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睛时,我看到的是湛蓝的晨空,十月的凉风吹得我的脸有些发颤。之前通过日志观察这个恒定点的时候,我已经对周围茂盛的树木记得相当熟悉了。但亲身站在这里,体验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刺激仍然令我觉得有些陌生。这个小岛本身很清静,只有鸟儿和不时发出鸣声的昆虫。我隐隐听到远方传来人群的声音。空气中除了明显的泥土气息,似乎还隐约荡漾着烤花生的香气。
现在是当地时间8点03分,距凯瑟琳和索尔到达此地仅过了一分钟。世博会的大门8点才正式开放,所以现在距离众游客抵达这位于会场中心的茂林岛还有些时间。我朝周围迅速环视了一圈。不远处有个深色头发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正精神饱满地清扫着一个简陋小木屋。往右边眺望过去,我看见了索尔和凯瑟琳渐渐远去的身影。
之前,每回通过圆挂件观察他俩到达时的样子时,我都会注意到索尔伸手扶着凯瑟琳的胳膊肘,帮她跨上那掩护他们的突然现身的小坡。这动作在当时的我看来虽然风度十足,却没什么必要。可当我此刻真的站在这湿漉泥泞的岛上,又穿着一身笨拙的装束,我发现通往人行道的路还真比想象得要艰难。
我叹了口气,将时研会钥匙塞进了裙子上身的暗袋里。我单手提起裙角,拄着尚未撑开的洋伞向坡上走去。谁知土壤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坚实,洋伞一下子陷进了六英寸之下的泥泞松土中,弄得我一时失去了平衡。我险些摔个面朝下,但还好及时稳住了自己——可弄出的动静却引起了正在清扫木屋的孩子的注意。
我的洋伞现在已经沾满了泥巴,手套也脏了——看来淑女风范是保持不住了。我脱下手套,将它们塞进了包里,然后用颤抖不已的手尽可能地将泥渍和枯树叶从收着的伞面上掸去。
颤抖的双手让我想到了我唯一一次登台表演的经历。那是五年级时在学校表演一场话剧的时候,我当时紧张得不行,就怕帷幕一拉开,我会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忘掉自己仅有的两句话台词。此时此刻注视着我的只有木屋前那男孩的一双眼睛,可我还是感受到了与当年一样的紧张。我深呼吸一口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朝那男孩高傲地看了一眼,希望向他传递“别多管闲事”的讯息。我转身向索尔和凯瑟琳的方向赶去,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岛边架着的连接桥上,正往世博会主会场前进。
等我走到桥上时,他们的身影还清晰可见。凯瑟琳身穿灰色的裙子,头戴紫色软帽,上面插着一根淡紫色羽毛,在高大的索尔边上显得很是娇小。一切都跟我在圆挂件里所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我加快了脚步,仍然打算按最初的计划行动,牢牢跟着他们。严格地说,我并不是非得那么做,毕竟我知道他们在10点15分时会去摩天轮附近。即使有什么意外致使我没能在摩天轮处接近凯瑟琳,我也大可以跟着他们进市区。凯瑟琳大半个下午都会一个人待在市内。话虽如此,即便我面前的这个凯瑟琳比我所熟悉的外婆年轻了将近半个世纪,即便这个时期的她压根不认得我是谁,我还是感觉要一直盯着那傻里傻气的淡紫色羽毛才会安心一点。
不幸的是,我的原计划从一开始就遇到了阻碍。待我踉踉跄跄地爬上坡后,他俩早已比我计划中走得更远了。原本快走几步就能赶上的距离,此刻却遭遇了半路阻挠。凯瑟琳和索尔的确是仅有的两个正在朝茂林岛外走的人,可距他们前方五十码外却已聚集了几千名按常规方式从六十七街的入口进入会场的游客。我们四周的游客越来越多,除非索尔和凯瑟琳突然左转或右转,沿着环岛的河道继续行走,否则没等我赶上他们,人群就会很快将他俩吞没。
祸不单行,我听到有人从后面朝我跑来,追到了桥上。我转头向后一瞥,发现来人是木屋前的那个小男孩。
“小姐,您把这个掉地上啦!”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他脏兮兮的小手上拿着一个叠好的信封,另一只手上则攥着块湿抹布。“让我给您抹下那把伞呗。留着泥巴不抹掉的话,伞面可就要遭殃咯。”
我立马认出了那信封,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是爸爸写给我的信,给特雷看完后我就将它随手塞进了口袋。一定是我刚才摇摇晃晃爬上坡的时候把它给不小心弄地上了。
信纸被马虎地塞在了信封里,再加上男孩疑惑的眼神,我怀疑他多少瞟到了一眼里头的内容。不过看他如此匆匆追到了桥上,一路上应该还没来得及细读过,况且我也不知道这个时代里像他这般大的孩子究竟识不识字。信封上的邮戳很清晰,他即使看到了上面的日期,也只会觉得是哪里弄错了吧?
男孩举起拿着信的手,拉过我的洋伞,想要抹掉伞尖上的泥渍。我从他手上接过信封,迅速塞进了包里,随他拿过伞擦拭。
“谢谢你,我可不想丢了这个。”我在零钱包里摸索了一阵子,不确定给多少小费合适。
“真有趣的邮票呐,”他说道,“寄一封信居然要44分那么贵,一定是从老远的地方给寄来的哈。我可从没见过上头印着老虎的邮票,那老虎跟大道乐园上展示的几只可像了!邮票的颜色也亮堂堂的。您能把邮票给我收藏吗?”
我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凯瑟琳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我非常抱歉,可我姐姐也集邮。这封信是我们的爸爸寄来的,邮票得归她。”
他擦好了伞(很难说伞面有了什么改观,污渍的面积倒是扩大了),递回给我,耸耸肩:“没事儿,小姐。就是觉得邮票挺特别的,所以……”
“拿着这个,”我说道,朝他尽可能地灿烂一笑,“收下吧,谢谢你把信还给我,还给我擦伞。”我给了他五十美分的硬币,希望将他的注意力从邮票上转移开去。“这下我真得走了,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总之,谢谢你。”
他的深色眼睛睁得老大,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出手过于大方了。五美分或十美分的硬币显然比较合适。我在心里算了一下,才发现这个年代的五十美分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十二美元——我刚给了这孩子十二美元的小费。
“不不,太感谢您了,小姐,”他说着将硬币放进了口袋,跟在我后头走了起来,“您首先想去看啥?带地图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抽出一份皱巴巴的世博会地图,显然打算再从眼前这个出手阔绰的大小姐身上赚一笔小财。
“不了,谢谢你,我自己带了地图。”我一边说着加快了脚步。我从包里掏出一份兰德·麦克纳利出版的官方世博会地图,伸长了脖子寻找凯瑟琳的淡紫色羽毛。我看到了那根羽毛,就在距离我几英尺外的人群里。
那孩子还跟着我,一步都没落下。“你不用回去干活吗?”我问,心里隐隐觉得对一个看起来年纪相当于三年级的孩子这么问有些古怪。
“没事儿,今天的活全干完了,离下一份工作开始还有段时间。”他蹦了几步走到我前面,然后转身倒着走,一边看着我。“您手上那地图可不好用呐。为了能及时印刷出来,那图上有一大半在园区还没建成前就画好了,结果后来有些展位都换了位置也没给改过来。您需要一个向导带您走路。而且一位体面的年轻小姐哪能没人陪着自个儿在场地上转悠呢。”
我不以为然地朝他抬起了眉毛:“我可见了不少没有男人陪伴的妇女逛世博会呢。”
“成群结队的当然不打紧,”他承认道,“可您没见有小姐一个人晃悠的吧?我可以当您的向导——我已经干了九回了,有一次领了一群伦敦来的夫人们。这展会上可没有我不知晓的事儿,因为园区在建的时候爸爸就在这儿工作。”
他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接着说道:“两美元,我就带您看遍这地方的好玩景点,还省得跟其他人挤。还能带您去”,他的脸稍稍红了,“带您去夫人小姐们方便的地方……”
我刚想问什么是方便的地方,但见他脸红的样子,心里也有了数。
“所以,您看怎么着吧,小姐?”他很快说了下去,“您一个人走真不好。园里有些地方不适合年轻小姐去,有坏人可是瞄准了掉队的小姐们想占便宜呐。”
我们已经走到了矿业大厦和电力大厦中间的大道上。行政大楼的金色穹顶就在前方不远处,可凯瑟琳的淡紫色羽毛却已无处可寻。
我叹了口气后看了看四周,发现他说的没错——成群结队的妇女不少,可我的确没看到有单独行动的女性。不得不承认,我身边要是多一个同伴,能少招些不必要的注意。
况且,这孩子还看到了我的信。我尚不确定他究竟读了多少,因此还是先管住他比较保险。只要保证还会给他小费,他一定不会轻易离开我身边的。
他看出来我正在心里考虑,便不出声地站在一边等着,背挺得笔直,双手收在身后——像个脏乎乎的小士兵正在等待检阅。然而对他来说,要纹丝不动显然要求太高了,特别是考虑到眼前有做一笔大生意的机会,与生俱来的活泼天性让他忍不住直踮脚,仿佛安了弹簧的跳跳杆似的。
“你不是说还有一份工作嘛?”
“那要再过好久才开工呐,”他说着摇了摇头,“也就是晚上帮妈妈一起看摊子。她要是知道我能赚点儿额外的钱回去才更乐意呢。我家条件不好,自从爸爸……”去世?离家?他没说下去,表情也变得有些暗淡,于是我也不再追问。
男孩体型偏瘦,身上的衣服也很破旧,我相信他说他妈妈希望他赚点儿外快回去的话不是骗人。他看上去也很机灵——这就不好说是不是对我有利了,毕竟他已经看到了我到达时的情景。他那深色的眼睛里透着些调皮的神色,但整张脸看上去倒是显得诚实而坦率。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嗯,大家一般管我爸叫米克,管我叫小米奇,因为我们都是爱尔兰来的。可他现在不在了,我也不小了,所以您就喊我米克吧。”
“行,米克——你多大了?”
“十二岁,小姐。”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怀疑地挑起一根眉毛。“说实话,你几岁了?我不会因为你年纪小就不雇你的,就是想了解一下。”
“将近九岁了。”他说。
“我不信。”
“是真的,到下一个八月就是九岁。”他忙不迭说道。
鉴于现在还是十月,他所谓的“将近”可有点夸张,但这话至少听上去不假。我试着编出一个能骗过八岁小孩的幌子,在我动身穿越回去之前都能让他牢牢跟在我身边。我想起了初中的时候曾读过一个名叫妮莉·布莱的少女记者的著名故事,她在19世纪90年代花了七十二天的时间独自环游世界一圈。她刚开始做记者的时候就跟我现在差不多年纪。
“好吧,”我说着弯下腰,与他的视线齐平,“米克,那我来讲讲我对你的要求,这你可别想着讨价还价。我叫凯特,是一名记者、写手……为东部的一家报纸做事。我采访的时候一般会带上一名搭档,也就是我的摄影师,可他今天路上出了点事迟到了。我的确需要一名助手,但你一定要严格按我的吩咐做事——不准乱问问题,也别跟任何人说起我的工作,好吗?我可是在写一条独家呢。”
我话说到最后的时候,米克稍稍皱起了眉,估计是没明白“独家”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一名记者?您在跟踪那两个人?就是在您之前走出来的那对男女?他是谁,罪犯?他看着鬼鬼祟祟的,还——”
我严肃地望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不准乱问问题,记得吗?我今天会付你五美元的报酬,”我继续说道,“我可能今天就回去,也有可能明天还得来,这要看能搜集到多少新闻素材。你也不用担心开销的问题,比如伙食之类的。我们的第一站是男士们方便的地方,你去那儿好好清洗一下自己——我的助手一定要衣冠整洁、上得厅堂才行。接着,你得在十点前带我去大道乐园。”
他又点点头,拉起我的胳膊向左边示意,那儿有一座巨大的白色喷泉。“朝这儿走,呃……什么小姐来着?”
“我叫凯特。”我重复道。
“朝这儿走,凯特小姐。我带您走最好的路线。”
赶路途中,米克切换到了导游模式,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起来。显然,他之前称自己对园区无所不知的话并不假。他对世博会确实了解得很详细,对各种建筑物和展览的细节讲解得头头是道。
“这地方,”我们走到了一座大池子前,池子的一头有一组雕塑喷泉系列,“就是大家口中的‘大脸盆’。”我们沿着池子继续向前走,米克指着最中央的一个传统船只造型的喷泉解说道:“那叫哥伦比亚喷泉,设计它的人叫麦克莫尼。他说那喷泉是一个标志,意思是自从哥伦布到达美洲后,咱们国家取得了很大进步。船上划桨的人们代表艺术——艺术,您懂的,就是音乐啊画画啥的。后面那大个子男人,他叫时间之父,推动着这条船向未来前进,手里持着一把大……”他停下话头想了想,“妈妈总管那东西叫‘撅子(1)’——用英语怎么说来着?就是用来砍稻草的大刀?”
“镰刀吗?”我问。
“啊,没错!”他应道,眼疾手快地拉过险些撞上一群中年妇女游客的我。她们跟我一样正抬头专心注视着雕塑,丝毫没有注意眼前的路。“就是镰刀。船前头的那女人是谁我不记得了,也说不出四周的小天使是啥意思,可能只是些装饰呗。”
“您看那边的建筑,”他又说,“那是这世上最大的房子,叫制造大楼。还记得咱们刚走过的那边一幢楼么?那是电力大厦,里头有些东西您亲眼看到了都不敢相信。我有个朋友在里头扫地,说是里面有台机子可神奇了,叫做电报传真机。要是有人在东部寄了张图片过来,那机子可以把图片给咱们这边的人画出来,就好比是将图片拍了份电报送过来。他还说爱迪生先生发明了一样新东西,能让图片动起来。您只要盯着一个小小的箱子往里看,就会看到一个人打喷嚏的样子!还有还有,您晚上等着瞧吧,那地方会发光——保管您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景象。好像有一百万盏小灯笼点了起来,可我白天的时候仔细研究过那些东西——只是空心玻璃球,里头除了一条细线啥也没有。”
我心里觉得很神奇,因为米克指给我看的这些华楼广厦都只是临时建筑,所用的材料没比混凝纸坚固多少。待展会闭幕几个月后,这些建筑都会被拆除,里面的展品也会被移送,只有没几幢会被保存下来。园区的花园也不会被拆除,鉴于这地方在一年之前还只是一片沼泽,这几座花园可是立了大功。
我们走到了茂林岛周围的小河旁,河边上停了几艘五颜六色的贡多拉,正在运送今天的第一批客人。我抬眼向对岸望去,透过岛上层层树木,日本茶屋在远处隐约可见。
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走在人行道上,途中经过了美国政府大楼和渔业大厦。米克在渔业大厦前兴高采烈地向我描绘了一番里头正在展览的大鲨鱼的模样,他的描述活泼有趣,让我也暗暗直乐。接着,他领着我抄近路横穿了危地马拉馆和厄瓜多尔馆前的草坪,我不得不踮起脚尖跟在他后头小步走,免得鞋子陷进潮湿的泥里。
我的右脚跟已经被磨起了一个水泡,有些怀疑米克口中“最好的路线”并不是通往大道的直线路径。摩天轮就在远处矗立着,而我们却似乎径直走过了理当转弯的地方。
“您说得对,”当我向米克指了指摩天轮的位置时,他答道,“但我保管您不想去那儿的方便室,那地方可不适合淑女们。上回伦敦来的几位女士们一个劲地夸艺术宫的方便室。艺术宫就快到了,就是旁边这幢。她们说那是她们用过的最整洁的方便室。”
“可是我是要你去,呃,‘方便室’,让你清理一下自己啊。我现在可没那个需要。”一想到要穿着这身打扮上洗手间我就不寒而栗,因此我早已决定今天尽量少喝水。
“噢……对不起,”他说,“我倒是可以去大道那儿的方便室解决,那儿还不用付费,可……我还以为您是想……您也知道,有些夫人小姐她们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当时有位伦敦来的小姐怎么也不肯开口,结果差点——”
“我们女记者可不会扭扭捏捏,”我对他说道,稍稍一笑,“我们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我有需要,我就会直说。”我看了一眼大楼前装饰精美的柱廊,“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不妨就进去看看。我在大厅等你。”
我们和男盥洗室前的侍应生发生了一点小摩擦。那侍应翘起长鼻子向下瞥了一眼米克的着装,要他另找别处方便。米克不肯,跟他争执了起来,最终由我靠一枚二十五分的硬币摆平了事端——这可比五美分一次的盥洗室使用费要多得多。侍应立马转变了态度,但还是紧跟着男孩进了里头,好像担心米克会偷了毛巾就跑似的。
我在一把包裹了黑色软垫的长椅上坐下,开始打量四周。大厅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雕塑作品,有大理石雕、石膏像,以及铜器等。圆形的大厅内还有一具时钟,表盘显示现在才刚过九点。虽说时间充裕,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便起身参观陈列品转移注意力。一尊男子塑像看上去颇具传奇色彩,那男人仿佛正要向袭击他的雄鹰挥拳。不远处是一尊稍小一些的铜像,铜像的名字是法文,描绘的是一个坐在河岸边的小孩。铜像对细节的刻画惟妙惟肖,我有些惊讶地注意到创作这件作品的竟是一个来自波士顿的少女,名叫西奥朵拉·爱丽丝·拉各斯。
几分钟后,米克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面孔和胳膊上的污渍还真被洗掉了不少。他的袖口湿漉漉的,虽然看得出拿自来水擦洗的痕迹,但也比之前有了明显改善。盥洗室里免费赠送的用品显然也被他好好利用了一番——米克的头发梳成了清爽的中分,还涂上了闻起来像是香柠檬油般的东西。这味道令我想起伯爵红茶的香气,进而又回忆起小时候的周末时光,我总是睡眼惺忪地坐在爸爸的腿上,爸爸则一边啜着清晨第一杯热茶,一边读报。
男孩此刻又摆出了接受检阅的站姿,我于是朝他利落地点了点头。“很体面,先生。我想你已经有资格成为我的新闻调查助手了。”
他朝我咧嘴一笑,跟着我向艺术宫的出口走去。往外走的路上,米克反常地对身边的各种雕塑和油画只字不评,显然对这一带不太熟悉。可正当我们左拐走上人行道的时候,他又抬起了头。
“凯特小姐,大道离茂林岛那么近,您怎么晓得他们会十点才到?而且他俩在猎人营地附近做啥?我之前见过那男人,看到好几次了,总从灌木丛里突然跑出来……想到最近总有小姐失踪,我差点去找警察说这事儿。可我又发现他每次都跟同一位夫人一起行动,那夫人经常来这儿参观。他俩在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吗?”
我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我。“嗨,对啦,您说过别乱问问题。妈妈总说哪天我学会了管住自己嘴巴就算是真的长大咯。”
“我妈妈也跟我那么说,”我笑了起来,“我也不总是乖乖听她的话。但这话或许道理没错。”
他耸耸肩。“可爸爸说过,知识是问出来的。管住嘴巴可就学不到新知识了。总之,我看得出来您跟踪的那人是个坏家伙。他长着坏家伙的眼睛,每次走上山坡后就恶毒地瞪我。和您今天早上瞪我的眼神差不多,可我知道您那是心里害怕,不是真坏。”
“我可没有害怕。”我说。
“您肯定是害怕了,”他摆出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您头一回来这儿,还在跟踪一个坏家伙。但别怕,您现在有了最棒的向导,您会写出一篇好文章让您老板开心的,好不?”
跟一个八岁男孩争论似乎没什么意义,特别是当他说的话基本上都是事实的时候。于是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跟上了他的脚步。
上午九点半,大道乐园内已是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园内的建筑不如主会场里的那些规模大,但设计更别致,色彩更明艳。我们走了几个街区,沿途就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复制建筑——一个早期美洲小木屋、一座爱尔兰城堡、一片亚洲风格的棚屋群,以及缩小版的土耳其清真寺。
穿过德国村后,我在一个小摊前买了两杯柠檬汁。又走了一会儿后,我们终于在一些大楼前找到一张没人的长凳。
与清一色白人游客的世博会其他园区不同,大道乐园更有现代都市的风范,可以看到各种肤色与国籍的人往来穿梭。我朝大街尽头望了望,只见一名穿着阿拉伯国家服饰的男子正牵着一头骆驼沿着主街向我们这边走来。骆驼背上侧坐着一名中年妇女,她正紧紧抓着驼峰边缘,那脸色看上去似乎巴不得重新回到平地上。
米克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那是开罗街,就那条路。今天下午那街上会表演阿拉伯婚礼,您应当回来看看。那真是——”
“遗憾的是,我应该没什么时间到处观光了,米克,”我答道,“我来这儿是有任务在身,我的时间可不多。”
说着,我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是真心遗憾不能好好游览这里的各种景点。要是我这一趟是来玩的,这乐园大道里有许多我愿意走近细看的地方。我不由嫉妒起凯瑟琳,她过去的工作不就是尽可能了解这里的一切吗?
“那真可惜,”米克答道,“这地方花一礼拜的时间都玩不够呐。不过即使您想在这里玩一礼拜也不成,世博会马上就要闭幕了。等大伙儿都散了,在这里到处走走会很棒的——这里还在建的时候我就是那样。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么多人挤来挤去的。等世博会结束后,我猜这地方就要被拆掉了,然后大家伙儿各回各家。”
“你家是哪儿的呢,米克?我是指在你们来美国之前。”
“克莱尔郡,在爱尔兰,”他答道,“一个叫都林的小镇。妈妈说那是个漂亮地方,但除了打鱼没别的活儿可干。我三四岁的时候就来到这儿了,对船上的那段日子还有点印象,对爱尔兰可就完全不记得咯。”
“那你们之后去哪儿呢?”我问,“很快世博会就要闭幕了,你和你妈妈在这儿也找不到什么工作做了吧?”
他点点头,有些苦涩地动了动嘴角。“教会里有位夫人正在劝妈妈搬回大农场,我们刚到美国时就是在那儿工作的。看得出来妈妈在考虑回去。”
“可你不想去?”
他摇了摇头。“那儿挺干净,住的地方大些,在露天干活也棒极了,但我还是不想回去。爸爸当时就不想在那里待下去,他不相信那帮人,我也是。我宁可留在大城市里去给工厂帮工,一整天被关在车间里也受得了。”
“你不打算上学吗?”我问,透过一根长长的纸吸管喝了一口柠檬汁。柠檬汁凉凉的,酸度正好。
“学校已经上够了。”米克答道,用鞋子在覆着尘土的地上蹭出了一道痕迹,“世博会开始前,我们还住在农场的时候也上了两年学。后来爸爸死了。我现在照样能读能写,算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有想学的知识,我都可以自个儿学。我长大了,已经能帮妈妈赚点儿钱了。”
他说着自豪地抬起了下巴,我看出了他拼命想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你爸爸是什么时候……”我犹豫地开口问道。
“七月的时候,”他说,“世博会开始后,建筑工作就结束了,爸爸又找了份灭火的工作。这一带的餐厅啊、电力大楼啥的经常起个小火。有一天冷藏馆生起了一场大火——里头放了好多冰还能起火,这不奇怪嘛?不知怎么起的火,但火势可吓人了。所有世博会上的消防员都在那场大火中死了,还有一批从城里赶来帮忙的也没能活着回去。灭火花了好久好久,但最终还是把火给浇灭了,所以其他的大楼都没事儿。”
“我为你爸爸感到遗憾,米克。”
“嗯,我也是。我好想爸爸。”他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一口气喝完了柠檬汁。他用吸管在剩下的冰块中戳来戳去,想把最后几滴汁水也给吸上来,吸管发出了响亮的“嗖嗖”声。
“我其实不是很渴。”我说。这不算实话——此刻的空气灰蒙蒙的,要不是担心穿着这长及脚踝的裙子和厚衬裙去上洗手间会麻烦透顶,我一定不假思索就把剩下的半杯柠檬汁给喝了。“你愿意的话就把我的也喝了吧。”
听了这话,米克又向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您比我的另一个主人好。她只有一次给了我一颗薄荷糖,因为她说我口气闻起来像洋葱。不过话倒是没错。”
他很快喝完了我瓶里最后一点果汁,然后将两个瓶子送回了铺子。
我们继续朝摩天轮前进,走近了才逐渐意识到这一设施的规模之大。比起我去年在县游园会上坐过的摩天轮,眼前的摩天轮至少高了四倍,相当一部分的大道乐园都被收进它所投下的阴影里。在附近一座馆的拐角处有一把无人长椅,我满心欢喜地坐了下来,正好能清楚地看到摩天轮登舱的等待处。脚跟上的水泡越来越疼,我可不想站着等凯瑟琳一行人来。
“那咱们就坐在这儿等他们来?我能帮您盯着点儿,等他们从摩天轮上下来后,要跟踪他们吗?还是怎么?”
米克似乎越来越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我思考了一下,觉得把最基本的计划告诉他也没什么害处。“事实上,我需要去接近那名女子——也就是你说的那男人身边的女子,记得吗?他们会跟着一大群人一起来,总共大概有一百个人,市长也在其中,所以应该很显眼。”
“哦,”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原来您写的是政治新闻啊。那个坏家伙想要贿赂市长,对吗?”
“不不,”我摇头道,“我不是要报道市长。我只需要跟那名女子交谈几分钟就行,避开你所谓的那个‘坏家伙’,别让他听到我们的谈话。”
“行,这事儿够简单。”他说,“我让保利把我们安排到他们的小车里。”
“他们的……什么?”我问,“再说谁是保利?”
“就是摩天轮上吊着的小车呗。”他答道。此刻游客们正在排着队上摩天轮,他朝那个方向努了努嘴。“您刚才说那群人有一百个?那其中至少有二十个胆小鬼不敢上去,等着瞧吧。每个小车可以上六十个人,我们只要看准了小车跟上去就行。”
我抬头望了望摩天轮的最顶端,心想米克说会有很多人不敢坐的话估计没有夸张。一想到过会儿就要被一台造于19世纪90年代的大家伙托到那么高的空中,我的胃也不禁一紧。这个年代的摩天轮旁边可不会立着叫人安心的标语,向游客宣告“娱乐器械已通过安全检验”。
“至于保利,”米克接着说道,“我和他很熟——他只要把我们跟那伙人赶进同一个小车就行了。先生老爷们会请夫人小姐们先上一辆小车,这样他们就能走后面抽会儿烟了。可要是大家都上了同一辆,那我就把坏家伙引开,您尽管去找那位夫人聊。”
“那群人里头应该不会有小孩吧,”我说,“团里都是各地的市长及他们的亲眷……”
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没事儿,”他语气里透着一丝调皮,“我整天不买票溜上去玩。很多孩子都这样——只要找准几个穿着大裙子的夫人,挤进她们中间就行了。只要不被人发现,保利也懒得管我。大多数时候,即使被夫人们发现了也没关系,只要做出一副从没上来玩过的样子,她们就不忍心赶你出去。哪怕她们真生气了,保利就在下车的时候骂骂咧咧地喊几声,或者朝我扔点东西,这样他就不会被炒鱿鱼。”
“好吧,”我大笑道,“至少这一次你不用蹭票了。”我递给他一美元和二十五美分,“给我俩买两张票,再把这二十五美分当作小费给保利,谢谢他帮我们忙。”
“好嘞。”他从长椅上跳了起来,“您脚还疼呐,坐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回。”
我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确很有洞察力。我明明对水泡的事只字未提,更别说还被裙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他竟还是看出了我走路时有些摇摇晃晃。
米克跑到了售票处,排队等着买票。保利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孩,米克停下来跟他交谈了几句。他俩同时向我这边看来,保利朝我轻轻招了招手,米克于是走了回来。
“都成啦,”他笑着说,“如果您确定他们是十点十五到,那就只剩五分钟时间啦。一会儿您看到市长朝这边走来,我们就走上去,您想办法排到队伍的后头。要是没别的小孩在,那我就先等在一旁,等您上去的时候贴着您一道走。”
我没看出这计划有什么缺点。“即使有人发现我们和市长一行人不是一起的,”我说,“一旦摩天轮转动起来,他们也没法赶我们下去了吧?”
“我猜市长先生不会大惊小怪的,”米克应道,“他可喜欢小孩子了。他还想让展会上的老板们免费把穷孩子放进来玩,可那些老板们没同意。”
“但水牛比尔不同,”他又说道,朝大道的末端点点头示意,“水牛比尔可跟那些老板们不一样。您看到那边的几个帐篷了吗?那是狂野西部秀的场子。他同意了市长的想法,专门弄了个流浪儿之日,所有孩子们都能免费来看表演,免费吃糖和冰淇淋。那一天简直像做梦一样。当然了,”米克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狂野西部秀也赚翻了——我猜办展会的大老板们肯定后悔没把这秀引进大道乐园,他们当时嫌它‘品位低俗’。可世博会上也有印第安表演之类的,只是都比不过狂野西部秀!”
接着他就不再讲话了,一会儿在长椅上坐坐,每隔三十秒钟左右就跳起来走到建筑物的拐角处探头张望。
来回跑了三四趟之后,他坐回我身边,悄悄向我挪了过来。“有一大群人刚走过那家卖柠檬汁的小摊,就是他们没错了。大家总是一眼就认出市长先生,他块头大大的,还带着那顶帽子——您一会儿就能看见了。”
两分钟后,我确实看到了市长一行人出现在拐角处。他是个有些发福的高个子,头上戴着顶松松垮垮的黑帽子,正往售票亭走去。米克说的没错,他身穿职业西装,内搭一件平凡无奇的西装背心,怀里揣着怀表——但卡特·亨利·哈里森仍然称得上打扮自成一派。在场的男士们都戴着帽子,有各种各样的圆顶帽、平顶硬草帽,以及大礼帽——可哈里森市长头上的那顶却看上去有些邋遢,像是牛仔们所戴。说实话,他的帽子让我想起了《夺宝奇兵》中印第安纳·琼斯的软呢帽。
市长朝他身后的大规模代表团挥了挥手,又停下来听其中一名女子讲话。那名女子有一头浅棕色的头发,其中夹杂着些许银丝,身穿一条浅蓝色裙子和白色蕾丝上衣。她的五官很漂亮,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身材体型与我差不多。市长先生听了她的话后哈哈直笑,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后转身面对大家。
“如果各位和我们的绍特尔夫人一样有些顾虑,那请容许我向大家担保,这摩天轮非常安全。费里斯先生在发明并造好摩天轮后,第一个邀请的乘客就是他的夫人。诸位可别想多了,咱们的大发明家可不是想要甩掉自家老婆呐。”
人群中发出了礼貌的笑声,哈里森接着说道:“各位稍安勿躁,待我与这边这位好先生商量一下如何安排座位。然后,”他夸张地朝摩天轮顶端示意了一下,“天空就是我们的最后界限。”
不少妇女顺着他的手势向上望了望,其中一名头戴浅粉色女帽的中年胖妇人发出了响亮的惊呼。不知她是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摩天轮,还是突然对它的高度产生了实感,总之她赶忙从同伴的臂弯里抽出了手。“我很抱歉,哈里埃特。我知道我说过要跟你一道上去,可我真没法踏进这钢铁怪物的里头一步。”她夸张地打了一个激灵,摇摇头,“我还是在下面等你吧。”大街的另一侧已经聚集了十几名妇女和两名男性,此刻正准备旁观勇敢的伙伴们踏上冒险征途。浅粉色帽子的妇女朝他们那边走去。几秒钟后,她的同伴也仰头打量了一番摩天轮,最终带着一脸不甘的表情加入了不挑战组。
我的视线不停在人群中搜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索尔,他与一大群男人们站在一道。过了不一会儿,我找到了凯瑟琳帽子上的羽毛,她就站在刚才与市长讲话的那位蓝白裙子的女士正后方。仔细一看,代表团的成员们基本按照性别分成了两堆,妇女们立在搭乘平台的一端,男士们则聚在另一端。只有凯瑟琳和金丝眼镜的女士例外,她们若无其事地站在两堆人中央的位置。妇女中有几个人正死死盯着这两个妇女叛徒,她们紧抿着的嘴唇清清楚楚地展现着不满情绪。
我用胳膊肘轻轻戳了一下米克,“我要找的就是她,但我不知道那位在跟她说话的人是谁。可能是受邀而来的一位女市长……”这是我所能做出的最合情合理的推测,不过眼前这位绍特尔夫人看上去精力旺盛、意气风发,一点也不符合凯瑟琳所形容的“温顺弱势”。
“女市长,那可了不得了!”米克眯缝起了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可我们和她们所占的位置之间隔了一群男士,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现在先到保利那儿去,您只要跟着她上同一辆小车就行了,我在后头跟着。”
我朝着男女两组的交界处慢慢走去,假装在包里找什么东西。男士们颇有风度地站到一边,请女士们先上。在男士们低沉的交谈间,我能轻易辨别出凯瑟琳高亢的嗓音。她正和身边那名女子聊着些什么,但我听不清谈话的具体内容。见她们并没有加入妇女组一同搭乘的意思,我于是也在后头磨蹭着不往前走。
第一间包厢的门关上了,里头几名女子呵呵笑着朝外边的先生们挥了挥戴着手套的手。我开始慢慢向平台另一端挪去,几乎走到了队列的末尾。几名男士有些不满地等着凯瑟琳和她的同伴,还有一名在我朝“男士”车厢走去时,也用鼻子对着我哼了一声。看来米克说的没错,他们本想好好抽支烟,而包厢里有女人在,则意味着他们得向我们请求抽烟许可,这令他们老大不乐意。
我朝搭乘平台四周瞅了瞅,想让米克赶紧躲到我裙子边上来,结果发现他早已进去了。我刚踏进包厢,就听他痛得发出一声尖叫——只见那名穿着蓝白衣裙的女子正拽着米克的耳朵,大步从车厢后头冲出来。看米克脸上痛苦的表情,她的手一定揪得很用力。女子奋力地挤到了还在外头排队等待进包厢的男士们面前说道:“我们这儿混进了一个逃票的。”她的语气冷冰冰的,米克被她提着耳朵,不得不拼命踮起脚尖。“各位先生麻烦借过,我好把这孩子扔出去。”
我深呼吸一口,希望自己没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不是逃票的,女士。我这儿有他的票。”
我举起两张票根,包括凯瑟琳在内的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到了我身上。凯瑟琳直直地盯着我举在半空中的手腕,一下子注意到了她在我生日时送我的沙漏挂坠。我与她对视了一小会儿,接着将目光重新转向那把名米克拽得生疼的女人。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能近距离看她,我瞬间认出了她。她换了发色,与赛勒斯教堂上的彩绘看上去略有些不同,但我们之间还是很相像。而且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她那双隐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绿眼睛实际上是蓝灰色的。我向下望去,想看她手上的赛勒斯教徽文身。但她手上戴着手套——这不奇怪,我要是顺利爬上茂林岛小坡的话此刻估计也戴着手套。
这可不是我想象中和失踪已久的姨妈重逢的场景。在我印象中,普鲁登斯应当是和我妈妈一个年纪,因此看到眼前如此年轻的她让我有些不适应。或许对一般人来说,她头上的银发会让她看起来像是上了年纪,但我细察之下却怀疑眼前的姨妈最多不过二十五岁。此刻普鲁登斯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也认出了我是谁。她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然后重新找回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一个令人不悦的小小笑容在她脸上慢慢绽开。
哈里森市长站了出来:“谢谢您,绍特尔夫人。但既然这孩子买了票,或许我们还是……”
普鲁登斯放开了米克,将他推向我。“有意思啊,”她开口道,眯缝起了眼睛盯着我,“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我们代表团里的呢?”
“我不是,”我答道,“我们今早买了摩天轮的票,并不知道这节车厢被你们包了下来。”我朝米克点了点头示意,“他是我的助手,我在为……为我所就职的报纸写一篇报道。”
她哼了一声,挑起一根眉毛。“你说他是你的助手,就算是那样吧,但你可不是在给报纸写什么报道。哈里森市长,我建议您把保安唤来,把他俩给赶出会场。今天早上我进会场的时候恰巧看到他们想对一位绅士的口袋下手。这位年轻小姐正跟那位绅士说话,企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而这小流浪汉就趁机下手。幸好我赶忙拿洋伞的柄拍了一下那绅士的后背,要不然这两人早就摸了他的钱包溜之大吉了。”
“你说谎,”我恶狠狠地回敬,“根本没那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然而她的故事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很容易产生共鸣,我明显感觉到厢内的气氛变化。有几个人之前看起来还有些同情我们,而此刻连哈里森市长看着我的眼神都带了一丝怀疑。
“那你为什么那时候不叫保安?”我问,“要是你真觉得我们做了违法的事——”
我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您为哪家报社写稿,小姐?”
我满脸惊恐地转向凯瑟琳,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名字:“罗……《罗切斯特工人报》,只是一个小周刊,我们写的都是些劳工问题。”
“哦,我知道那份报纸。”她答道,走上前来站在我身边,“你们的编辑前段时间写了篇很棒的探讨童工问题的社论。上个月的《妇女志》刚刊登了那篇社论的节选。您是来这儿采访世博会上的年轻工人吗?”
“没错。”我赶忙应道,朝她露出了感激的微笑,心里感慨她高超的随机应变能力。我只讲了那么一点信息,她却立刻编出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米克认识这里的很多年轻工人,帮了我一个大忙。于是我就带他来坐摩天轮作为奖励。”
“我总是梦想着能坐一回这大轮子,”米克补充道,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鞋子,“但我赚来的钱都要给妈妈贴补家用。”他朝大家看了一圈,又望向我。他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黑黑长长的睫毛准能在几年后俘获无数少女芳心。刚才被捏耳朵时疼出来的泪珠还在他眼里荡漾,这使他委屈的眼神有了更大的杀伤力。“但是我没关系的,凯特小姐。我不想连累您……”
米克是个浑然天成的小演员,周围的人们渐渐放松了警惕,厢内的气氛再一次发生了逆转。有些男士此刻将责怪的眼神对准了普鲁登斯。但我不由地注意到,刚才她和凯瑟琳走进“男士”车厢时收获的不快眼神同样也来自他们。
“朵拉,”凯瑟琳身体略略前倾,对普鲁登斯说道,“会不会是你今早看错了?或许你误会了当时的情况——在到处都是人的拥挤情况下,要搞清楚状况真是太难了。我看这位小姐无论是言谈还是衣着都不像是个扒手……”
哈里森市长此时出面了:“要不,您和您的……助手,是否愿意坐下一节车厢呢?绍特尔夫人,这一切似乎是个单纯的误会。而且他们的确买了票,您也看到了。”
普鲁登斯意识到大势已去,恼怒地瞪了凯瑟琳一眼,就气势汹汹地回到了车厢后部。我装作将票塞进钱包,趁机从嘴角对凯瑟琳悄悄说道:“我们需要单独谈一谈,今天。还有,那人不是朵拉·绍特尔。”
凯瑟琳的眉毛难以察觉地抬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我拉起米克,转身向厢门走去。我朝还在外头排着队的男士们抱歉地笑了笑,走下了车厢,包括索尔在内的代表团里的男士们则陆续走了进去。看来凯瑟琳曾经说索尔恐高的话并没有夸张,此刻的他已是脸色苍白,眼神不时瞟向选择等在下边的那群人,好像随时准备放弃搭乘。保利关上了厢门,转动控制杆,等余下的游客进入后面的几节车厢。
“还是谢谢你,保利。”等我们跟在另一批游客后头走进下一节车厢时,米克对保利说道。我们挤到了车厢最后头,米克垂头丧气地靠在了厢壁上,一脸难过。
“别在意,米克,”我说道,“我只跟她说上了几秒钟的话,但她已经知道我稍后会去找她详谈的。”
见他仍然没有应声,我稍稍弯下腰去看着他的眼睛。“你做得很棒,非常棒!要不是你及时插进话来,他们可能还在怀疑我们……”
米克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凯特小姐。现在我可有麻烦了。”有一阵他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动作很像大人,而且给我一种熟悉感,可我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
我静静等了一会儿,看他会不会进一步解释。可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后,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巨大铁臂。几秒钟后,我们的包厢也升到半空中,地面上的游客们开始走进后一节车厢。
眼前这个小小的男孩此刻仿佛承受着全世界的所有负担,我看着心中隐隐作痛。“跟我说说吧,也许我能帮上忙。”
他看上去更愁眉苦脸了,然后耸耸肩。“妈妈一定会发火的,您也会讨厌我。您要是讨厌我,我也不会埋怨您。但我真心喜欢您,再也不喜欢她了。”
“不喜欢你妈?”我问。
“不是,”他连忙否认,显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我当然爱我妈。我说的是那个拎我耳朵的坏夫人。她染了头发,看上去老了很多,所以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但就是那个人,她就是我的另一个主人。”
(1)原文为爱尔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