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满肚子牢骚也不敢发,这里齐容已经收了手,又仔细看了老夫人一番,方微笑道:“我也只是跟着父亲学了点微末技艺,若说诊脉,还是该请医署的王医令和陈医官来。但老夫人的脉息平稳有力,可见您老身子康健,纵然有些毛病,也不足为虑。”

立刻就有那和金家不对头的女眷,互相看着撇了撇嘴,然后偷偷发出几声嗤笑,只是碍于老夫人,不好出言嘲讽。

对方明摆着是非常喜爱自己的家乡,连人杰地灵都出来了,你这会儿说这两个医女学艺不精,不是打人家的脸吗?

“你这个年纪,能有这份功力,已经不错了。”

老夫人点点头,口里安慰着齐容,目光却看向一旁的沈初荷,于是沈初荷会意,垂首上前,安安静静坐下,先看了看老夫人的面容眼睑舌苔等处,心中便大致有些计较,沉吟一下,方开口问道:“老夫人素日饮食,应该是十分注意的吧?可即便如此,偶尔也会腹痛发作,连绵数日甚至十几日,我说的可对?”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惊了,大家都是刚刚听老夫人说过这事。不成想这女孩一开口就说准了。

老夫人更是双眼放光,连连点头道:“姑娘说的不错,这是我的老毛病,再怎么小心饮食,一年里最少也要犯一回,甚至有一年犯了三回,真真是痛煞我也。”

沈初荷点点头,沉声道:“腹痛是间隔开来的,往往一天里或会痛上两回至三回,常有里急后重……我的意思是说,常有如厕之感,却往往不能如意……”

“对对对,太对了,就跟姑娘在老太太身边亲眼看着也似。”

鲍夫人也叫起来,一面急切道:“姑娘既诊得这般清楚,可有法子?”

老夫人也扭头对秦夫人等道:“真真令人惊异,想当年,太医院的院正陈大人才有这份功力,从陈大人去年走了,不知道太医院还有没有这样人才,怎的这丫头却……难道我大夏朝会再出现一位杏林国手?”

“不敢当老夫人谬赞,我也是侥幸,从前村子里有位老人,和老夫人是一样的病症。”

沈初荷连忙解释一句,心想杏林国手?这帽子我现在可不敢带,本来医署中嫉恨的人就不少,我要再引来其他杏林中人的仇视,妥妥不用活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初荷的医术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金枝到底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却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她垂下头,小声咕哝道:“有什么?不过是句玩笑话,我们私下里也是时常玩笑的。”

沈初荷没理她,伸出手对老夫人道:“接下来我给您摸摸脉,看看情况再说。”

“好好好。”老夫人连连点头,欣慰道:“其实哪里还用诊脉?你刚刚已经把病症都说尽了。”

“要按脉息,才好用药。正所谓望闻问切,缺一不可。”沈初荷笑着说完,便伸出三根手指搭在老夫人的手腕上。

鲍夫人在一旁见了,不由啧啧称赞道:“沈姑娘不但样貌生的好,这双手也比别人纤长几分,素日里只听说十指如春葱,可不是今儿见着了。”

沈初荷心想:神特么十指如春葱,还不是一年到头吃不到多少东西,营养跟不上。搁我现代那会儿,就算每天奔波好几个村子,也比现在要胖一点。

“夫人过奖,我们乡下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做活,那里担得起这样的话?”

嘴里谦虚一句,目光微微一瞟,果然,就见金枝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恶狠狠盯着她,似乎恨不能生吞了她,难怪有一种芒刺在身的感觉。

至于吗?你自己没有医术心里没数?我会医术你也早就知道,怎么现在就嫉恨到这个地步?

沈初荷有些纳闷,但很快便明白了:金枝不是因为医术,而是因为鲍夫人夸了她样貌,所以才会这般嫉恨。

想想也是,金枝向来自恃美貌,觉得就算医术不如沈初荷,可美貌和家世教养却远胜于她,不料今日鲍夫人单单夸了沈初荷,对她却没有只言片语,这让她怎么能服气?

沈初荷把了一会儿脉,方撤下手,微笑道:“虽是陈年旧疾,好在老夫人平日里注意养生,饮食也讲究,倒不足为虑,我先为您开个药方。”

“咦?沈姑娘竟然还会开方子?”

鲍夫人惊讶了,京城医女馆中最高的医女官,也会诊脉,却从不开方子,说到底还是医术不甚精通,生怕方子有误,这些医疗之事,都是太医院一手包揽。

沈初荷眨巴眨巴眼,心想怎么着?我不能开方子吗?望闻问切我都做了,开药方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忽听秦夫人笑道:“初荷在医女馆,去医署的多是平头百姓,这孩子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事实上她医术是不俗的。先前有一起数十村民吃坏肚子的事,医署中大夫学艺不精,竟当成瘟疫,消息散播出去,还引起许多人恐慌,幸亏初荷及时过去,诊断出不过是食物腐坏导致的腹泻,这才抑制住恐慌蔓延。”

鲍夫人惊讶道:“咦?还有这样事?也好,就让沈姑娘开个药方,秦夫人,你快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只是听我家老爷随口说了几句,具体内情并不知晓,好在今天当事人不就在这里?老夫人想知道事情经过,等会儿询问初荷就是。”

秦老夫人点点头,这里就有人奉上笔墨纸砚,沈初荷移步来到桌前,提笔开方,刚写一行,就听外面有人禀报道:“重孙少爷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颀长人影便走进屋来,鲍夫人笑着起身,慈爱地看着孙子,笑道:“你是从哪里来?不用在前院陪客的吗?”

“客人们都陪过了,如今太爷爷和爷爷父亲等人正陪他们说话,我是来找东风的,先前说要来后院,可我过来时就看不见了,奶奶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个我可不知道,先前他们的确来过,这会儿想必是在园子里欣赏秋色吧?”

鲍夫人一边说,鲍谨便在老夫人身前坐下,忽一眼看到不远处桌旁的沈初荷,不由纳闷道:“这是做什么?咱们家何时变成了学堂?这是在考较功课吗?”

“贫嘴。”

老夫人笑呵呵说了一句,然后道:“人家是医女馆的医女,好心好意过来替我瞧病,这会儿正开方子呢。”

鲍谨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冷冷道:“医女馆的医女?开方子?太奶奶,咱们家才回来几天,这江湖骗子就敢上门,未免太嚣张了吧?”

一言既出,众人面色都变了,秦夫人更是尴尬无比,鲍夫人也轻声斥道:“不许胡说,这是叶世子推荐的医女,怎么会是江湖骗子?”

“什么?东风?”鲍谨这下是真的惊讶了:“这骗子不简单啊,竟然连东风都骗过去了。”

众人:……

“谨儿。”

老夫人无奈摇头,却见鲍谨站起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坐在那里的沈初荷,悠悠道:“有点意思。”

“谨儿,不得无礼。”

鲍夫人站起身,就见鲍谨摆摆手:“放心吧奶奶,我不无礼,我就想看看,这位医女姑娘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话音落,便来到沈初荷身旁,见她面前那张白纸上已经写了洋洋洒洒大半篇,他便点点头道:“定力不错。”

沈初荷此时恰好也写到最后的服用方法,笔尖在纸上划过最后一笔,然后她站起身,目光看了鲍谨一眼,接着福身行礼,淡淡道:“见过鲍公子。”

“难怪东风也会被你骗过,别说,有一股子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风范。”

鲍谨点点头,伸手抄起那张药方,快速浏览了一遍,忽地嗤笑一声,手里扬了扬那张纸,朗声道:“这方子里有几味药,从前太医的方子里倒也有过,不过我很肯定,他们没开过这样方子。也罢!你不是刚刚给太奶奶诊脉了吗?就说一说她的脉象,如何?”

沈初荷垂着眼睛,淡淡道:“老夫人的脉象,寸部有余而尺不足,两人迎得到寸部浮躁,阴阳两方脉宽窄相同,足证其正运有余、反运不及……”

鲍谨眨眨眼,他虽是才子,可从来只在经史子集上用功,于医道其实一窍不通。

只是听了沈初荷的描述,倒和太医们说的相仿,因心中不由有些半信半疑,沉声道:“这脉象倒是对的,只是这方子……你可有根据?我太奶奶用了药后就能见效?”

“药方只是辅助调理脾胃机能,不能有立竿见影之效。老夫人一路车马劳顿,若我所诊不错,五日内必会发作一次,到时腹痛难忍,还需采取按摩推拿之法调整阴阳气机,疏导经气,再看后效。”

“对对对,沈姑娘的按摩之术,当真神奇。”秦夫人知道鲍家势大,连忙见缝插针为沈初荷说了一句话。

这里鲍谨上下打量沈初荷几眼,心中暗自疑惑道:莫非这女孩儿真有些妙手回春的本事?这怎么可能?京城医女馆也没听说有这样人才,一个小小县城倒有了?

“这位夫人如此夸赞你,你可有什么话说?”

鲍谨不由便收了几分轻视之心,只是心中仍觉难以置信,却见沈初荷微微一笑,轻声道:“空口无凭,眼见为证。公子既不信我,这药方暂时不服用也无妨,待老夫人旧疾复发,我再亲自来为其按摩,到时公子再看效果。”

“你这是心有不忿?诅咒我太奶奶旧疾复发?”

鲍谨本是随口一句话,却见沈初荷猛地看过来,目中竟有几许凌厉之色。他年少才高,多少男女追随左右,向来只有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样目光?更别提对方只是个小小医女,当下就怔住了。

一怔之后,便觉有些恼怒,正要质问,就听沈初荷沉声道:“还请公子谨言慎行,医者父母心,我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女,却也不敢有违医德。方才所言,并非诅咒,而是我的诊断。五日为期,老夫人身体康泰自然好,若身有不适,我再来为其按摩。”

说完再不理鲍谨,转身向鲍老夫人和鲍夫人行礼,淡淡道:“今日老夫人归家,欢聚一堂兴致勃勃,小女子就不搅扰您老的兴致了,这便告辞。”

“有劳沈姑娘了,谨儿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也觉着这几天身上不舒服,恐旧疾复发就在眼前,到时还要劳烦姑娘。”

“敢不尽心竭力?”沈初荷微微一笑,转身从容离去。

这里金枝和齐容面面相觑,又偷偷看了眼鲍谨,脚步挪了一下,却又很快收回。

“真是个厉害的丫头,我说什么了?她小小年纪,竟然就敢诊脉开方,这应该吗?说什么不敢有违医德,他们大夫手上乃是人命所系,她敢这样不谨慎,还容不得人说两句?”

鲍谨怕被责备,连忙来到老夫人面前“恶人先告状”。

老夫人嗔怪地看着这个重孙子,知道他向来眼高于顶,今日竟被一个小小医女将了一军,心中难免不忿。

因正要说话,就听不远处一个清脆声音道:“公子说的没错,初荷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傲气了,因为这手医术,便喜欢处处逞强。其实今日公子说的那些话,都是金玉良言,我也深以为然,偏偏她就不服气。唉!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磨一磨她这些棱角,等到学会圆融处事,相信便能柔和许多。”

金枝可算是逮到机会了,内心简直就把鲍谨当成了蓝颜知己:她就说嘛,贵公子就是贵公子,不可能都被沈初荷那个乡下丫头给骗到,叶世子那种纯属眼瞎,眼前这个鲍公子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鲍老夫人和鲍夫人同时眉头一皱,他们这种官宦之家,最厌恶的便是背后搬弄是非,金枝打着为沈初荷好的名义说话,自以为得意,殊不知,她这种小伎俩哪能瞒得过这婆媳两个。

就连鲍谨,也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接着站起身道:“罢了,既然东风不在这里,我再去园子里找他。”

说完转身离去,这里金枝目光紧紧跟着他的背影,直到被齐容碰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去,却还是不甘心地撅了噘嘴。

鲍谨出了后院,便要往园子里去,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抬头一看,就见几十步外,沈初荷被几个纨绔拦住,正不知说些什么。

“这丫头,还真不省心。那些混账东西也是没点算计,我鲍府岂是他们可以调戏良家女子的地方?”

鲍谨自言自语,心中就带了些怒气,迈步向前,只听其中一人嚷嚷道:“你说你是医女,拿什么证明啊?不如给爷我把把脉,要是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我就放你走,如何?”

沈初荷冷冷看着面前几个纨绔,亏着一个个人模狗样,却在那里嬉皮笑脸,跟街头无赖一般,她懒得搭理,转身便走。

却不料电视里的一幕就在面前上演,那几个纨绔跟玩老鹰捉小鸡似得,呼啦啦又拦在她面前,为首这个样貌英俊的,更是涎着脸上前,嘻嘻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不能让人混进来……”

不等说完,就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敢这样胡作非为?还不让开道路,放沈姑娘离开?”

众纨绔抬头一看,心里就是一惊,认出这是鲍府年轻一辈的独苗,全家最宠爱的重孙少爷,也是名闻天下的大才子。

当下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绝不敢招惹鲍谨,只得都让开道路。唯有领头的那个,仗着小时候被鲍谨父亲抱过,自恃和鲍府有些交情,心中反而转开了坏主意。

“多谢鲍公子。”

沈初荷冲鲍谨微微一点头,转身匆匆离去:这大户人家真跟龙潭虎穴似得,自己一个小小医女,日后这种场合能少来还是少来。

“这女子好生无礼,鲍兄好心为她说话,她竟是说走就走,也太不把鲍兄放在眼里了。”

“就是就是,果然是穷丫头,没有教养。”

立刻就有纨绔开始起哄,鲍谨一皱眉头,呵斥道:“你们够了。能不能有点出息?见到一个略微平头整脸的,就都走不动道儿,还在我鲍府仗势欺人,一个个脸都不要了?你们不要脸,我鲍府还要脸面呢。”

这话有些重,鲍谨从来就不是看人脸色的,更何况这些纨绔实在是不堪入目,怎不由得他生气。

相形之下,那个沈初荷虽是贫家女,却比这些所谓的少爷公子哥儿强百倍。

眼看沈初荷已经走远,鲍谨冷哼一声,便要拂袖离去,忽见身旁人影一晃,接着一个家伙就倒在自己身上,口中“哎哟哎哟”的大叫道:“我……我头晕的了不得,哎哟……这老毛病犯了……太难受……哎哟。”

这些纨绔都是从小一块儿斗鸡走狗到大,论才能他们没有,但论捣蛋整人的默契,那绝对是穿一条裤子的。

当下立刻就有人明白了损友的用意,跟着“惊慌”大叫道:“糟糕了,子义的老毛病犯了,这可怎么办?大夫,快叫大夫。”

“喂!喂!”

鲍谨使劲抖了两下腿,可根本甩不开抱着他大腿的混蛋,这江子义就跟牛皮糖黏在他身上似得,这会儿连眼睛都闭了,只让鲍谨心里也有些不托底。

纨绔们全都围上来,一个个大呼小叫的,眼看着下一刻便要哭天抢地,其中一个忽然直起脖子嚎叫道:“刚才那个医女呢?她不说自己是医女吗?快……快来给我们子义看看。”

这群混蛋。

鲍谨咬牙切齿,原来是为这个。

一念及此,不由怒从心头起,一脚将江子义踹开,却见这家伙也是铁了心,竟然倒在草地上,“哎哟哎哟”的叫个不停。

远处已经有他们的随从去拦沈初荷了,很快,就看到沈初荷回身往这边走。

鲍谨眉头一皱,刚想挥手让对方离去,不用管这几个人渣死活。但心头随即一动,暗道这个沈初荷,说是有杏林之能,我原本就半信半疑,说不定,这倒是个机会,就让我看看她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这样想着,也就没再说话,须臾间沈初荷便过来了,冷冷看了地上假装虚弱眩晕的纨绔一眼,淡淡道:“这人怎么了?”

“你是医女啊,还需要问我们?你没看见吗?子义都要昏过去了。这是他的老毛病,动不动就眩晕,按摩几回就好,这恰好是你做医女的老本行啊,是不是?”

“对对对,还请沈姑娘施展回春妙手,到时我们让子义好好感谢你。”

“那是自然,真要是把子义治好了,可不得好好儿感谢呢。”

众纨绔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挤眉弄眼笑嘻嘻乐个不停。

沈初荷微微一笑,暗道很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这可是你非要撞姑娘我手里,今日要是不好好整治你一次,也对不起你这一肚子的花花肠子。

叶东风刚从园子里出来,就看到这一幕。

“咦?东风,他们叫什么沈姑娘,又说回春妙手,该不会是医女馆那位沈姑娘吧?”

“是她。”

叶东风是从小练武的底子,眼力极好,刚才远远看了一眼,就已经认出来,如今走到近前,他连沈初荷嘴角那一丝笑都看得清清楚楚。

“走,咱们过去看看。”

巫沉凌也兴奋起来。叶东风淡然一笑,心想看来有人要倒霉了,这位沈姑娘岂是寻常女儿家,你们竟不长眼调戏到她头上,不给她把柄也就算了,偏偏还倒地不起,这不是主动邀请她收拾你吗?哪个纨绔这么不开眼?

一面想着,便走过去,只见沈初荷已经蹲在地上替江子义把脉。这里鲍谨察觉到身边多了几人,回头一看,不由惊讶道:“东风?你们先前跑哪里去了?我到处……”

“嘘!”

叶东风将手指放在唇上:“我们别出声,不要扰了沈姑娘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