔钱的使用受到监督——但实际上难以做到,因为枢密院的条例规定,诸如在陕西、河北、河东的禁军,这笔钱的三分之一可以用于各种间谍之事——于是,例如在河朔禁军,这笔钱几乎无一例外都被贪赃了,在西军与东军中,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田烈武上任后便发现,他的前任不曾在探马身上额外花费过一文钱。

而田烈武却将每一文钱都毫不吝啬的花在了探马身上。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亲自帮解决他们无法解决的麻烦,允许他们随时向自己察报所探知的情报。即使他在睡觉,他要求自己的亲兵随时将自己叫醒。

辽军的退兵并非一帆风顺,在这样的时刻,极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辽主退兵的队伍中甚至出现过骚乱,辽国两名皇族因为白天争道大打出手,虽被制止,但晚上其中一方仍旧不忿,想派私兵悄悄去杀死对方掳夺的“奴婢”,谁知那些私兵找错了地方,误放出数千人来,结果引起一场骚乱。其时辽人骚乱的地方便在君子馆附近,苗履与张叔夜便力劝田烈武利用这次机会,趁乱夜袭辽军。但张整与颜平城等人都不以为然,而章惇又主张持重,田烈武才只好作罢。

但这些天他被叫醒的次数多得让田烈武最后干脆决定穿着内甲睡觉。

这也是为了有备无患,河间诸将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有共识的,自田烈武以下每个人都相信辽军还会有一次退兵。

耶律信治军极有法度,却也极为自负。他让辽主先走,数日之后,再让那数万俘虏走,自己亲率精兵断后。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条,虽退不乱。探马探得萧岚还在君子馆,便是证据——萧岚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辽军的主帅。而章惇对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章惇十分肯定的宣称,将这些掳获安全的送回辽国,是耶律信最后的机会。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件事至少众人并无分歧。而对于如何应对此事,诸将的意见,便大相径庭。

章惇力主避实击虚,以主力牵制耶律信,另以轻骑追击退兵的辽军,只要解救被掳的军民即可。而苗履、张叔夜则主张以一部牵制耶律信,以主力追击辽军,务要歼灭那只辽军,甚至趁机切断耶律信的归路。张整没有什么意见,不过田烈武心里明白他其实跃跃欲试——不管执行哪种方案,最后都轮不到他的铁林军追击,他只能是面对耶律信——而这显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颜平城与田烈武最信任的一个参军刘近却从根本上反对如此做。

从心里来说,田烈武认为颜平城与刘近是对的。便如二人所说,右军行营的任务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歼灭韩宝部,要达成这个目标,耶律信的实力越削弱越好。对他们来说,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配合中军行营阻击可能渡过唐河北窜的韩宝,才是第一位的。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即便耶律信毫发无伤的退走也无所谓。而且二人也认为众将有些轻敌,耶律信并不好对付,而且辽军始终扼守君子馆要道追击也好,牵制也好,难免会有一场恶战。若是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终不能凭借着何畏之那点兵力来阻止耶律信接应韩宝。

但从感情上来说,田烈武做不到那么冷血无情。

纵辽主押着那么大宋军民北去,他就已经自责得吃什么东西都觉得寡然无味。如今还留在燕、莫的数万被掳军民,无论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记得石越当年在陕西对他说过的话。

他成为武人是为何事?他统兵打仗是为何事?他让自己的爱子亲上前线是为何事?

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守护的。

不能用胜负得失来计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违宣台的节制。他觉得,即使是真的如颜、刘所料,他的行动影响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万被掳军民与全歼四万辽军之间做选择,石越也会同意他的选择。

所以,他也义无反顾的支持章惇之策。

随时随刻,他都与河间府中数万将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着探马的报告。

最后一遍巡视完河间城防,自北城下来时,城内的更夫刚过敲过二更。亲兵已经牵了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马,突然感觉到手背上一点冰凉,他抬起头来便见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还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缓缓飘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与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参军刘近也已经上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说道:“这场雪下下来,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停了。”

田烈武点了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忧虑,他突然想到,要与辽军雪战的话,云骑军可从来没有过雪战的经验。昨日起来,田烈武发现云骑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早操,大感惊讶,召来李昭光等人相问,才知道过去一到冰雪的天气,云骑军的将领们便借口怕损伤战马,全军放假休息,如此上下习以为常。因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场小雪,于是众人皆理所当然的睡起了懒觉。此事还招致了宣武一军与铁林军的嘲笑,其实这种事在过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自从熙宁年间颁布诸军《操典》后,如宣武一军与铁林军这样的精锐禁军,还是执行甚严的,除了规定的假日,寻常雨雪天气,皆是操练如常。因此在他们眼中,云骑军已成了异类。

但刘近却不知道田烈武在想这些,二人一边按绺徐行,走了数步,又笑道:“不过如今便下雪也没什么了,冬衣早已发给各营,说起来,那位陈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确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身兼随军转运使一职的宣抚判官陈元凤。

“仁祖时,家父也曾在陕西军中做过巡检,当日下官曾听家父说过,那时将士的冬衣要从京兆府运到各边郡,往往秋天出发,来春未到。那还是太平时节,打仗时更是有时车马拥塞于道,十天半月动弹不得;有时小吏糊涂,发给延州的东西结果送到了秦凤;有时候请的袍子,送来的却是靴子……”

这些事情,田烈武知道刘近说的并无夸张之处,确是实情,他也曾听过不少,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时候也不好全怪转运之人,自古以来,转运都非易事。”

“郡侯说得一点没错。”刘近笑道,“家父也曾说,若有人能将转运之事,做得一点都不出错,便是计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觉得那位陈判官,非寻常之人。”

“这皆是因为子明丞相。”田烈武笑道:“丞相用兵,从来都是将转运放在首位的。陈判官虽是随军转运使,但这转运之事,我却敢肯定,丞相是要亲自过问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确令人钦慕。”刘近点点头,突然转头望向田烈武,说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颇许石相之用兵,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却反要从章参政之令呢?”

“原来你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刘近一眼,笑道。

刘近在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为参军,不敢不尽言。章参政虽然是宣抚副使,可郡侯才是都总管,军中之事,自当决于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廷许之石丞相,自当以宣台为尊。况且下官也曾听人议论,道章参政之策,恐怕是出于私心。阻击韩宝难,却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万军民易,则是他章参政之功。还有人说,章参政用意不于此,便救了这五万军民,他还是想要对付耶律信的……”

刘近只管说着,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过来,注视着自己,才猛然闭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这些话,休要乱说。此皆是军中机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会有人议论?”

刘近脸上一红,却听田烈武又说道:“这些皆是无稽之谈。我同意章参政之策,并非是因为他是参政或宣抚副使。章参政亦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朝廷之事,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廷的相公执政中,实以章参政最清廉?休说甚么私心,章府几位衙内,至今未有一官半职,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读书。此是有私心者所为么?章参政不过为人严苛一点,可到底仍是个君子。”

刘近心里不以为然,却不敢反驳,他心中也并不甘心,况相处已有时日,渐渐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惧怕他,反又问道:“下官失言,诚非所宜。只是郡侯为何会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万军民,亦不过一时之利;歼灭韩宝,才是真正伤到契丹的筋骨,果能获此大捷,从此契丹震动,恐怕再不敢兴南下牧马之意,这才是事关大局。若纵韩宝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后更不知有几万军民受害。孰轻孰重,一望可知!”

田烈武沉默了下来,只是缓缓的摇了摇买,半晌没有言语。

过了许久,刘近才突然听田烈武说道:“并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听田烈武又说道:“我觉得,若是对这五万百姓见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歼了韩宝,打赢了这场战争,我们大宋,也非真正的强国。肯为五万百姓的性命而放弃全歼四万强敌机会的大宋,才是真正强大的大宋。”

刘近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将田烈武的话在心里慢慢咀嚼,竟不由得呆了。

二人骑着马,沉默的走了好远,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刘近的身上,他也没有感觉。过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说道:“那才是我想为之战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这有些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狠狠的撞在了刘近的心上。

肃宁寨。

位于滹沱河北流北岸的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间府地区的军事要寨之一,在辽军南征之后,此寨被辽军攻取,又成为辽主驻跸之所。如今,辽主已经颁诏班师,御驾已经在回国途中,但肃宁寨仍有数万辽军驻扎,城垣内外,依旧是营帐相连,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对于不知底细的人来说,这成千上万的外表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完全无法分辨,走进其中,便仿若走进一个迷宫一般。但对于任何一个辽军将士来说,这些营帐却是如泾渭分明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帐亲军,哪些是宫分军,哪些是部族军,哪些又是属国军,绝对不会有人搞错。正如宋人从来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宫卫,却没有一个契丹人会将此弄错。

而在这些营帐之外,肃宁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则莫过于肃宁城东那十来座简陋的木城。肃宁的辽军营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像宋军的营地一样,有木栅营墙沟壕守卫森严,而是杂乱无章的随地扎营,甚至只有部分营地用大车简单的围了一个圈权做营墙,这种扎营之法,自与大辽一向重攻轻守的传统有关,其防范敌军偷袭的方式,是四处派遣拦子马,而不是将自己围在墙垣之内。但东边那十来座临时搭建的木城,皆用一两丈高的木栅围成,木城之间并有高耸的望楼,城外还有上百骑的辽军日夜巡逻,与肃宁城外的辽军营地虽然相隔才一里左右,却显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护营,那些木城,便是辽人关押被掳军民的地方。”

这些木城北边数里的一片水泊畔,几个身着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芦苇丛中,远眺南边的辽军营地,一面低声交谈着。在月色的冷晖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领头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卫二军第三营护营虞侯杜台卿。

而先前说话之人,便是第三营的行军参军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着南边的那些木城——辽人仿佛全不害怕发生火灾,他们总喜欢在营地中,到处生起彻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这样的雪花开始飘舞的夜晚,这些篝火也不曾熄灭。借着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辽人的戒备看起来并不严密,但是,从他们潜入此处的经历便可以知道,大规模的兵马行动,绝对瞒不过辽人的耳目。就算他们这几个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护,曲英又精通契丹话,也断难至此。若曲英没有出错的话,他们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会被辽人发现。

杜台卿绝不会怀疑曲英的判断。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能够生存到现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卫二军第三营营一级的武官,如今也只剩下三个人了——赵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行军参军,杜台卿也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军法官。他这个护营虞侯,如今已经有点名符其实了——在熙宁改制之前,大宋禁军中的虞侯,可并不是所谓的军法官,而是统领着所部最精锐部队的将领。

虽然他麾下的精锐部队,如今也就只有九十余骑而已。

如果不算上高阳关的守兵的话,那便是他们如今仅有的骑兵。

也许在辽军与宣台眼中,他们第三营都已是无足轻重的一支力量。特别是他们又接连在萧忽古手里吃了几次大亏后,不过杜台卿并不会妄自菲薄。他并不关心宣台如何想他们——与宣台的联系,是由雄州知州柴贵友负责的,他与赵隆官职卑微,没有这样的资格。而柴贵友自逃至高阳关后,便蜷伏于关城,从未离开过高阳半步。但辽军若敢小视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付出代价。

赵隆的步兵实际上已只有五百余人,真正列阵而战的话,他们的确已经是不堪一击。

但他们还拥有一只兵力。

辽军虽然攻占瓦桥关,控制了这条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们远远不能真正控制雄州。整个雄州,到处都是水泊,还有不利于骑兵通行的稻田。为了对付辽军的打草谷,雄州到处都有结寨自保的村庄。而赵隆又派出胡玄通四处联络,从高阳关借过弓箭支持,在雄、莫与高阳关之间,这样的村庄总共有数十个。若有必要,他们完全可以召集起数千人马来。

也许他们仅仅是乌合之众。

但也许,他们并不仅仅如此。

“……每座木城都关着数千人,还有一些人被锁在辽人的营帐之中,供他们随时差使。”曲英继续低声说着,“据前几日抓的那个辽人的供辞,耶律信仍在肃宁,辽主留给他两万皮室军。凭我们的兵力,难以力敌。”

“但我们仍然有机可乘。”杜台卿轻声说道。

“护营说得不错,然而也只能随机应变。”曲英的话中略有些沮丧与无奈,“宣台与阳信侯何时与辽人交战,到底不可能告诉我们。若是河水结冰后,阳信侯大举进攻肃宁,我们便可自后方偷袭。护营也看到了,他们的营地到底防范不严,运气好一点的话,我们便能攻破那十余座木城。平时肃宁与河间府之间,只有几座石桥相连,阳信侯要进攻并不容易……”

“就算结冰,阳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摇了摇头,“何况耶律信一定不会等到河水结冰还不撤走这些掳获的。”

“那?护营之意?”

“萧忽古那老贼如今忙着应付辽主退兵的那拨人马,又要防范燕霸州,只要我们不去雄州,他大约是没空来理会我们了。”杜台卿忽然说了一句似乎是离题万里的话,他伸手掸了掸积在肩头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阳关罢。”

曲英默默点了点头,众人正要转身离去,便在此时,从辽军的营地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人马嘶鸣的喧嚣。

众人不约互相看了一眼。

过了一小会,曲英低声道:“护营,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点了点头。

曲英见他答应,猫下身子,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约过了几刻钟,杜台卿听到前面的芦苇中传来几声蟋蟀的叫声,很快曲英又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杜台卿望着他微有些潮红的脸,正要相问,曲英已经兴奋的说道:“辽人又开始退兵了,是木城里的俘虏。所有的木城……”

三个时辰后。

天刚刚放亮,河间府的文武官员,包括田烈武与章惇、苗履、张整、张叔夜、颜平城、刘近等人在内,都披挂整齐的登上了河间城北面的城楼。从下半夜开始飘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时已将河间城裹上了一层银妆,城外眺目所极,也已变成一片苍莽的雪原。但众人却均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雪景,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北方向那还依稀可见的黑点。

“田侯,斥侯说辽人有多少人马押送?”章惇的声音便同这天气一样寒冷。

“大约有一万骑左右。从旗号来看,既有宫分军,亦有部族军。”田烈武沉声回道,瞥了一眼苗履与张整,张整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苗履的黑脸上,却兴奋得透出红光。

“吾当以上驷对其下驷,以中驷对其上驷,可期必胜。”章惇望着田烈武,郑重说道:“田侯,这数万河北父老,便拜托了。”

田烈武朝章惇欠身一礼,转过身来,望向众人,沉声道:“苗将军,请你率宣武一军,北上君子馆,追击辽军,此战只求解救被掳的五万父老,不可与辽人缠斗。一击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领令。”苗履得意应道,但田烈武却没有立即给他将令,又转头望张叔夜,道:“张叔夜听令。”

张叔夜连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礼。

“令尔与李昭光率云骑军第一营,随苗将军北上追击,听苗将军号令。”

张叔夜与苗履对望一眼,齐声领令,急步走下城楼。

田烈武又看了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冷笑的张整,说道:“张将军,待苗将军出城后,辽军一旦察觉,必当有所行动。到时便请张将军的铁林军,与本侯一起出阵,务必令苗将军无顾之忧。”

张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楼。

章惇却有些惊讶,望了田烈武一眼,问道:“田侯如何不马上出城?”

田烈武摇了摇头,笑道:“不急。”

“如何不急?”章惇却有些急了,道:“田侯不速速出城,扼守两桥,若是耶律信先过了桥,铁林军是步军,却奈之何?”

“参政莫急,下官本就不打算扼守两桥。”

“不扼守两桥?”章惇不由愣住了。他又转过头,北眺城外,这一条滹沱河北流,逶迤穿过河间府、莫州、雄州、保定军、霸州、信安军、清州等河北七州之地,注入黄河,也将这片大地,割成两块。这河间府、君子馆、莫州,都在河的东南边,而肃宁却在河的北边。河的北边有众多的水泊稻田,根本没官道存在,并不适合骑兵与大队人马行动,而宋朝在河北地区最重要的南北官道,河间府与莫州段的绝大部分,都在滹沱河南边与东边,辽人南下北归,走的也都是这条官道。而从肃宁至君子馆,连接滹沱河北流南北两边的,便只有两座石桥。耶律信要出兵牵制河间的宋军追击,当然也要经过这两座石桥。虽然几个月来,两桥一直在辽人控制之下,但是辽人并没有在桥的两边部署兵力。只是宋军一旦靠近,就会被武力驱逐而已。因此在章惇看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抢在耶律信之前,扼守两座石桥的南边,与辽军隔桥而战。如此辽军虽然兵多,却无用武之力,而宋军擅长阵战的优势,更可得到充分发挥。对宋军更加有利的是,君子馆的辽军,此刻将无法来策应肃宁的辽军。而相反,倘若令耶律信过了石桥,铁林军乃是步军,谈何牵制辽军?耶律信想与之战便与之战,不想与之战便扬长而去。难道铁林军还能追着一支骑兵的屁股跑不成?到时候宋军反而会被各个击破。

“参政,非是下官不想去与辽人扼桥而战,而是耶律信必有准备,我军若匆忙前去,只怕反为其所乘。况且辽军离桥近而我军离桥远,要抢在耶律信的前面赶至桥边,绝非易事。”田烈武知道章惇心中想的什么,耐心解释道,“既然争之不过,不若另寻出路。参政亦不必担忧,苗将军所部,皆是骑马,只要他不好勇逞强,耶律信便过了河,也奈何他不得。”

章惇没想到田烈武会明言他做不到在耶律信之前抢先赶到桥边,心中虽然有些不满,却也只好问道:“既是如此,田侯又有何良策?”

“谈不上有何良策。”田烈武老实说道,“兵法不过两桩事,或守或攻。下官既然找不出守的好法子来,便只好去攻。”

“攻?”章惇大吃一惊。

田烈武却是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道:“正是。下官打算盛旗鼓,大举进攻肃宁。肃宁还有不少的积蓄粮草,下官觉得耶律信不至于真的会弃之不顾。”

章惇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田烈武,反反复复将田烈武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却什么也没有再说。分兵之后,田烈武已只有两万数千人马,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在与耶律信对赌。

他正准备转身下楼,忽见一人急急忙忙走来,见到章惇与田烈武二人,单膝跪倒,行礼禀道:“参政、田侯,护城河结冰了!”

“什么?!”章惇与田烈武都是一惊。

那人以为二人没听明白,又大声禀道:“方才发觉,护城河已冰厚数寸,可以行马。”

“天意……”章惇看了田烈武一眼,轻声叹道:“天意!”

稍早,天还未亮,安平。辽军大营。

“昨夜木刀沟已经冰冻,人马通行无碍。拦子马探得清楚,唐河也已经冻住,可以行人马,不过要骑马驱驰,恐怕还有些勉强。”萧吼站在韩宝面前,躬身禀报着。

“恐怕我也不能再等了。”韩宝低声说道,站起身来,走到帐内的一根火炬旁,打量着那跳跃不定的火焰,过了一小会,才又说道:“诸公都知道了,粮草已只足支数日。尤其是战马的草秣严重不足,再拖三日,马也要饿肚子。马若没力气,如何打仗?不瞒诸公,倘若两日之内,再不结冰,我便要向西突围。”

“向西?那边可是有数万宋军。”萧吼吓了一跳。

“好过坐以待毙。越过木刀沟,杀进真定、定州。”韩宝眼中露出一种野兽般的凶光。

萧吼一时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知道那样的话,宋军一定会追击阻挡,在那片狭长的区域内,他很难想象,能否有一半人可以安全突围到定州。也许会全军覆没也许会出其不意……那是所谓的“孤注一掷”。不过,不会有人知道若那样做的结果了。而他也不想为不会发生的事多操心。

耶律雕武显然也抱着与萧吼同样的想法,“如此说来,晋公已决定北进?”

“便在今日。”韩宝沉声说道,“早上令各军饱餐一顿,将余下的粮草全部分发下去。前日我已令各军每人准备一束稻草,也要带上。过河面时,将稻草洒在冰上,人马便不会打滑。”

众将都知道韩宝马上要下达战斗命令,齐声领令后,都屏气凝神。

“早餐之后,若无风雪,便点燃一切带不走的东西……”

绍圣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清晨,北风,雪停。

安平,滹沱河,北岸。

王厚身着铁甲,骑了一匹黑马,面无表情的望着南边的滹沱河——他的一个亲兵正在河面弯着身子敲打着,未多时,只见那亲兵便取了一块厚厚的河冰,小跑着回来。王厚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便示意那亲兵将河冰递给身后的将领们传看。

与此同时。

横山蕃军营中的一座望楼上,一身貂袍的唐康与身着铁甲的慕容谦并肩倚栏而立,眺望着东边安平城的辽军。

“感觉今日辽人有些不同寻常。”慕容谦抿着嘴,低声说道。

“河冰已厚得可以过马。”唐康点点头,笑着说道,忽然又感慨了一句:“韩宝委实是够沉得住气了。”

“然尚不能过车。”慕容谦笑道,“我若是韩宝,还会再等一两日。”

“为何?些许车辆,何足可惜?”唐康不解的问道。

“对我大宋来说,自是如此。对辽人来说,却未必如此了。”慕容谦回道。

唐康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可对面的辽军,辎重也好,掳获的我大宋军民也好,甚至家丁也好,皆比一般的辽军要少许多。显然是送到耶律信那边去了,甚至已经送归辽境亦未可知。于兵法来说,这本就是一只‘轻兵’,与寻常辽军不同。”

“康时说得不错。”慕容谦微笑道,“不过对辽人来说,却不可能有真正的‘轻兵’。”

“唔?”

“因为辽人兵制如此。”慕容谦道,“就算是宫分军,金银细软,也定会随身携带,难以信任他人。更不用说那些部族、属国,难道辽主与耶律信说一声替他们将掳获财物送至辽境再还给他们,他们便肯相信么?”

唐康一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说道:“如此,撤退的时候,他们更加不会抛弃这些财物。这可真是人为财死。”

“不错。”

“如此说来,韩宝亦不会在今日撤兵了。”唐康的语气中,竟透着一丝失望。

“那却未必。”慕容谦笑着摇摇头,转身正要下楼,忽然听到唐康一声惊呼:“韩宝在做甚么?”他转过身来,便见安平城北方句,有数不清的人马自城中涌出,虽然隔得远了一些,看不太清楚,却也可以依稀见着有人、有马、有牛,密密麻麻的,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吹角。”慕容谦头也不回的给身后的亲兵下达了命今,继续目不转睛的望着东北方向——自第一队人马涌出后,紧接着,视野中,又出现数千辽军的身影。

身后号角之声,已经呜呜的响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宋军所有的大营,号角声都不约而同的响了起来。

各座大营内,所有的士兵那紧张的忙碌起来。

“走,下楼。”慕容谦朝唐康打了招呼,率先跳进了吊篮内。二人刚刚下了吊篮,便听到南边云翼军的大营中传来阵阵鼓声。

王厚的点将鼓刚刚响过第一通,慕容谦与唐康便已赶至云翼军大营,将马交给亲兵,取下配刀,交给大帐外王厚的亲兵,二人低头进帐,便见王厚端坐帅椅上,姚麟、贾岩诸将早已在帐内听令,二人各至其位立定,屏气不语。待到二通鼓响过,种师中、李浩、王瞻、姚雄,以及新近简任渭州蕃骑主将的任刚中等诸将,也已全部到齐。

但王厚仍然不慌不忙,等到三通鼓响过,中军上来禀报诸将聚齐,才缓缓起身。

“诸公,成败便决于今日。”

他随手抓起一只令箭,说道:“种师中听今!”

一刻钟后,云翼军营门大开,数十名宋军将领,骑着自己的坐骑,飞奔回营。他们身后的云翼军中,角声相连,到处都是人马跑动时扬起的灰尘。

在远处的安平,最后一队辽军也缓缓离开安平城外的营寨,数百名骑兵冷冷的将火把扔进事先选定的易燃区,然后驱马离去。一栋栋房屋被点燃,在北风的吹动下,火势迅速的蔓延,因为有积雪的关系,浓烟也在安平城的上空弥漫起来。

仅仅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八千余骑龙卫军在种师中的率领下,率先出营,向北踏雪追击。紧随其后的,则是由云翼军、威远军及骁胜军余部组成的两万余骑的宋军主力——王厚亲自统率的这只精锐骑军,虽然布成了一个云翼军居前、威远军在后、骁胜军居右前方搜索警戒的攻击型直阵,却仿佛并不急于赶上辽军,开始他们还能不急不徐的远远的跟在龙卫军后面,但很快,便被策马疾驰的龙卫军甩得连影子那看不见了。

在王厚大阵的西边,田宗铠骑在马上,满脸郁闷的看看身边的数以千计的步军,又看了看身边正低声交谈着的唐康与刘延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左军行营诸军被慕容谦分成了三部,任刚中率渭州蕃骑在大军的前方搜索,慕容谦与王瞻、姚雄则率领着横山蕃骑与武骑军合计近七千骑骑兵跟在任刚中的后面,唐康与刘延庆却被分配来指挥横山蕃军右军与那一两百门笨重的火炮。

左军行营出营追击时,已经比中军行营诸军要慢上许多,他所处的这只由步军与火炮组成的部队,更是所有部队中最慢的。而即便是在雪地行军,辽人也已是丧家之犬,唐康却既不肯抛弃任何火炮,也不肯下今急行军——他们依然结阵而行,慢得象只乌龟。以这样的行军速度,等到他们赶到战场时,大概已经是绍圣八年了。田宗铠在心里自嘲的想道。

但他知道自己惟有服从军令。

他又回头去看身后,在得知神卫营被配给左军行营后,仁多观明便一直很兴奋,他自告奋勇向唐康讨了两个指挥一千余兵马,去担任神卫营的护卫。横山蕃军右军的士兵,不仅以彪悍著称,而且都是颇能吃苦耐劳的,他们只穿着简单的皮甲或者纸甲,在雪地的行军速度也颇为迅捷,有骑兵的追赶牵制,他们原本未必便追不上韩宝。但那些笨重的铜炮,即便装载在骡车上面,由四匹健骡来拉一门火炮,在这雪原之上,也是一个噩梦。

他远远的望见仁多观明在一辆辆骡车间穿梭着,不断的问东问西,浑没有半点大战来临之前的紧张,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飞驰而至的传令官。待他回过神来,那传令官已经向唐康禀报完毕,上马离去。

不过唐康已经留意到身边诸将关切的目光,笑着说道:“韩宝尚未分兵,走的是博野方向。”

田宗铠听到自己轻吁了一口气,再看诸将,也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只有刘延庆低声嘟哝道:“不分兵可不太好对付,看来韩宝并非一心想逃命。”

“不如此我等如何有机会分一杯羹?”唐康冷笑了一声,又提高声音,高声喊道:“再调五百人到后面去,帮着推车,全军加紧行军!”

“昭武。”饶阳城内,何畏之行辕,镇北军骑将仁多观国大步走进一间厅屋中,看见何畏之正站在一张大方桌前,他唤了一声,目光也落到桌子上。在桌上平铺了一幅地图,仁多观国凑近几步,便看得清楚,这一幅河间、深州一带的地图,在地图上,何畏之还特意用朱笔勾勒出了几道红线。他指着地图左侧的一道红线,问道:“昭武,这是……”

“左军行营。”

“横山蕃军?”仁多观国微微吃了一惊,“那只步军也在?”

“非止是步军,还有神卫营的火炮。”何畏之轻轻呼了一声,侧头瞥了一眼仁多观国,突然问道:“你以为这个阵布得如何?”

仁多观国却没料到何畏之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又仔细看了看何畏之在地图上的标记,沉吟了一会,才摇了摇头,说道:“末将看不出此阵的奥妙,只是觉得如此布阵,似乎有些不合兵法。”

“不合兵法。”何畏之嘿嘿冷笑了一声。

“末将曾听人说过,马步协同作战,要而言之,有两种战法。一种以步军结方阵,马军居阵中,待敌攻阵疲惫或露出破绽,遂出马军击之;另一种则是以马军在前,步军在后结阵,若马军冲锋获胜,则步军乘胜击敌,若马军失利,则步军可以为阵脚,阻挡敌军追击,而马军退至阵后,重新结阵,再自阵后而出,自侧翼攻击敌军。”

“这后一种战法,本朝可不常见。”何畏之淡淡说道。

“我大宋过去缺马,自不会如此布阵。不过昔日在京,家父闲暇之时,尝与阳信侯论兵,末将在旁侍奉,尝听阳信侯言之。”仁多观国恭声回道,“末将观王总管此阵,大约是以马军为中路追击,而令左军行营自左侧邀击之。末将以芳,以兵法而言,左侧邀击路途较远,当以马军为主,与其令步军与火炮随左军追击,不若分出两三千骑马军予慕容总管,而令步军与火炮随中路追击。如此中路大军马前步后,更暗合兵法要义。使步军在左路,绕上这般一个大圈,不惟难尽其用,反倒拖累左路马军行军。”

但仁多观国这番话,却只换来何畏之讥讽的一眼,过了一小会,才听到何畏之又说道:“此真赵括之言也。”

“所谓兵法云云,其实不过‘知己知彼’四字而已。”何畏之目光离开地图,转向仁多观国,道:“韩宝一生戎马,少尝败绩,如今虽困穷途,亦绝不会甘心于窜逃败北。况且他也知道,后有追兵,前有诸城兵马,一味逃命,损失恐其亦难以承受。自古以来,要想安然撤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杀个回马枪,重挫追兵之锐气,然后方可从容离去。是以安平至博野之间,必会有一场恶战。辽军之利,在于引诱我军离开营寨,且追击诸军又不免于分兵,或者诸军距离相距过远,此皆可令我军兵势变薄——韩宝选择杀回马枪之处,便是他认定的我军在追赶之后兵力变得分散之处。我军若是分散精兵,便正中其下怀。将步军部署于中路,要么便是拖慢全军追击之速度,要么便会导致前锋与中军之距离拉成太远……”

“行百里者半九十。韩宝麾下之辽军,虽说被我军逼至穷途,然背水一战,既可能是军心动摇,诸军溃散,也可能是众志成城,加倍的凶悍。对付这等穷凶极恶、孤注一掷之辈,好斗逞勇,绝非上策。”

仁多观国静静的听何畏之说完,他追随何畏之时日虽不算久,却也知道何畏之接下来是要发布命令了,连忙欠身说道:“昭武胸中必有成算,请昭武下令,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未必用得着你赴汤蹈火。”何畏之又转向地图,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虚线,说道:“我要你率所部马军与神射军,不带辎重,轻兵直趋此处。”

仁多观国的目光顺着何畏之的手,落到他手指停留的他方,不由得“啊”了一声。过了一小会,才迟疑的说道:“如此昭武身边可只有雄武一军与镇北军那几千步军了。”

“我岂能不知?”何畏之平静的说道,“然雄武一军那些铁疙瘩,单是运过河去,便非易事;镇北军成军未久,如此疾速行军,便勉强赶到,亦必不堪一击。与其如此,倒不如从容行军——说到底,此战我等只是辅助,没甚么好着急的。大战已经开始,我军之任务,头一件是阻止韩宝东窜或耶律信西援,故此你北上之时,若遇上辽军,不管是韩宝分兵的偏师,还是全部主力,都必须竭力阻击。若是放任辽人东窜河间,你便在阵前自刎好了。”

何畏之说得厉害,但仁多观国表情却甚是轻松,笑道:“末将以为这几乎不可能,韩宝若轻率率主力东窜,便是在逃命之时,将侧翼暴露在昭武大军之前,那未免也太不将昭武这数万兵马不放在眼里了。分兵则更属不智,他分我不分,那等于是让自己的兵力一支支被我军歼灭。纵使他侥幸逃过唐河,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他兵力好分未必好聚,唐河又不是界河,他兵力分散,后有追兵,前有诸城袭扰,麾下那些部族属国之军,只怕转眼间便会做鸟兽散。韩宝老于戎行,岂能不明此理?倒是耶律信西援不能不防,倘若他们暗中有信使瞒过我军联络,一旦韩宝北撤,他挥师作势西进,牵制我军,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岂止是题中应有之义。”何畏之冷笑道,“宣台担心的,便是韩宝顺利北撤,引诱我军追击,而原本摆出要由雄莫归国的耶律信却突然掉转马头,杀进博野、保州,出现在我军的身后,故此何某这数万兵马,第二桩任务,便是要出现在耶律信西进的路上。但他大军西进之前,总会派出一支先锋探探路……”

“如此说来,末将有机会撞见?”仁多观国的语气中,竟颇有些闻猎心喜之态。

但何畏之却只是阴沉的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战场之上,谁知道会遇见些什么?你速速去依令行事便是。”

战场上的事,的确是很难预料。

身在饶阳的何畏之,此时还完全不知道便在数十里之外,河间府的宋军已然倾巢而出;而在肃宁军中的耶律信,对于田烈武的举动,也同样是大感意外。河间宋军会出城牵制自己的行动,此事耶律信早有准备。但他却想不到,宋军竟然敢分兵。而且他很快便得知,前往君子馆的,竟是河间府宋军中最精锐的宣武一军。更加令他想不到的,是田烈武竟然敢率领余下的兵力主动出击。

尤其是田烈武还摆了一个怪阵。

出城的宋军,云骑军表前,铁林军在后。

这完全不是南朝过往的方阵。

任何人那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准备与辽军对攻的阵形。

以区区南朝云骑军的战斗力,来挑战耶律信麾下的御帐亲军专精锐宫分军。这算是挑衅吗?不,几乎所有的辽军将领,都觉得这是一份送到嘴边的肥肉。

若是不去吃它,实在是有些却之不恭。

看到牙兵呈上的河冰之后,耶律信几乎可以肯定韩宝会在今日北撤。但他并不急于赶去策应,南期想要歼灭韩宝之心,几乎已是路人皆知,但在辽国,却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想要硬啃韩宝,须得生就一副好牙口。

只要韩宝未箭尽粮绝,耶律信能仍可从容图之——只要他能留出足够的时间来越过何畏之这道坎便可。眼前的选择,无非是先去救君子馆的萧岚,还是先解决掉面前的这碗肥肉。而这几乎不必选择——面对这样的敌人都不肯战斗,耶律信从此能不必指挥他的将军们了。他帐下所有的将领都相信,面对大辽铁骑,云骑军很快就会溃散,而败退的骑兵又不可避免的会冲乱铁林军的阵脚。这将是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

每个人都在讥笑田烈武的用兵。如今宋辽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已远非昔日可比,许多辽军将领都知道田烈武的履历,“公人将军”的浑号顷刻间传遍辽营。一个自“公人”出身,只指挥过一个营的营将,靠着南期皇室的信任才有了今日之地位,这种贵幸之辈,不经常都是无能的代名词么?不管田烈武平日名声多好,但众人都相信,他在军事上至少是存在着明显而致命的缺陷的。

连耶律信都不免对田烈武的指挥才能产生怀疑。田烈武真的了解这个阵形的精髓么?他真的掌握他麾下每支军队的战斗力么?不顾敌我双方的真实情况,只知道依样画葫芦的布阵的平庸将领是很常见的,田烈武的表现看起来实在很象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的分兵、主动出击,尤其是他所布的阵形,那是耶律信无法抗拒的诱惑。若能迅速而果断的击溃田烈武,既使宣武一军在萧岚那儿得手,耶律信也可以趁胜在他们回河间的路上阻击他们。那时候他对宣武一军将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一旦尽数歼灭南期右军行营的这几支大军,他能算不能顺势夺取河间府,也已经是将战局翻盘了。

右军行营若全军覆没,王厚的侧翼将受到严重威胁,焉敢再追击韩宝?

那时候何畏之将不再是一个问题,他的那几万人马,不可能防守这么宽的地带,若王厚不迅速撤兵的话,耶律信完全可以自河间进入深州,直接出现在王厚的身后……直到这天早晨醒来之前,耶律信便连做梦也没有想过,居然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在他几近承认失败之前,有挽回一切的希望。

但这能是战争。

国力强大的一边未必一定是胜利者,甚至掌握着战略优势的一方,也未必一定是胜利者。战争之中,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往往是在一个所有人那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颠覆性的机会。

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就能创造奇迹。

人们事后诸葛之时,会相信那是“必然”的。而身在局中的人,却都会感谢上苍赐予的好运。

耶律信没有如何犹豫,便集结起了他所有的兵力。

如果他要发挥大辽骑兵的长处,战场显然在滹沱河的南边平原之上,更加合适。

河间与肃宁相距不到五十里,至滹沱河北流还要更近一些。

但是,自从离开河间府的城门开始,由田烈武、张整所统率的云骑军与铁林军,便变得小心翼翼。在行军的同时,保持着体力与队形,避免士兵掉队或损失辎重,直到午时许,田烈武的这两万几千名士兵,才终于抵达河间府西北二十里许的一座村疃。

这村疃距离连接肃宁的一座石桥不过十余里,原本十分富庶,甚至还有一个草市,但此时已经荒无人烟。这数月以来,田烈武也屡次亲自出城观察敌情,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已了若指掌。他知道这座村子与石桥之间,有平整的大路,也有废弃的田地,大片的地带,只有小片的树林与一些小河点缀其间。总体来说,这将是一个不错的战场——从斥候的报告来看,耶律信看起来已经决定接受他的挑衅了。

斥候们没有发觉辽军前去增援君子馆,辽军先是不急不徐的在滹沱河的北边调动着,然后,在田烈武的军队快要进入这座村疃后,辽军才开始慢腾腾的过桥。但宋军刚刚进入这个村庄,还汉来得及休整,辽军的一支三百骑的前锋,便已抵达了村子北面的一片小树林边上,觑视着宋军。

这虽然只是个小伎俩,但耶律信将时机掌握得如此恰到好处,不能不令田烈武暗暗叹服。他心里面非常清楚耶律信打的是什么主意,除了不想让宋军得到更多的休息,最重要的,是他不肯留给田烈武变阵的时间。

走到这座村疃为止,宋军那不是普通的行军队形,而是以一种随时可以战斗的阵形列阵行军。田烈武知道吸引耶律信过来的是什么,他这个骑兵在前、步兵居后的阵形,几乎受到所才参军的一致反对,连张整也不以为然。甚至田烈武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是,想要确保吸引耶律信,这是田烈武认为唯一可靠的办法。

如果连己方的将领都不信任这个阵形,那就一定能对耶律信形成足够的诱惑与压力。

田烈武清楚的知道他押出的赌注有多大。但他也知道,许多人都轻视他——而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

不管怎么说,他将一切都压在了云骑军之上。这支他只带了半年多点的骑兵。

当斥候报告发现辽军的骑兵靠近之后,田烈武立即下令他的军队穿过村庄,列阵迎敌。他不领身边众将的反对,亲自统率着六千名骑兵在前方布阵,而张整则率领约一万四五千名步兵,在他的后方,布成一个方阵。

没有一句激励人心的演说,但是田烈武的将旗在阵线的前列飘舞这个事实,仍然令宋军的士气高涨。

此时已经无人计较这种行为是英勇还是愚蠢。

士兵们本能的会爱戴那些真正肯与他们同生共死的将领。

而辽军的行动也远比任何宋军将领想象的还要更加迅捷。铁林军的方阵还没完全布好,耶律信便统率着两万六千余骑大辽铁骑,出现在宋军的视野之中。在这白莽莽的雪原上,牵着战马踏雪而来的辽军,大多穿着黑白两色服饰,远远望去,就象一群黑色的蚁群。而自居火德的大宋,禁军那穿着赤色的战袍,旌旗也是一片火红。此刻若有人站在高处俯瞰,很容易就会发现,这战场上,到处那是黑白服色的军队。他们看起来散乱无章却又迅速的向红色的一方靠近,然后,汇聚成倒“品”字形的三个大的方阵。

当耶律信的黑旗终于出现在宋军的眼前时,宋军的每个将士,几乎都立即感受到对面兵强马壮的两万六千余骑辽军的那种黑云压城般的压迫感。紧张的气氛,仿佛在云骑军大阵的上方,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气旋。

“兰陵王……耶律信……”田烈武身后,刘近低声喃喃说道。

与刘近并辔而立的客卿颜平城听到了他的这句细语,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耶律信亦只不过是人而已。”

刘近几乎是和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他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颜平城。自从颜平城降宋以来,刘近对这个生女直人的了解与日俱增,知道此君称得上是个英雄豪杰,但是,此刻他却难以同意颜平城的观点。在他看来,让云骑军与对面这只虎狼之师正面对决,无异于驱羊攻虎。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公然说出来,沮丧军心。

颜平城仿佛猜到刘近心里面在想什么,他转过头去,没有再看刘近,双眼正视着前方,悠悠说道:“能与耶律信一战,无论胜负,足慰此生。”

“可惜不能早些认识完颜将军。”田烈武听见了颜平城的这句话,转过头来,笑道。

“若得与郡侯再训练云骑军一年……”颜平城傲然说了一句,忽然伸手指向对面的辽军,说道:“郡侯,耶律信所布大阵,其左翼是左皮室军,右翼应当是太和宫的宫分军与一些部族属国军。中间靠后的中军阵,是黑衣军与右皮室军……”

“黑衣军!”这个名号,便是田烈武,亦不觉耸然动容。他举目远眺,果然望见耶律信的中军阵中,皆是黑衣黑甲,但在耶律信的那面大黑纛下面,的确有约摸一两千骑的骑兵,颇有些傲然不群的感觉。虽然服饰上并无不同,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界线,将他们与别的辽军区分开来。

“那一两千人马,应当便是真正的黑衣军。”颜平城又说道,“契丹军中,喜欢穿黑衣的不少。多少隶属耶律信的宫分军,都常对人自称黑衣军。比如太和宫的宫分军,也叫黑衣军……因这黑衣军原本便不是个正式的名号,有时便连契丹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说只要是那律信的军队,便是黑衣军。不过我曾听人说过,真正货真价实的黑衣军,其实是耶律信的牙兵。”

“原来如此。”田烈武又认真打量了黑衣军一会,叹道:“交战这么久,这却还是头一次见识真容。”

“黑衣军勇悍善战,在塞外可以说是威震四方。”颜平城口里这样说着,但眼神中明显闪烁着不甚服气的神色,“不过,今天耶律信大概不会让黑衣军打头阵,要见识黑衣军的厉害,还得先击败皮室军与太和宫。”

“皮室军,”一个参军不以为然的笑道,“所谓‘御帐亲军’,不过常常随辽主到处打猎而已,未见得比宫卫骑军更加厉害。契丹宫分军皆是百战精兵,而御帐亲军中虽然不乏勇武之辈,也有不少久经战阵的武官,然说到底,辽人也有十数年不曾动用御帐亲军了。下官听说右皮室军的主将耶律密年过五旬,是个庸碌之辈,此人之长处,不过是会跟主子,号称‘福将’;左皮室军主将萧春才三十来岁,外号‘小韩宝’,不过有人说,他象的,其实只是十几年前的韩宝……我军真正的劲敌,大概只有太和宫。”

“太和宫这几千人马,的确须得小心对付。”刘近也说道,“这支宫分军应当是那律信的嫡系,有俘虏的辽人说,太和宫的许多宫户,在萧佑丹整顿宫分军之前,便已经是耶律信的部下。耶律信每次作战,也喜欢抽调太和宫的人马。这几千人马亦颇有些与众不同,契丹骑兵,虽然也能马上格斗,也有刀枪诸色兵器,但说到人,仍是以骑射为本。然这支人马,却似乎更擅长大枪马刀,甲具亦较寻常契丹骑兵更加精良,上回铁林军便是在太和宫手下吃了个大亏……”

“无妨。”田烈武打断刘近,淡淡的说道,“先和我军交锋的,绝不会是太和宫。”

“在下亦认为耶律信会留着太和宫养精蓄锐,冲击铁林军的大阵。”颜平城也笑道,“须知在耶律信的眼里,铁林军才是头号难以对付的敌人,皮室军再不肖,他大概也不会认为区区云骑军是其敌手。”

刘近张了张嘴,看了一眼颜平城,又看了看田烈武,最终还是默然抿紧了嘴唇。在他心里,其实是觉得即便是如此,云骑军对上任何一只皮室军,也是难有胜机的。更何况,对皮室军真正的战斗力,他并不敢轻视。此前双方并非没有过小规模的交手,他很难看出皮室军的战斗力比宫分军差。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战斗开始之前的自我打气而已。云骑军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于这只军队里面已经很少有没有经历实战的士兵,但是,战斗之前说这些话,其实就代表着他们心理上实际处于弱势。

但是……

计算这些真的有意义吗?

刘近望着田烈武的背影,在突然之间,他心中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怀疑,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刻,他只知道,他愿意追随这个人战斗。

哪怕没有一点胜机,哪怕毫无意义!

突然之间明白这一点,刘近只感觉到一阵轻松。他下意识的朝左右张望,才恍然发觉,他身边每个人的眼神中,那流露出一种对田烈武的信任。

人们不一定只追随那些会带给他们胜利的将军。有时候,人是很愚蠢的,他们甚至会心甘情愿的和某些人去战死。

刘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田烈武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他只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畏惧耶律信的光芒。

呜——呜——呜——

短暂对峙的战场上,自辽军中军大阵吹响的号角声,尖锐的划过雪原的上空。

辽军左翼大阵中,一身黑甲的左皮室军都统萧春跃身上马,伸手按过亲兵呈上的长柄大斧,轻蔑的瞥了南边的宋军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阵前的云骑军身上停留,便直接越到了他们的身后数十步的他方——大辽的铁骑来得太快,那只南期殿前司步军,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布好他们的方阵。只要一鼓作气击溃面前的这支南朝骑兵……萧春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挥起手中的大斧,恶狠狠的吼道:“杀!”

“杀!”顷刻之间,喊杀省、唿哨声响彻雪原。一万骑的御帐亲军,如同一条黑色的恶龙,风卷残云般的卷过雪地,冲向云骑军。

与此同时,南边宋军大阵,六千骑身着赤红战袍的骑兵,仿若雪地上的一股炎流,在锦云豹子头战旗的指引下,迎着对面的辽军,也发起了冲锋。

安平北界,木刀沟中段,安平与博野的县界处。

河面宽敞、水流平缓的木刀沟,每到冬天,都是枯水季节,行人只要卷起裤脚,便可淌过此河,因此,虽然在严寒之下,木刀沟已经变成一条冰河,但河面的那层厚冰,却也根本经不住数万人马的践踏,韩宝的大军过后,便好象是有一个巨无霸拿着大铁锤,在河面上使劲砸过一般,河中东一块西一块的,到处都泛着冰凌,还有数辆废弃的马车,陷在河中,格外的刺目。

此时大约是巳时。离田烈武与耶律信的决战开始前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数以百计的龙卫军骑兵正牵着自己的坐骑,行走在木刀沟的冰面上,为了避开河面上的冰凌,渡河的骑兵全无队列可言,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数以千计等待过河的士兵,而就在木刀沟北面两三里之地,便至少有三四千骑的辽军正结阵而立,虎视眈眈的监视着他们,但是他们似乎丝毫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让自愿请缨殿后的长宁宫都辖萧垠冷笑的声音中,几乎带上了几分愤慨。在他的身后,众将校的讥讽之声,更是此起彼伏。

“种端孺还真是目中无人呀。”

“乳臭未干便已官至一军之主将,说到底,还不是仗了他姓种?!”

“南朝如此用将,难怪当年会败给区区西南夷。”

萧垠耳里听着这些麾下诸将的议论,眼角的余光却飘向了与他一道殿后的粘八葛部与萌古部两部首领。

这两部都是被迫前来殿后的——对于这些部族属国军,韩宝驾驭之法,便是恩威并施,他麾下有四万铁骑,宫卫骑军占到一半,便出二千骑殿后,其余二千骑,自然要诸部族属国来出,谁都知道殿后可能就是送死,因此诸部都是采用抽签之法,抽到的部族,便由韩宝亲自抽调所部一千骑——这粘八葛部与萌古部,便是两个倒霉鬼,好巧不巧抽中,而偏偏两部前来南征的人马,各自也就一余骑左右,连甄选都免了。

一千骑人马的损失,对于强大的粘八葛部来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而对于弱小的萌古部来说,这个损失却几乎威胁到其部族立足草原的根本。不过,对这些被迫要殿后的人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他们身后没有自己的同伴,也没有自己的国家与部族的安危,他们当然不愿意白白送死。只是韩宝看似公平的方式,令他们找不到借口反对,若不听命,他们又害怕韩宝与大辽无情的报复。

即使如此,萧垠最担心的,还是这两千人马。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况且韩宝选中这两个部族当然是又用意的——只有那些蛮夷,才会相信抽签——粘八葛部桀骜难制,此时再不收拾,更待何时?而萌古部虽然恭顺,却在诸部中最为弱小,此时便很适于陪葬。粘八葛部本就十分强大,若再选中一个有实力的部族,二者若联合起来不听调遣,事情便会棘手。塞北部族林立,一个中等部族的兴衰,也可能引起周边数个部族的连锁反应,牵涉到意想不到的各方利益。在这等要紧的时候,韩宝当然要选两个其余诸部几乎都不会反对的部族上鬼门关。

但萧垠久于戎行,知道众心不一的军队,面对险境时的危险。因此,在等待宋军追上来之前,他便已经召集两部的大小将领,直言不讳的警告或者是威胁他们,他们地处河北腹地,想要回家不仅要面对宋军的围追堵截,还必须要穿过大辽的千里领土,除了一心一意击败追击的宋军,以哀兵之势打赢接下来的恶战,再无他法。

他不知道这些蛮夷是否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不过,此时,他看见这两部首领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如果追击的宋军将领是个草包或者如此轻敌,那他们就有了生还草原的希望。与此同时立下的功劳,大辽在这方面从来是不吝啬爵赏的——对于辽朝来说,付出的也许只是没什么意义的官衔,但在草原上,那便是巨大的声望,令人尊敬与惧怕,甚至可以吸引许多不知名的小部族投附。

空衔只是对辽人而言的,在草原的法则中,名望便是切切实实的利益。

萧垠很清楚这些“蛮夷”的心思,终于暂时放心下来。他的目光又完全投向南边的龙卫军。只要击致种师中,他就能给大军渡过唐河赢得宝贵的时间了。“种师中!”萧垠从鼻孔里哼了这三个字。

木刀沟南岸。

“昭武……”龙卫军的都行军参军忧心忡忡的望着他的主将,比他还小上差不多十岁的种师中,但他才一说话,便被种师中打断,“参军只管放心,区区木刀沟,较之滹沱河如何?我龙卫军滹沱河都攻过去,区区四千辽骑,妄想凭此一条小沟阻我?嘿嘿!”种师中几乎是一脸不屑的望了一眼对岸,冷笑数声,忽然脸色一沉,沉声说道:“种某要的乃是韩宝的首级!凡是挡在韩宝首级前面的物事,不管它是什么,只管荡平便是!”

麾下兵力只有宋军一半的萧垠,没有给龙卫军安然渡过木刀沟从容列阵的机会,最先走到木刀沟北岸几百宋军还未及列阵,萧垠便吹响了进攻的角声,他的副将率领着一千骑宫分军率先向混乱的宋军开始进攻。契丹的骑兵们一边冲锋,一边向着宋军引弓发箭,几名宋军中箭立即倒下,但其余的宋军虽然一阵手忙脚乱,却也纷纷爬到了自己的坐骑上面,一边引弓还击,一边悍勇的向辽军发起了反冲锋。

这种零乱无队形的冲锋,不仅造成了箭雨下的大量伤亡,在短兵相接后,更是让士兵们一个个陷入以寡敌众的危险境界。但是木刀沟南岸的种师中却汉有丝毫鸣金之意,反而鼓声更急,角声愈促,紧随其后过河的龙卫军将士在鼓角声的催促下,纷纷加快了步伐,上岸之后,立即跃身上马,冲入混乱的战场。

这种白刃厮杀,令得战场之上,双方将士都死伤枕籍。鲜血浸过的雪水,被人马践踏着,变成红色的泥浆。萧垠骑马站在远处,眯着眼睛观察着战场,他知道这场混战,他占据着优势,缺少组织的宋军的伤亡远大于辽军,但是,让他意外的是,伤亡巨大的宋军,却始终没有退却。

他远远看着战场上那面飘扬的宋军战旗,忍不住问道:“南朝的营将是何人?”

左右马上有人回道:“那是龙卫军第五营,营将皇甫璋,籍籍无名。不过第五营当年是田烈武任营官,号称‘龙璧营’。”

“龙璧营?”萧垠对于宋朝诸军知之不多,不觉皱了皱眉。

“据说此营纪律严明,在南朝西军中也是罕见,打起仗来,不闻鸣金收兵,绝不会后退,所以号称‘龙璧’。”

萧垠心里却不信这些什么“龙璧”“蛇璧”的,冷哼一声,正要下令粘八葛部加入战斗,却见战场之上,徒生意外。突然间,又有两个营的宋军,分别自战场的两侧准备过河,这是种师中欺他兵马较少,用第五营吸引他的注意力,却调集兵力,想从两翼包抄。

“异想天开。”萧垠低声骂道,令旗一挥,粘八葛部与萌古部的两千骑兵,立时分别自两侧杀出。这两只人马,却是不去管想要包抄的宋军,而是加入到了正面的混战当中。萧垠的想法十分简单,他兵力少于宋军,利合不利分,只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击溃眼前的龙璧营,宋军锐气受挫,包抄的两支人马便不足为惧。

此举果然奏效,两支生力军的加入,一阵猛打猛冲,龙璧营眼见着便渐露不支之色。萧垠率军站在高处,只见那战旗之下,皇甫璋铁甲外面的战袍都被血染红了,他手执长枪,率十余名骑兵,在重围中左突右驰,不断合拢着麾下的战士,却又不断被大辽的骑兵冲散开来。

他正自许得计,忽听左右惊叫一声,却见下游方向,那只包抄的宋军已经过河,一面大旗闪出,一两千骑人马,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冲来。

“怎的这般快法?”萧垠心中一惊,他知道木刀沟虽然结冰,但哪怕是牵着战马过河,也要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会把河冰踩破。但那一营人马,过河的速度,却比别的宋军要快上一倍。但他这眺一眼那只宋军身后的木刀沟,便恍然大悟——那河面至少还有三四百人,正泡在冰水之中,拼命的拉扯着受惊的战马。这些宋人根本就是在蛮干。

萧垠暗骂一声,摘了大弓,看了一眼正面战场,便要率余下的人马迎敌。虽然有点意外,但他并不着急,只要尽快击溃那龙璧营,阻止上游的那只包抄宋军,那这只支过了河的宋军,也成不了气候。但他才纵马率军冲锋,便听到正面战场方向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转头望去,眼前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不知何时,一面“种”字将旗,出现在战场之中。战旗之下,赫然是种师中与他的数百骑亲兵。

宋军的战鼓擂得更响了。

南边的木刀沟河面上,密密麻麻,到处那是牵着战马过河的龙卫军。没有队列,没有组织,每个人过河之后,便挥舞着战刀与长枪,杀入战场之中,每个人都拼命的向那面“种”字将旗靠拢。

猎猎飞扬的将旗之下,种师中纵马疾驰,一枪狠狠的扎进一个辽兵的肩膀,眼角瞥了一眼萧垠的方向,轻蔑的哼了一声,“让老子教教你们,什么叫做野战!”

“再勇悍的步军,也要懂阵战之术,但马军并非如此。有时候马军只要会一种战法就行,那就是所有人跟上主将的大旗,向着同一个方向射箭,向着同一个方向冲锋。”在这一刻,萧垠心中,响起了兰陵郡王耶律信曾经说过的话,“古匈奴战法!”

战斗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率先溃败的是粘八葛部的骑兵,然后萌古人也脱离了战场,向东北方向逃去,萧垠眼见大势已去,也率领残部,向北败走。

“探马来报,大约半个时辰前,种将军已经攻过木刀沟……”

“龙璧营正在苦战,辽人箭雨厉害……”

“种将军过河了……”

“辽人开始败退……”

“种将军留下龙璧营打扫战场,继续率军追击……”

安平以北数里,宋军中军行营的主力,正在继续不紧不慢的赶着路。尽管这支主力全部都是骑兵,但是云翼、威远、骁胜三军的大部分将士,都是下马步行,连大总管王厚也没有骑马,而是找了一张胡床舒舒服服的坐了,由八个牙兵抬着他,安安稳稳的走着。中军行营的谟臣们,则环绕在这张胡床的四周,一面紧张的汇总着各路探马送回的情报,不断的向王厚报告着战场的变化,一面还要抽空聚集在一块,商讨对策,以供王厚参考。

而在这些幕僚之外,则是无数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宋军将领。与辽军周旋半年,好不容易等到真正一决胜负之时,每个人那是又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又怕煮熟的鸭子被别人给吃了。每个人心里那明白,韩宝的首级,那是足以封侯的功勋!中军行营诸将,谁不羡慕种师中与龙卫军能冲锋在前?

一面是心中着急,一面却是慢如蜗牛的行军速度,这追击的过程,对这些将领来说,格外的漫长与沉闷。每一个探马回来,都有人竖尖了耳朵打听。种师中的初捷,更是让每个人都觉得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绝不能让韩宝跑了。

尽管每个人的心情都热切得能将这雪原上的积雪融化,但是,却没有几个人敢向王厚提出要求。无论是谁,只要接触到静坐在胡床上的王厚那冰冷的目光,便如同一团热铁被扔进了冰水之中,顷刻之间,什么样的念头都被打消。

完全隔离于这种热切之外的,也就只有那十余名紧张忙碌的中军行营幕僚。

这些人那是由王厚亲自辟任的,其中既有追随王厚南征北战的老部下,也才临时从京畿、河朔诸军中借调来的校尉,年岁长者五十余,年弱者不过及冠之年。他们便仿佛是一群怪胎,心肠如同滹沱河上的河冰一样冰冷。但这些人却统管着数量庞大的探马部队、专责传今的校尉与节级,还有直隶总管司的近千骑亲卫部队,深受王厚的信任。

“不要管龙卫军,再派几个人出去,要尽快知道何畏之将军到了何处!”

“阳信侯那儿有没有人回来?耶律信在做什么?”

“云翼军走得太快了,派几个人去,知会下姚老将军……”

“安平有四万辽军,不是四千!”

“韩宝,韩宝到了甚么地方?”

“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再探!”

即使每个人那压低了声音,但是类似这样的低声喝斥声、气急败坏般的说话声,仍能不时的传出来。若是不知情的人听到,还以为是宋军到了什么危险紧急的关头。

连与王厚一道并行的威远军都校贾岩,都会不时好奇的看一眼这些忙进忙出的幕僚。这样的情形,在其他行营中,是见不着的——普遍的看法是,幕僚也罢、参军也罢,只是为了储备人材,他们的意义只是拾遗补缺,提供参考性的意见,主要的工作还是向统军大将们学习领军之道,以便日后能有机会独挡一面。在许多将领那里,即使职方馆已经设立了这么多年,即使军中有主管情报的参军,他们却仍然恪守着古老的教条——探马必须直接向他们本人报告,他们只信任自己,要求自己掌握战场的每个细节。

如王厚这样,那是不可想象的。即便贾岩知道这些幕僚每个人那有傲人的履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品秩都不算高,官阶最长者,也不过正七品致果校尉。一个行营总管司,是关系到国运的武力,这样的责任,哪怕是再少的一部分,对于这些中低阶武官来说,也过于沉重了。

但贾岩是个不会对任何事情轻易便下判断的人。

反正王厚会掌控住局面,他也想知道这些幕僚能做到什么程度。

“大总管。”贾岩正在心里想着这些事情,这些幕僚中的一个致果副尉已经走到王厚跟前,欠身禀道:“下官等商议,是否请总管下今,叫龙卫军莫要追得太急?”

贾岩闻言不由得一怔,移目去看王厚,却见王厚朝他这边侧过身来,说道:“民瞻,你如何看法?”

贾岩性格谨慎,沉吟了一会,并不做答,反向那个致果副尉问道:“君等为何而有此请?”

那人看了一眼王厚,见王厚点了点头,这才回道:“是下官们觉得,如此作战,不太符合韩宝的性子,大悖常理。”

“韩宝的性子?”

“正是。韩宝早年在辽国,有猛将之称,时人甚至以为他将是一名刚猛少谋之将领,不料此后征战,竟然蜕变,如今称得上是刚柔相济,智勇双全,实为一时名将。但不论如何变化,他骨子里仍是刚烈一路,观其用兵,数十年间大小数十战,无不如此。今日之战,韩宝虽然被迫北撤,然他南下以来,屡次与我军交战,并未真正失利过,况且他坐拥四万精兵,以韩宝之能,恐怕也不会以为眼前的局面是我强他弱。只是因为军中少粮,不得不退。其对我军,既无惧怕之意,更非败北窜逃之辈可比。这从今日安平种种细节,也可以见端倪,韩宝走得十分从容。既然如此,他怎会只令区区四千骑断后?况且这中间不过两千宫分军。无论我军是遣哪一军追击,韩宝也断不至于昏庸到以为这点兵力,挡得住我军的精锐马军。”

“你是说韩宝尚有后手?”

“除非韩宝别有深意,否则,前头只怕还有埋伏。纵然是没有理伏,闻得萧垠惨败,韩宝反正也已经不能安心渡河,他也断不会便此善罢干休。”

“别有深意?”不知不觉,贾岩的语气中,已经收起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视。

“若说韩宝想借刀杀人,借此良机,设计令那些部族属国军与我军拼个你死我活,也未必没有可能。”那致果副尉说到这里,语气却已经没有那么青定,“只是下官等也猜不透韩宝究竟是何打算。但不管怎么说,那些部族属国军不可能心甘情愿为契丹人殿后,而韩宝也不可能让宫分军来血战,掩护这些异族安然归国。他要想设计这些蛮夷,便免不了要牺牲一些宫分军。”

“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提醒下种将军……”

他话未说完,便见王厚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必了。”

“总管。”这下连贾岩也惊讶的望着王厚,在他看来,这个致果副尉的分析,极有道理。

“这个时候,便是神仙也拉不住种端孺。”王厚轻描淡写的说道:“况且,多半也来不及了。”

“那是否令姚老将军加快行军,以便策应?”

王厚再次摇了摇头,“放出一匹野马能够了,再放一匹……”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既然韩宝已经逃不掉了。那不妨便看看,种家这匹千里驹,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吁!”大喊一声,纵马疾驰的种师中猛的勒住战马,只是一小会功夫,与他一道急骋追赶着萧垠的六千骑龙卫军,也一个个勒马急停。

不用多说,每个人都自觉的取出手中的武器。

此地已经是在永宁军——也就是博野县界之内。但从原野的景色来看,与安平几乎没什么区别。很难想象,在这一望无际、视野开阔的平原上,居然能搞什么伏兵。

但是,种师中与他的六千龙卫军,便这么不可思议的被三面包围了。

一直被种师中紧追不舍的萧垠残部,已经掉转马头,在他身后的一座村庄外,至少有上万骑兵正严阵以待。东边的辽军藏在一小光秃秃的树林后,西边的伏兵则是从一座小土丘后冒了出来。

这些辽人的身上,都披了一块白色的披风——或者只是一块白布。这点简单的伪装,原本不难察觉,但是种师中眼中只有逃跑的萧垠,最主要的是他的确也没有想到韩宝会来这一手——他本来再次与辽军对阵,应该是唐河边上的事了。

“致果?”种师中的那行军参军,此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但种师中依然只是满不在乎的啐了一口,“无关紧要。迟早那要相会,晚见不如早见。”

“可是……”

“可是什么?!”种师中厉声喝道,狠狠的瞪了他的都参军一眼,“你还没看出来么?韩宝根本没想过逃跑!”

他突然笑起来,“果然好手段,被数万敌军紧追着不放,前面有唐河相阻,在博野也不知道敌人安排了什么后手,换了种某,也的确不会似丧家之犬般的逃跑。假借北撤之名,将聚集在一起的敌军调动,然后集中起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只要把敌军打得胆寒,自然能可以从容的撤走。”

“可惜韩宝的运道不太好,小阎王不肯上他这个恶当。煞费苦心引我入围,可我种师中,也不是他想吃便吃得下的!”

“众将士听命!”种师中忽然猛地抽出腰间宝剑,挥向西方,高声吼道:“三军用命,先击溃辽人右翼,狭路相逢,勇者胜!”

“狭路相逢,勇者胜!”

“狭路相逢,勇者胜!”

顿时,六千人齐声大吼着,战马疾驰,雪尘激扬,似一条火龙般,卷过雪原,杀向辽军。

北面,萧吼脸色一沉,目光转向身边的韩宝。却听韩宝低声赞了一向:“好麟儿!”

右翼伏兵,是由室韦、五国部为首的部族属国军组成,的确是辽军最薄弱的一环。短短的一瞬间,种师中便能看出这一点,绝非易事。

“可错,我不能花太多时间与你在此纠缠。”韩宝看了一眼种师中,眼睛却不自禁的投向东方。他已经派出几拨栏子马,却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有去无回。耶律信的策应部队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但是……不知道为何,韩宝心中隐隐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直以来,王厚都稳重得令他无处下嘴,他故意使出苦肉计,让萧垠大败一场,便是希望引诱王厚纵兵来追,才好行各个击破之计。不管此计能否得逞,他都必须迅速击溃种师中,先捞回血本再说。倘若王厚上当自然最好,若还不肯上钩,那龙卫军的溃败,大概也会令得后面追赶的宋军迟疑一会,他便须得抓紧时间,赶在日落之前,渡过唐河。否则的话,一旦让慕容谦与王厚再度合兵,加上何畏之的大军也赶来,那可是真是大事去矣。

但是,真的能顺利渡过唐河么?宋军在他的三面到处落子,摆明了想要全歼他,唯独却在唐河这最关键的一面,没什么大动静。那是力有不逮,还是另有阴谋?韩宝的潜意识里,是相信后者的,所以他才坚信,若不能把屁股后面的宋军打痛了,北撤绝难成功。

此刻,耶律亨应该已经率彰愍宫的先锋军到了唐河边上,准备渡河了吧?若耶律亨能够顺利先行渡过唐河,那么,至少,后路是稳固了。

心里方计算着,突然,便听身后传来“嘭”“嘭”的数声闷响,韩宝心中一惊,转身问道:“哪来的响声?”

“好、好像是唐河……”一时之间,辽军诸将,连正与右翼激战的种师中也顾不上了,一个个都是惊疑不定的回头观望,“似乎是火炮的声音。”

“不是火炮声!”韩宝断然否定,厉声喝道:“休要胡乱猜测,有耶律亨在,断无大事。先奋力击溃种师中!”

他怒喝之下,众心稍安。韩宝悄悄朝萧吼丢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叫过得力部下,不一会,便见数名骑士悄悄离开辽军大阵,往北方唐河方向驰去。

此刻,唐河南岸。

彰愍宫先锋都辖耶律亨正目瞪口呆的望着唐河北岸的那些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博野数十里的唐河河段北岸,竟然冒出来二十余座简易的烽火台。他的人马尚未抵达唐河边上,那烽火台上,便燃起了升天的狼烟。很快,便见上千名厢军、农夫,牵着上百头牛,数十辆牛车,在一名身穿南朝禁军服饰的人的率领下,朝这边跑来。

难不成这些宋人想凭这些厢军与农夫来阻挡自己?还有那些耕牛?牵来做甚么?耶律亨方疑惑的望着这些宋人,只见那些宋人手忙脚乱将那些牛与牛车赶到河边,便在牛尾巴、牛车上面同时点起火来——上百头群牛顿时疯了似的,拉着数十辆牛车,朝着唐河狂奔。

“火牛阵么?”耶律亨方在心中嘲笑,难道那些宋人以为这些火牛能奔过唐河来?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脸色顷刻熬白。

这些火牛负痛,猛到唐河中间,立时便压破河冰,随着牛车沉入河中,而那些牛车之上,不仅装有易燃之物,多半还有负重的石块,以及——火药或者是震天雷、霹雳投弹!一辆辆牛车便在河面上轰然爆炸,炸得石块、河冰浸天激射,结得原本便不太厚实的河冰,被这爆炸炸了开来,河面顿时一片狼藉。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耶律亨一时间冷汗直冒。

那些宋人是在向他示威。

这数十辆牛车能炸开的河面是有限的,博野境内唐河的河段少说也有二十里,宋人绝不可能有足够的火药将整条河的河冰都炸开,若能如此,他们早就开始做了。

但是,仅仅是博野县就是两万多户人家,还有为数不少的厢军,宋人既是早有预谋,还可以从保州、定州抽调人手、耕牛,制造牛车。宋人的确有能力监视每一段河面——耶律亨能看见两座烽火台中间,还有宋人提着铜锣在巡视。

而唐河可不比木刀沟,他们要渡过唐河的河面,需要一段时间,足够让宋人抽调附近的火药与牛车过来支援。

若是他们走到河中间,被火牛阵这么一冲,一炸……后果将不堪议想。

可如果就这么被阻在唐河的话……而且,这不正是他来此的意义么?

耶律亨忽然灵机一动——若他将人马分散开来,一百人一百人的从不同的河段渡河,甚至数十人一队……宋人便不免会难顾周全。只要有人过了河,北岸的那些厢兵与百姓,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

一念及此,他决定先试探一下,挑了两百人出来,分作三队,一个百人队,两个五十队,分散过河。

果然,宋人见他人少,便不再放火牛车,只是隔河远远望着小心翼翼踏冰过河的辽军。眼见着这三队人马都过了唐河大半,宋人都没甚么动静,耶律亨不由得心中暗喜。他麾下替是大辽精锐,只要过得河去,他便有信心击溃北岸的宋人。

又过了一小会,耶律亨目测着距离,三队人马都已进入宋人弓箭射程之内,他也曾见识过那些河北厢军的箭雨,知道他们连完成一个齐射都有些困难,更难对他的部下构成威胁,因此离河岸越近,他便越是放松。

但是,耶律亨没有料到的是,他想象之中的毫无威胁的箭雨,却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致命威胁。

对岸宋人的齐射的确如他所料,稀稀疏疏,落点远近悬殊,完全是河北厢军应有的水准。可是,在这种散乱无章的箭雨的打击之下,他的部下竟然不断的中将倒下,而且,那些箭矢替是射得又准又狠,一箭致命。

耶律亨也是自身经百战之辈,马上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在那些厢军之中,藏着神射手!

而且还不止一个两个。

难怪宋人会毫不在乎的让他们过河,这样几十上百的人马,暴露在宽阔的河面之上,对于神射手来,那是最好的目标。一箭之地的距离,他们可以轻松的射杀一大半的目标。

只是让耶律亨想不通的是,这博野怎么会这么多的神射手?难道……但此时他也只好鸣金收兵,狼狈撤回河面的人马。

而宋人却仿佛还嫌这样做得不够绝,耶律亨刚刚撤回那三队人马,便见到唐河的下游方向,突然间火光冲天,仿佛整条河都燃烧了起来。栏子马很快便探得清楚,原来宋人用一个上午的功夫,在距离博野县城较近的唐河下游,大约连绵两三里之长的河面中央,搭起了四五十个大柴堆——他们竟然直接在冰上放起火来!

耶律亨愣愣的望着那燃烧的河面,失神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他必须马上向韩宝报告这里的情况。

唐河北岸。

孙七收起自己的大弓,抬头望了一眼东北的大火,朝身边的一个伙伴笑道:“老兄,那些个柴堆果真能烧穿河冰么?”

“鬼才知道。”那人漠不关心的回了一句,“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我半个月前来到这儿时,他们便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孙七不由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原来兄台已经来了这么久了,小弟孙七,却是四日之前才到的,不知道兄台以前是在哪一军?俺以前是在横山蕃军慕容大总管帐下听用,如今算是在唐都承跟前效用……”

“孙兄弟好机缘。”那人淡淡一笑,说道:“我却不在哪一军。”

说完,便也不再多说,收拾起弓箭,便转身离去。孙七心里一愣,“不在哪一军?”旁边已有一人凑过来,笑道:“孙兄弟莫要见怪,此人脾性有点古怪,听说他是位上官。”

“上官?”

“我听说他是御武副尉,还是某个讲武学堂的教官,一直在宣台高将军手下听差。”那人笑着解释道,“不过此番军中暗中抽调神射手来守御唐河,四百多人,人人都只做厢军兵士装扮,个个素服,御武副尉,其实也不稀罕,小弟来此有七八天,便已经见过好几位了。我看孙兄弟刚才箭法如神,又是唐都承跟前的人,将来别说御武,便是致果,也非难事……”

孙七望着那人眼中热切的目光,心里面对自己的未来,却并不那么笃定。他自投军以来,跟随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比起寻常军士,更加明白,他们这道防线的意义,其实只是拖延,而不是阻止辽军。

只有最终在这场战争中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谈前途吧?

西路。唐河南岸。申初时分。

“任将军,怎的一路行来,连一个辽人都没见着?难不成韩宝已经跑了?”武骑军都校王瞻一脸讶异的问着已抵达此地多时的渭州蕃骑都指挥使任刚中,他们这一路的行军,实在是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王将军,下官已遣人去打探,韩宝的确尚未抵达唐河。只是辽军有只先锋曾被守河的博野军击退。”这样的情况,任刚中也是有些不敢相信。

“博野军?”王瞻双目都瞪圆了,宣台与王厚在博野的部署,军一级的都校都被瞒在鼓里,连抽调神射手也是用其他的名义,因此这时听到任刚中的回答,不仅是王瞻,连才走近来的姚雄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

任刚中也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具体情形下官也不清楚。但韩宝绝对不曾过河便是了。”

“难不成我们竟然比韩宝先到?”王瞻看了一眼身后,慕容谦已经下令全军休息,许多将士已经开始啃起干粮。他下意识的皱了下眉,那种东西,他实是吃不下。

不过此时也没人注意他的表情,姚雄看了一眼东方,喃喃说道:“莫非韩宝是往东边跑了?他打算与耶律信合兵?那何畏之那边……”

他才说完,便见慕容谦的一名参军急步走来,朝三人欠身抱拳,说道:“三位将军,慕容总管有请。”

“可是有韩宝的消息?”王瞻问道。

那参军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刚刚中军行营遣使来报,韩宝突然改道向东,王大总管令我们向东追击。”

申正,安平东北数十里处。

“传我命今,全军休息就食。”韩宝下达完这道命今,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暗暗叹了口气。

“晋公。”听到这道命今,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何不令诸军一边行军一边吃点干粮?此时休息,便更难甩掉宋人了。”

韩宝看了耶律雕武一眼,一向坚毅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已经甩不掉了。”

耶律雕武不由默然,担忧的看着韩宝,道:“晋公,尚未至绝望之时。”

“君只管放心,便是为了这数万将士……”只是转瞬之间,韩宝便恢复了平常的神色,那种从容镇定,成竹在胸的表情,“宋人穷追不舍,又不露破绽,博野竟然还藏有伏兵,我军又意外被种师中牵制住……”

说到“种师中”三个字,韩宝的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这个种师中,也许真是他最大的失算。直到此时,他也很难相信,最多不过短短十余年,宋人居然能出现这么优秀的骑兵与骑兵将领。

他虽然打赢了这一仗,结果却仍是完败。

三万铁骑,围追堵截种师中的六千骑骑兵,这原本应该是一场易如反掌的胜利。

但是,种师中却三次冲破他们的军阵,即便在混战之中,种师中也总能准确的找到他们军阵中最薄弱的环节,那些该死的部族属国军!

他手中的那杆长枪,更是如同一条致命的白蛇,被他使得出神入化,伤在他枪下的大小将领,至少有十余名。他麾下士兵的骑术,绝对不比韩宝引以为傲的宫分军逊色,但他们的甲胄却更加精良,战马也更加健壮——连韩宝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半年的征战下来,辽军的战马,已经普遍削瘦。

但最让韩宝难以接受的,却是这些宋人的战术。

追随着高高举起的战旗,一往无前的冲杀,将挡在面前的一切冲成碎片。

简单,甚至野蛮。

那曾经是韩宝最拿手的绝招,凭着精良的甲胄,更加锋利的武器,更加锐利箭矢,大辽的铁骑,便能轻而易举击致塞北那些连铁匠都没几个的蛮夷。

种师中完全是复制了他的战术——用来对付他。

他绝不与宫分军缠斗,宁可付出巨大的仿亡,也要甩开身边的宫分军,却对那些蛮夷穷追不舍。

那些部族属国军简直成为战场上最为碍事的部分。

苦战了近一个时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韩宝不断巧妙的调动着部队,才终于让种师中掉进又一个陷阱,然后一举将之击溃。击败聪明而强大的对手,这段时间并不算长,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次经典般的胜利。若是没有那一丝运气的话,便连韩宝也不能确信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击败种师中。

如果没有那枝正巧射中种师中面部的流矢的话……群龙无首的龙卫军终于溃败,种师中在亲兵的拼死护卫,溃围而去,丢下了一千多名死伤的同伴,但是韩宝甚至没有时间去追杀他们,来扩大好不容易得来的战果。

原本摆出狮子搏兔之势,想以一击千钧之力,击溃种师中,震慑住宋人,然后从容过河,没想到种师中如此棘手,而耶律亨更带来了灾难性的消息。

若是时间再从容一点,宋人那点守河的手段,实在不值一提。

但韩宝所欠的,便是那一点时间。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耶些部族属国军已经被种师中杀得胆都寒了。

无法迅速渡过唐河,而宋人三面合围之势如此明显,若继续按原来的计划,韩宝就会被宋人团团围困在唐河边上。

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孤注一掷。

向东边突围,虽然东面一定会有何畏之的部队,但相对来说,何畏之部是宋军诸军最弱小的一部,不要说何畏之的火炮与战牛没那么容易运过滹沱河,即便过了河,那边也还有耶律信的接应。

当然,要击致何畏之渡过滹沱河并不容易,田烈武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但是,那已是他这数万人马唯一的生机。

“如今时间已经不重要了。”韩宝淡淡的对耶律雕武说道,“将士们必须保存体力,才能与宋人厮杀。”

耶律雕武默然点了点头,他心里其实也明白,他们走快一点走慢一点,结果都会被王厚追上,此时已无悬念。此时他们已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了耶律信手中。而即使如此,也难保万全——否则的话,他们一开始就会选择往东边去与耶律信合兵了。

同一时刻。

辽军韩宝部所在东北二十里外,仁多观国割下一个蛮夷的脑袋,一面听着一个探马的禀报,突然,他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西南边发现韩宝主力?”

“啧啧!”仁多观国啧啧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运气,他奉命一路北行,先是碰上一股溃败的辽兵,也不知道是哪个部族的人,被他一举击溃,正高高兴兴的打扫着战场,居然又听到这样震撼的消息。

“如此说来,韩宝竟然没有往北边跑?昭武令我先至博野协防,岂不是没有意义了……不过我这点兵力,正面对抗韩宝,也太……”他一面自言自语的沉吟着,忽然一拍脑门,得意的笑了起来。

“全军听令,掉头,去滹沱河找软柿子。那儿肯定有耶律信来接应的人马!”

与此同时。韩宝部东南约十余里处。

何畏之静静听完探马的报告,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看来韩宝还真瞧不起何某呀!”

  1. 河间府之旧称。​
  2. 大意。此十五六世纪某欧洲国家士兵的话。参见年鉴学派之名著《菲利浦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第一卷。​
  3. 按,据沈括《梦溪笔谈》所记载辽夏战争之经过,则其时辽军之战马并不依靠运输供应草料,而以野外天然之草料为主要来源。小说中,已假设辽军吸取了当年战败之经验——盖当年元昊大破辽军,便是靠着烧光草场,兼施缓兵之计,使辽马数日无食,遂有大败。至于宋军战马必需靠转运供给草料,相关记载史不绝书,毋需敷言。​
  4. 这些部队皆由行营总管司征辟、抽调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