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色已深,本是万物寂静的时候,而位于城南的刘府却如白日般喧嚣热闹,美婢们身着锦衣在前厅中穿梭给坐在上首的贵客添酒加菜,厅中央,几名舞姬翩翩起舞,合着乐师弹出悦耳的琴声,将刘钦从韩暮那处受到的憋屈冲散。

他笑着端起酒盏冲坐于自己下首的任道非和柳时明遥遥一敬,感慨道:“此次若不是你们两位帮忙,恐怕老朽也不会这么容易脱身,此杯酒,老朽敬你们二位相救之恩。”

任道非喝了不少酒,现已微醺,忙和柳时明一起起身,遥敬刘钦:“刘大人言重了,晚辈只是做了晚辈该做的事,不足挂齿。”

刘钦能在南京城混的如鱼得水,靠的便是和皇后的那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如今刘家涉事南京布政司的案子失了势,断尽臂膀,今后在朝中很难再站稳脚跟,正是要投靠依附别的朝臣庇佑的时候,任道非便是瞧准这个机会,在韩暮调查南京布政司案子时,偷偷给京中父亲传信,要父亲在朝中力保刘钦官职,因此,刘钦得知此事后,自然对帮助他的任家感恩戴德。

故,今日才有刘钦设下私宴宴请任道非和柳时明的事。

而任家打的什么算盘,刘钦也心知肚明,任家毫无余力的帮衬他,便是想要将他拉入任家阵营,任家有个他这个帮手,将来何愁不能入住内阁?权倾朝野?

除此之外,任家为了拉拢他,给他开出的条件比韩暮开出的条件更诱人。他怎会不心动?

可他在任道非之前已答应做韩暮的麾下之臣,白字黑字的契书搁在那,由不得他另投任家。

因此,对于任家给他抛出的橄榄枝,他又惊又喜之外,更是憋屈的要死,把韩家八辈祖宗骂了个遍也觉得不够解气,只能强撑笑颜,对任道非提出要他投靠任家的话一直拒不回应。

忆及此,刘钦忙强笑道:“来喝酒喝酒。”

任道非见他一直回避这个问题,也是气得不轻,又不能和刘钦这个老狐狸撕破脸,只得强撑着笑继续喝酒,赖在刘府不走。

酒过三巡后,饶是酒量很好的任道非也撑不住这黄汤一杯杯往肚里灌,人已然醉了。正思索着怎么逼刘钦答应投靠任家时,忽听到一声轻斥:“小娥,这么晚了你来这做甚么?”

却是刘钦的独女刘娥来了。

他是知晓刘娥的,一个克死过三任夫君的不祥女子,被南京城的老百姓咒骂“扫把精”,而偏偏刘钦将她视为掌上明珠,舍不得她受任何委屈。

若说刘钦这老狐狸唯一的软肋是什么,恐怕就是这个女儿,这念头在他脑中刚一闪过,他机灵一动,计从心来,忙看向刘娥。

她穿件木兰青双绣缎裳,流云髻上斜插一枚玉蝴蝶纹步摇,粉面桃腮,秀.挺的鼻梁下朱.唇一点,举手投足间,既有少妇娇.媚的神韵,又有种稚子般般的纯净,这两种不同的气质搭在她身上,并不显的她人轻佻,反而是说不出的娇.媚动人。

只见刘娥垂首朝刘钦行礼后,不卑不亢的道:“母亲说有贵客来至,怕爹爹招待不周,让我过来瞧一瞧贵客可否尽兴。”

说罢,她妙.目轻抬扫向他和柳时明,似在查验他们是否饮宴尽兴。

声音也如其人般软糯糯的,这种嗓音他在倌倌的身上也听到过,只不过,倌倌只有对韩暮才这般说话,而非他。

霎时对倌倌求而不得的心思如找到井口般喷薄而出,他眉峰一深,强敛住对霸占倌倌的韩暮的恨意,撤气的猛灌一杯酒,这才笑道:“刘夫人太客气了,我和时明受宠若惊。”

听到任道非守礼又微微调侃的话,刘娥脸上猛地一烫,忙收回投在任道非身上的目光。

而两人这短暂的眼神交汇,却一瞬不瞬的落入刘钦眼中,见任道非目光灼灼的盯着刘娥,刘钦眉头一皱,嘴边那句令刘娥退下的话搁在一边,倒是认真打量起任道非来。

此人是任家的独苗,生的又一表人才,若是对小娥有意,小娥嫁给他未尝不可?便捋须笑着对刘娥道:“既然来了,就替你母亲尽尽地主之谊给贵客斟几杯酒再走吧。”

刘娥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闻言一怔,眸色迅速聚集出涩意来。

原因无他,因前几日.她被巍威抓走,父亲为了救她,以供出侵吞南京布政司钱银的官员为筹码令韩暮缓手救她,因此,涉案其中的父亲虽在任家的力保下没被圣上罢官,可却官降两级,罚俸禄三年。

故,失了势的父亲权势大不如前,那些以往和父亲有积怨的官员瞧准这个机会,各个对父亲落井下石,极尽羞辱之能。

人一旦习惯了站在高处,便适应不了低处,她母亲被别的朝官家夫人瞧不起讥诮,回府后将一股脑的怨气全部撒在她身上,骂她是扫把精,害了她一家人,她无力反驳只能受着。

遂,今夜母亲让她来前厅见男客时,哪怕她猜到母亲让男人相看她的用意,是想将她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她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她是已嫁过三个男人的女人,在世人眼里,乃至父亲母亲眼中早失了能自由选择男人的机会,可心里虽这样安慰自己,当被男人如挑选货物般相看时,她依旧会感到耻辱。

父亲见她愣在原地,微微不悦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快给任公子斟酒?”

刘娥回过神来,轻移莲步朝任道非走去。

任道非饶有兴致的瞧着她,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他端起她倒好的酒水连饮三杯后,才轻笑道:“素闻刘小姐不仅容貌无双,还擅长各种音律,恰好道非也对音律方面有所研究,若小姐不介意的话,可否和道非比上一比?”

刘娥心弦一颤,她不想和任道非比才艺,抿着唇不知该如何拒绝。

父亲语气一沉,已率先替她回了话:“小娥下去准备一下。”

刘娥没得选择,可又不想被任道非相看上,遂,做出被父亲厉喝惊吓到的模样,拿酒壶的手一抖,酒壶中的水霎时从壶嘴溅出,撒在任道非的衣玦上。

任道非皱着眉,还没应声,父亲已猛地起身,极其不悦的叱责她:“笨手笨脚的,还不赶快下去。”

刘娥闻言,如蒙特赦般立马就要起身离去。

与此同时,一道低沉含笑的嗓音伴着脚步声一并入内。

“各位大人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也不遣人去通知韩某一声,叫韩某也过来一同乐呵乐呵?”

那声音淡淡的,却无端露出股讥诮的意味,刘娥却是身子猛地一震,不可置信的朝声音出看去。

来人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身姿飒爽,可不就是她这阵子朝思暮想想见到韩暮?

几日不见,较之第一次见面时,他眉眼更显深邃,人虽笑着,却给人一种笑不达眼底冷厉意味。

这时,一群家丁气喘吁吁的奔过来,惊惶的对父亲道:“老爷……老爷这人,这人非要硬闯府里,小的拦不住。”

见她愣在原地不走,父亲没理会她,他烦躁的朝家丁挥挥手,扭头朝已撩袍坐在上首檀木椅上的韩暮笑道:“韩大人来了,怎么不派人事前派人通传一声?也好要叫老朽亲自去迎您进来。”

父亲说罢,转头对她不耐道:“还不赶快下去。”

刘娥这才回过神来,再不敢看韩暮一眼,忙起身离去了。

待刘娥走后,韩暮没回刘钦的话,眼风扫视任道非和柳时明,淡淡的道:“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南京布政司案子剩下的尾巴了结了吗?”

任道非没想到韩暮会忽然出现在刘府,忙起身回话道:“司内的案子就剩下整理罪证了,属下已整理好,还没来得及呈给您看。”

韩暮颔首,抬眸看向柳时明,“你呢?”

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的柳时明,他似没听到韩暮讥笑的话,面无波澜的道:“已办好,只等明日大人过目了。”

随着话音落下,屋中平缓的气氛随着韩暮到来倏然变得弩张剑拔,空气仿似凝固,粘.稠的粘住屋中所有人的嘴,压抑的令人喘不过气。

眼前情形不对,刘钦忙打破这诡异的宁静,他笑着打岔提起另一事含糊过去:“韩大人您来的正巧,方才老朽正商议一件事事拿不定主意,如今您来了,也好给老朽个主意。”

“哦?”韩暮这才收了和任道非柳时明的对峙,笑着问道:“是什么事?”

刘钦转而愁容满面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您也知晓前阵子我得罪了巍威,以巍威睚眦必报的性子,怎可能轻易饶过我?这不,前几日.他离开南京时,就遣人把我府门口那对守门的石狮子砸了,扬言回京后要活剐了我,我心中难安,本来想求韩大人帮我支个主意对付巍威,可这几日韩大人忙着案子的事,我不便打搅您,想着任大人和柳大人是您的左膀右臂,所以就派人请来了任大人和柳大人,将此事给两位大人说了,想要他们帮我支个主意,这不,我们几人愚笨,商讨许久也拿不住个主意,看来,还是要您出面才行。”

此话一出,任道非骤然变了脸色。

刘钦说这话,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想投靠任家了。这念头刚一闪过,他立马否认。

方才他对刘娥示好时,刘钦对他的招安态度已然松动,只要他应承刘钦将来会娶刘娥,以刘钦爱护刘娥的程度,为了刘娥他也会投靠任家。

而韩暮一门心思扑在倌倌身上,恨不得昭示天下倌倌是他的人,他怎会对除了倌倌以外的女人感兴趣?他自然也不愿娶刘娥的。

想到这,任道非缓缓放了心,对招安刘钦心有成竹。

而任道非没料到的是,他微不可查的反应竟没逃过韩暮的双眼,韩暮漫不经心的对刘钦道:“当初刘大人请韩某救您女儿时,便将刘府全部身家交由韩某,刘大人这么相信韩某。韩某投桃报李,自然也不会辜负刘大人对韩某的厚望,所以,刘家的事便是我韩暮的事,只要有我韩暮活着,我定不会让巍威欺负到刘家头上,这一点刘大人放心,等我回京城,定会替刘大人从巍威处讨回公道,令他再不敢骚扰您府上。”

“可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刘大人觉得韩暮能力有限,护不住刘府,想要找别的朝臣倚靠,那么我奉劝刘大人一句,这普天之下若我韩暮护不住刘府,就没人能护住刘府,刘大人可不要一叶障目,听了小人谗言投靠他人,伤了刘韩两家刚建立起的关系。”韩暮话音一转,淡淡的道。

任道非闻言,猛地攥紧了拳头。

他岂会听不出韩暮是几个意思?这分明是警告他刘家是韩家的人,叫他不要动拉拢刘家的心思。

被韩暮戳破心思的刘钦脸上不是颜色,他虽想将刘娥嫁给任家,借机靠这层关系投靠任家,可韩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若他违约,惹怒了韩暮,那后果也不是他刘府能承受的,遂不甘心的收了心思。低声应诺:“是是是,老朽听韩大人的。”

韩暮唇角一勾,如看蝼蚁般瞥了眼任道非,便不再说话了。

经此一闹,任道非知以刘钦识时务的性子,他再想拉拢刘钦投靠任家已不可能,便草草的和刘钦告退了,临走时,柳时明淡淡扫了眼韩暮,眸色瞧不着喜怒,跟着任道非一道离去了。

韩暮是最后一个从刘府出来的,出来时天色已然微微发亮,几日夜未睡的他疲惫之极,走至途中,眼前忽然一黑,身子踉跄了下,险些跌倒,他忙扶住手边的大树,这才站稳身子。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从他眼前不远处的树后一晃而过,有机警的锦衣卫立马抽刀朝白影大喝道:“谁!”

黑暗中,一名女子从不远处的树后转出来,惊慌无措道:“……韩大人,是,是我,刘娥。”

韩暮双眸一眯,看向刘娥,声音淡淡的:“找我什么事?”

刘娥不意韩暮精准的刺中她的心事,一下子攥紧了已然汗湿的掌心,她舔.了下发干的唇角,走到离韩暮一步远的位置停下,艰涩的道:“韩大人,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韩暮眉峰皱起,显然对她要求不耐烦。

刘娥心头一窒,忙快速道明来意:“我爹想把我嫁给任道非,我不愿,我听旁人说任道非是你的属下,他平日最听您的话,您能不能帮我游说任道非让他不要娶我?”

她对韩暮说这话是存了私心的,她想看看韩暮听到她嫁人会是什么反应,是否对她有意?

然而,韩暮只是捏了下皱起的眉心,淡淡道:“这是你的家事,韩暮爱莫能助。”他说罢,一瞬也未停抬脚就要越过她离去,对她毫不留恋。

他看过她身子,按理说他要娶她的,他却对她这般冷漠,刘娥猛地生出一股执拗,她几步上前拦住了韩暮的去路,挺起胸脯道:“可是你看过我的身子,我……”

“我没有要你负责的意思,我只是我说服不了我爹娘,身边又没可求的人,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你,所以才找你,若你帮我这一次,我保证,保证今后再不纠缠你……”刘娥慌乱解释着,心头却不住的涌.出一股强烈的渴望,她想要他,哪怕给他做妾也可以,机会稍纵即逝,若她不用此事绊住他,继而慢慢接近他,此生他甚至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话音未完,韩暮却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接受她的提议,他脸色倏然变得黑沉,打断她的话,“那日只是巧合,我不会对你负责,更不会许诺你什么。可若你想拿这事拿乔我,逼我为你做事,我劝你不如回去把脸洗干净清醒清醒。”

…………

远在客栈等韩暮的倌倌恐怕有生之年都没想到……自己胡诌刚说有女人和她抢韩暮这话没过一个时辰,上天就给她派来一个。

以至于,后来她得知这个情敌后,悔的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更闲的没事干给自己上眼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