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
我这样回答。
但我们都意识到, 这恐怕便是答案。
数据世界强悍的搜索能力，足以让他们收集到足够多的、小世界走向灭亡原因的例子。
可他们试图拯救世界上百年，将所有的原因都排查了一遍后, 连“停滞”的原因都没有找出, 甚至让“救世”这件事, 都变成了停滞循环的一部分。
再加上他们将“攻略”信息，当做垃圾信息处理。
便能看出，他们的世界, 已经失去了创新能力。
数据世界可以应对写在程序里的事件，却无法应对突发的事故。
就像是一台遵循程序运行的机器, 无法应对程序外的事。
所以他们的世界, 看似每天都与之前不一样, 实则只不过是在重复曾经发生过的事。
每个小世界的成熟，都是一个过程，当一个世界中所有的人陷入反复, 这个世界自然也将随之停滞。
停滞意味着失去活力，意味着生机在消失，意味着灭亡。
这就是数据世界即将灭世的原因。
方圆也明白了这一点, 面上浮现出几分凝重。
“创新、创新……创新就是变化，一切都在变化，唯有变化永恒。”
他握住佛珠的手微微颤抖。
“果然，万物皆有因果, 当年对人类做的事，如今要报复在我们的身上。”
方圆满面悲怆, “……天意。”
人工智能消灭了所有人类, 也消灭了世界上所有生灵。
人类所研制的热武器，被人工智能毫不吝啬地用在了人类自己身上, 也用在了这个世界。
不需要考虑环境的人工智能们，肆无忌惮地使用着各类武器，武器让草原化作荒漠，让城市变为废墟，让大海与森林中的动植物成片死亡，死前他们被辐射影响，变成畸形的模糊血肉。
土地变成死土，大海变得死寂，土地与海洋再也无法孕育生命，空旷而荒芜的大地上，只有无数以特殊合金打造的金属森林矗立在黄昏里。
人工智能不在意。
因为数据世界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
他们在数据世界中，可以将自己的住所任意打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无论是蓝天白云，还是深海鱼群，不过是一串简单的数据。
珠宝美人、青山绿水、极限探险……所有的一切，都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人工智能不需要考虑沉浸于虚拟世界的代价，因为他们本就是数据，现实中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才是“虚拟”。
可世界不会因为人工智能的满足而继续生长，这个死寂的世界，如同一潭死水，渐渐散发出腐烂的臭味。
如今，世界停滞被注意到的瞬间，那一潭死水下所埋葬的，终于浮出水面——
那是昔日他们所屠杀的，人类的尸体。
一成不变的人工智能，在数百年之后，终于迎来了属于他们的报应。
“我们的世界，需要变化，我们……需要人类。”
方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两条长长的白眉抖动着，像是两行眼泪。
沉默了很久，Ｋ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不纯纯报应吗？怪不得人工智能想成为人类，合着是羡慕又忌惮。”
“现在好了吧？大家一起去死好了。”
方圆被Ｋ的话刺激得周身微微一颤，他突然转头看向我，目光满含希冀，“人类……我们的世界没有人类的，施主，您愿意帮助我们吗？”
队长面色一变，“总裁不可能跟着你去你们的世界！”
Ｋ也面色一变，叫嚷起来，“你们世界的反人类派还没弄干净呢，你就想把总裁接过去？嚯嚯完你们世界的人类，开始霍霍我们世界了是吧？？”
队长瞥了Ｋ一眼。
显然，Ｋ与本世界融合地很好，已经完全认为自己就是本世界的原住民了。
员工福利没白发。
方圆的面色也有些尴尬，连忙道，“我会将这个消息带给大家，我们都不会想要自己的世界消失，等大家明白人类的重要性，反人类派就会被瓦解的。”
“毕竟反人类派的目的是不被人类奴役，而不是带着所有人一起死。”
方圆认真地看向我，毫不顾忌我身边还跟着数位小队成员，光明正大地开始挖墙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如果去了我们的世界，也会是我们世界的世界核心，无论您想要什么，数据世界都会竭尽全力为您实现。”
Ｋ不满地大声道，“你看我们总裁缺什么？你们的数据世界环境那么糟糕，还全都是人工智能，总裁有多想不开才会放弃这边的好环境去你们的世界？”
方圆连忙道，“不，我们可以制造一片清洁的环境供他居住。”
我似笑非笑，问，“那这片区域之外呢？依旧是荒芜死寂，空气中都充斥着人类无法承受的毒素与辐射，我如果去到你们的世界，将不能离开半步，这究竟是对我好，还是要囚禁我？”
“施主您多虑了，您是我们的贵宾，我们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我道，“你的话没有可信度。”
“况且，你们还没有走投无路不是吗？”
我点点他身边的塞壬。
“她，不就是数据世界的变数？”
方圆愣住，“塞壬？”
“嗯。”
“数据世界永远依靠经验来解决问题，永远不会采用新的方法与途径思考问题，但她会。”
“她是唯一一个妄图攻略我的人，也是你们世界唯一的变数。”
“她……”
方圆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又开始转动佛珠。
“想必施主也察觉到了，塞壬的行为相比起我们，更僵硬，与人类更不相似。”
“她的核心数据被损坏过一次，目前依旧是残缺的——我们尝试修复过，但并未修复成功。”
“与人类更加相似的完全数据都无法进行创新，那她救世的可能性就……更是微乎其微。”
“可她确实是唯一做出改变的‘人’了，不是吗？”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的世界停滞许久，却依旧在苟延残喘的原因？”
方圆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我的系统中并未收录。”
我循循善诱，“你们的世界，科技发展非常迅速，短短五百年间，进行了连续五次科技大爆发，科技与发展深入你们世界的方方面面，而与此同时，你们世界的成熟速度，也开始加快。”
方圆点头，“是这样。”
“因此，我推测，你们世界的核心是创新，或是变化。”
“你要知道，尚未完全成熟的世界，其实是很脆弱的，世界核心毁灭，意味着世界消亡。”
“你们的世界现在还没有消亡，恐怕是因为，世界核心还存在。”
“或许就存在于塞壬身上。”
方圆陷入了沉思。
他黑色的眼睛，迅速闪过蓝色的细小代码。
“施主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他又看向我，语带恳求，“可是这也只是推测，如果这个推测是错误的，您愿意帮助我们吗？”
Ｋ撇了撇嘴，“为什么非要盯着总裁不放？”
方圆苦笑道，“施主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帝国，与他本身分不开关系，无论是变化还是创新，在他身上都足够强烈。”
“如果您不愿意来，有其他人类愿意来也好，我们保证，会好好对待他们。”
我无可无不可道，“不如你先试试看，我的推测正确与否。”
……
方圆离开了。
一群人也收拾着这场大战之后的残局。
感受到助理的目光，我笑问，“怎么，有什么想说的吗？”
助理微微一笑，“瞒不过您。”
“我想问，您没有直接拒绝方圆，是因为想后期在数据世界发展吗？”
我没打算掩饰，“没错，数据世界的科技发展程度很高，却缺少新奇的东西，如果将公司开到数据世界，应该会发展地很好。”
“不过现在那边的环境不明确，把人直接送过去无异于买卖人口，还是等等再说。”
做生意的底线是保证手下人的安全，哪怕为此舍弃掉一部分利益。
毕竟，我的口碑与信誉价值千金。
＊＊＊
数日后，我开始断断续续地收到方圆的来信。
【塞壬似乎真的与我们不一样。】
……
【谢谢您，她是不同的，我们的世界有救了！】
……
【塞壬对您念念不忘，她似乎已经像一个人类一样爱上您了。】
……
【我们反复读取了塞壬的数据，发现她从数据创建开始，就总能创造出一些新奇的玩意，我想，或许她的编码与众不同。】
……
【她对您情根深种，总想越狱来找您。】
【她为我们的行动带来了很大麻烦，商议之后，决定隐藏她的记忆。】
【原本我们是想抹除的，但考虑到她创新能力与记忆的关系，最终还是决定隐藏。】
【忘记了对您的感情后，她安静多了，也变得配合了很多。】
……
这条消息之后隔了三天才有了下一封信。
【塞壬消失了！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追捕塞壬的路上，她现在失去了记忆，认知能力只有人类三四岁孩子的水平，应该不会花费太长时间。】
【研究部认为，塞壬的原始代码或许与她表现出的异样有关，研究部决定追踪读取塞壬的原始代码，必要时将拆分。】
……
【塞壬没有找到，塞壬的原始代码隐匿路线也异常复杂，可明明她的创造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
【用了三天时间，终于追踪到了塞壬的原始代码所在！】
……
【……疯了，全都疯了。】
【塞壬怎么会是人类？】
【研究部追踪着塞壬的代码，找到了一座地下冰库，里面放着一台营养仓，塞壬的人类身体，就在里面冰冻着，等待苏醒。】
【研究所想要解析塞壬数据的打算破产了，塞壬无法复刻，也无法取代。】
【我们在她的身边，发现了一本日记，上面记录的东西恐怕会引起社会变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年的大战缘由竟然只是个谎言，大战的真正原因，是人体自然派与人体机械化的斗争……那我究竟是人工智能，还是一个失去了创造力的人？】
【总之，现在我们必须要找回塞壬，让她的思想回到她的身体里去。】
【可塞壬究竟去哪里了？？？】
……
我将信收起，轻轻摩挲着笔杆。
手机屏幕在此时，突然亮起。
银色的人鱼隔着屏幕看向我，眼神懵懂，不似往日偏执。
她歪着头看向我，目光中带着小兽般的警惕与亲近。
“你是谁？”
“为什么我一见你就开心？”
我将手机拿起，与她对视。
“你可以称呼我为总裁。”
“至于见到我感到开心，那可能是因为，我是这数百年来见到的，唯一人类。”
原来她偏执与病态的爱意，不是针对于我。
而是针对于我作为人类的身份。
她拼命接近我，只是因为，失去记忆的她在试图触碰作为人类的自己。
她胸腔里跳动着的不是代码，而是属于人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