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乖,等我

前方路段发生连环车祸,他们这一簇车流在检查站被阻滞。等了半小时左右,待到雨小了,时近傍晚六点,才?被引导着就近下了高?速。

喻远航和蒋一頔开得快,早就超出?他们一段。

他们两伙人走散了。

许嘉川打开车内的收音机,恰好广播里在播报这条路上的车祸。起因是?一小时前一辆客车的司机疲劳驾驶,和运货卡车追尾相撞,后面几辆车也?相继追尾,伤亡不明。

许嘉川死死捏住方向盘,指尖发白,心中愈发忐忑。

车下了高?速,林蔚打电话给蒋一頔。

林蔚摇头,打不通。

林蔚又拿过许嘉川的手机,打给喻远航,依然打不通,冰冷机械的女音重复着不在服务区。她紧张地?问:“……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但愿。”许嘉川轻轻抽气,眉头紧锁,“喻远航那人开车一向疯疯癫癫的……”

捏了把?汗。

她连环打给他们,拨了几遍后还是?打不通。

渐渐地?,视野逐渐拥塞,有?建筑拔起。

古朴而陌生的街道绵延至不知名的远方,他们已经进入桥镇。

雨势渐缓,淅淅沥沥地?飘进窗,混着股泥土的清香。

然而他们没心情欣赏沿路的古镇风光,电话一遍遍地?拨过去,皆无回响。

古镇不大,道路略逼仄,许嘉川打开导航寻路。他心急如焚,开得很?快,大概二十?分钟后,几经颠沛,七拐八拐地?找到了定好的酒店。

许嘉川劝林蔚留下,在酒店等待。他决定沿路去寻喻远航他们,说?不定他们从高?速的另一个出?口下来,已经提前他和林蔚到达这里。

“应该没事吧?”林蔚着急地?问。

许嘉川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交给她,安抚道:“肯定没事。你在酒店等我,记得联系蒋一頔,能联系上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开车出?去看看。”

话毕,他折身?钻入雨幕,灰色的身?影像是?一缕烟。

稍纵即逝。

“许嘉川——”

她在他即将坐上车时喊住他。

这一刻,她突然特别?害怕失去他。

莫名的害怕。

他微抬眼,眸光沉了沉,又甩手关上车门,果决地?绕过车,快步走来,扬出?手臂,紧紧地?拥住她。

他肩头被雨打湿,额前的发也?湿漉漉的,周身?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寒气。然而他的怀抱却十?分温暖,像个火炉,驱散了雨天湿寒,惹人贪恋着迷。

真令人不想撒手。

如果这时是?七年前,如果她早就能预见今日,七年前一定会像此刻跟他好好道别?——

“他们肯定没事的,你别?去太久。”

“不会,我很?快就回来。”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

“乖乖等我。”

*

许嘉川出?去两个多小时都没回来,临近晚九点,蒋一頔终于打来电话。

林蔚等得睡意昏沉,趴在床上阖眼小憩了半刻钟,听手机铃声响起,立马振作,一个打挺从床上起来,又气又急地?质问:“你们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久了才?来电话——你们知不知道许嘉川去找你们了?”

“……蔚蔚,你别?生气。我们俩一早就下高?速了,然后听说?后面出?车祸了,绕了一圈,又回去找你们了——”

许是?信号不好,蒋一頔那边的声音嗞拉嗞拉的,吵得林蔚耳膜疼。

原来是?两拨人互相寻找,彼此走散了。

“你们去找我们了?”

“……对。”

“那现在,你们人呢?”

“我们刚吃完饭,就往这边走了。你在酒店吗?”

林蔚气不打一处:“还知道吃饭?知道吃饭为什么不给我们打个电话?”

“你别?气,是?这边太偏了,信号不好,我们打给你们也?打不通啊——”

林蔚无奈地?扶额,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疲惫地?说?:“……那你们快回来吧。”

“酒店就你一个?许嘉川还没回来?”

“他去找你们了啊——”林蔚的火气又燃起,拔高?声调,下意识转眼看窗外,雨又大了些,她心里更急,“现在还没回来。”

“出?去多久了?”

“……两个多小时了。”

“那我们……我们要不再去找他吧?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丢了……”

“还找呢?互相找都找散了,”林蔚不耐烦了,“他方向感?好,不会走丢的。你们快点回来吧。我给他打电话,你们说?高?速上信号差,到了这里应该不差了吧?”

蒋一頔肯应,随即挂断。

今天从许嘉川家出?来,一路上,林蔚总时不时在想方慧如的话。

从前,许嘉川在她身?边时,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印象里,自小到大,他总是?活跃在她人生的每一个角落,直到七年前他几乎无一丝预兆地?突然离开港城,她才?后知后觉:

这个曾像个发光发热的星球一样陪她成长的大男孩,在她察觉之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身?边。

像是?一缕烟,被风吹散了。

那天在天文馆,他说?,她才?是?水星,他要做她的太阳。她离他最近时,他会紧紧地?抓住她。

可是?这一刻——

她很?像做那颗能紧紧抓住水星的太阳。

她怕他乍然某天,再次消失掉。

*

喻远航和蒋一頔回来的很?快,应该是?在附近吃的饭,挂掉电话后不到二十?分钟,蒋一頔就来房间找林蔚。

林蔚从包里拿出?折叠雨伞,穿好鞋就要出?门。

蒋一頔拦住问:“你去哪?”

“我下去等他。”林蔚还在怄气,“你跟喻远航都吃了饭了,知不知道我们还在饿肚子?”

林蔚很?介怀这一点——

就算是?信号不好,他们明明就在附近吃饭,为什么饭前不能打电话过来?林蔚等了两个多小时,许嘉川也?找了两个多小时,白白让人煎熬。

许嘉川现在都没回来。

刚才?打电话过去,他说?话时都有?些迟钝,隔几秒才?回应,显然把?车开到了很?远,边寻路边接电话,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茫然打转。

如果蒋一頔他们早点打过来通知他们很?安全,说?不定他这会儿就回来了。

雨越下越大,天空黑如染墨。

林蔚曾在夜晚的上海迷过路。她深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错综复杂的陌生街道根本?不知道该向哪走时有?多么的绝望。

他从中午出?发到现在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水都没喝几口,一下午都在开车,到达目的地?后又义无反顾地?出?门去寻找朋友。

他怎么就这么好。

抱着这样的念想,盯着雨帘,她越发想哭。

在酒店门前等了十?多分钟,雨势肆虐,几近瓢泼,往来的车辆飞溅起泥水,她下意识向后躲闪,一脚踩入水坑,险些摔倒。

喻远航和蒋一頔也?下来了,看林蔚一个人等在这里于心不忍。

交涉一番,喻远航决定开车去附近看看,原意是?蒋一頔沿路去周边的街口外,林蔚拒绝了,撑开伞,执意向前而去。

“蔚蔚,你别?走太远了。保持通信。”

蒋一頔知道林蔚的方向感?一向不好,更知林蔚倔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动。

蒋一頔平时说?话声线并不高?,这会儿拔高?了嗓,嗓子都要冒烟儿了。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很?快便被雨声盖过,听不清了,尾音消弭殆尽,林蔚置若罔闻。

不知走了多久,停在一处街口,昏黄路灯一晃眼,心灵感?应似的,林蔚抬头,看到那辆黑色Jeep像是?头浑身?湿透的野兽,披着锃亮油黑的皮毛蛰伏在雨幕中,缓缓地?向她的方向艰难地?挪动着身?躯。

林蔚打着伞晃了晃手臂。

许嘉川在车里一直平视前方,倦得眼皮打架,并没有?注意到站在街道旁的她,越过雨水,径直向前。

她大喊他的名字,然而那声音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被劈头而下的雨水打湿了,沉落在泥泞里,一片水花都浮不起。

她不依不饶地?喊,飞快踏过雨路,追着他的车跑,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

也?不知,这股子执拗的劲儿来自哪里。

这时候的她,一点儿都不稳重成熟。

平日,她总告诉自己,应当做个与年龄相衬的,沉着冷静的大人。然而心底的那个被她埋藏许久的小姑娘这一刻凿击着她的心脏,牵动她的神经,迫使她一直向前跑。

她惊觉,自己在他面前,常常在不经意间抛去故作的成熟,只像个小女孩儿,还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讨糖吃。不过,他已经不热衷于欺负她。

只顾着追着他的车,她下半身?近乎湿透。

腿灌了铅一般,她缓下脚步,想起大一那年的暑假。

八月末的尾巴暑气未消,热意蒸腾。他拿着新领的驾照开着许爸的车载她去海湾广场。

天太热,她一上车就中暑了,昏沉地?靠在座位上说?不出?话。他又是?新手上路,开得时快时慢,她被摇得想吐,还听他笑问:“林蔚,我车技怎么样?”

她懒懒地?答:“不怎么样。”

真是?不怎么样——

两眼不观窗外,车镜仿佛摆设,根本?看不到她在追。

他的车被黑暗和雨幕没过,她委屈的想哭。

*

许嘉川下车后碰见了等在门口的蒋一頔,对话几句蒋一頔就走了,给喻远航打过电话后,他一人留在门边等林蔚。

几个人一晚上都在找来找去,等来等去。

许是?过于疲惫,他迟钝地?想到她的方向感?奇差无比,转身?又钻入雨幕,把?连帽衫的帽子套在头顶,踏着雨水阔步而去。

路上,他急躁地?抽出?一支烟。烟蒂很?潮,沾在干燥的唇上,要被撕扯下来一层皮肉。

打火机在风雨中也?很?难窜起火苗,好不容易点燃,凉风和微弱的烟气儿一同钻入肺,黏着冷潮的气息,还没回味,手中的一点微弱的火光很?快便被雨打灭。

吸了个空。

手机响了。

“你回来了吗?”

她声音嘶哑。

“回来了。”他轻声答,“你现在在哪儿?怎么不好好在酒店等我,蒋一頔说?你……”

“我去找你了。”她打断他,尾音跟随雨声凝固在冷冽的空气中。她沉默须臾,吸了吸鼻子,欲言又止,“许嘉川,我很?怕你走,怕你不回来了。”

“傻呀。”他苦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总说?这种奇怪的话。”

“我是?真的怕。”她终于哭出?声,“许嘉川,我真的好怕你走。”

“我不会走的啊。”听她哭,他越发着急,完全慌了手脚。向前走两步,怅然地?望向两个方向。一时,他竟也?不知该向哪走,又停在原地?,豆大的雨珠自头顶砸下,打湿刘海儿和衣服,湿答答地?贴在身?上。

他听她哭的止不住,心里一阵阵地?痛。她抽泣一声,他的心就被揪一下。

想到之前带她出?婵宫的那个夜,她抱着他哭,他光听她嚎啕,心里却是?一点底都无。

他不知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不知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如今,跟她隔着一个电话,所距应不远,却像是?隔着遗落的七年时光。

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慰她,也?无法拥抱。

他再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见不到她只能听她哭的折磨,跟着感?觉随便向一个方向阔步走去,边大声地?问:“林蔚,你在哪儿?”

不是?在上海的那晚,他在如此大的雨中都几近迷路,没办法为她指明方向。

“你站着别?动,告诉我周围有?什么,我去找你。”

这边的街道结构也?并不复杂,眼下不至于迷路,能依靠自己的印象辨识出?方向。他以为她是?因为迷路了才?哭,在电话那头一遍遍地?询究:“你附近都有?什么,林蔚你别?哭了,你告诉我啊,我去找你——”

为什么,总是?他为她做这么多,而不是?她阔步向前,一击必中,找到他呢。

这种惴惴难安的感?觉真的很?难形容,她很?害怕某一天他突然离开,她想去找,即便路途艰辛,一路跋涉,盲目的走,始终无法知道方向,最终一无所获。

或是?,与他重逢时,他已经不爱她了。

他也?在找她,无头乱撞。

“林蔚,你别?动了——在原地?等我。”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也?会去找我吗?”

“你说?什么胡话——你不见了?你要去哪!”他语气凶狠,急得昏头,“你不许走!不许离开——”

“如果我走了……”

“不许走!”

“我……”

倏忽之间,终于撞入一个怀抱。

他扬手夺过她的伞,高?举过头顶,怕自己满身?潮湿会让她更冷,便掀起宽大的外衣把?娇小的她自身?下从头罩入怀中。

前一秒还潮寒阵阵,这一秒就紧紧贴住他温热的胸膛。两人在伞下同穿一件卫衣,她头脑昏沉,感?觉很?不真切。

就像是?那年夏天中暑,坐在他的车里,情绪慵倦,提不起精神。

她抽了抽鼻子,对着他的胸膛补充完自己的话:“我要是?走了……”

“不许走。”

他说?话时,胸腔震颤,略有?回音。

衣服下,她环绕住他的腰,声音坚定:“那你也?不许走。”

“我走哪儿去?”他苦笑,“我只能向你的方向走”

“只有?这一条路?”

“死路一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