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惊讶得掉了下巴:“你的主人?你是说小屋那儿的?茂林岛的那个?”

“是的,”他答道,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抱歉,凯特小姐。我本该告诉您的,可这个工作得保密,爸爸也是那么告诉我的。要干的活跟您差不多,就是等那俩人出现的时候通知她。我当时觉得没准可以两份活儿可以一起干,您懂的,事半功倍呗。”

“可你究竟为什么要监视他们呢?”我问,“具体做些什么?”

“我……”他摇摇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凯特小姐。有那么一本书,是我爸爸的。用这本书可以向她发消息。书是爷爷死前传给爸爸的,一道传下来的还有一个圆圆的东西。用手一碰,那东西周围就会升起字啊图画啊什么的,世博会上任何一件展品都比不上它厉害。”

显然,索尔自创了日记的新用法,连凯瑟琳和科纳都没想到这一招。男孩抬头看了看我,我努力保持表情镇定,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早上看到您从小坡上走出来的时候,我刚完工,给她发了信息。然后就看见您的信掉了,于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已载满客的摩天轮开始转动了起来,伴随着机械的撞击声,我们渐渐升上了大道乐园的半空。

“你所说的这个主人,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位教会的夫人吗?”

他点点头,但并没有说话。我于是追问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她,米克?”

“因为爸爸不相信她,”他气冲冲地答道,“所以我们离开了农场。是教会的人出钱让我们一路坐船从爱尔兰到这里来的,所以他们肯定想让我们在农场工作更久,继续上他们的赛勒斯课。但爸爸说了,我们会另找法子还他们的钱。当初我们离开的时候和那里的人吵了好大一架,爸爸说我们从此跟他们一刀两断。他后来去当了建筑工人,妈妈也找到工作,我也在一旁打打零工。离开农场后,我们又回到了正常生活。

“但等这里各种大楼都盖好了以后,家里手头又有些紧。”他的眼睛透过眼角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随着车厢逐渐向高处攀登,人群愈发兴奋,说话声也愈发响亮,我不得不弯下腰才能听清他的话。“普鲁姊妹,她来这儿找到了咱们,说她原谅爸爸离开农场,也不计较他说过的关于赛勒斯教的坏话。她找关系给爸爸介绍了消防员的活儿,后来——后来的事我已经跟您说了。”

他的嘴角略带敌意地抽动了一下。“妈妈说她不可能料到爸爸会死,我也明白这一点,”他说道,拍了拍自己的头,“虽然明白妈妈说的没错。但我这儿,”他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接着说道,“我心里就觉得她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然后找了个好法子让爸爸闭嘴。”

他的下唇颤抖了起来,我则愤怒地咬紧了牙关。虽不能说普鲁登斯一定早就知道冷藏馆会起大火,米克的爸爸会因此而丧生,可她绝对有能力去了解这件事。

“我知道这么想很傻,但就是管不住自己不去那么想。我也不想在她手下干活儿,不过,”他虚弱地笑了笑,“估计现在我也别想给她干活儿了。只是,哎,妈妈一定会气坏了的。该死的!”

在他吐出最后两个字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恍然大悟,一下子意识到为什么刚才他在揉太阳穴时我会觉得似曾相识。我本来早该认出那双眼睛的,可无论是从圆挂件里还是在地铁上,我所注视的那双眼睛里所燃烧的激情是眼前这个小男孩所缺乏的——他还要再过几年后才会理解那种感情。

他误以为我是出于责备才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抱歉,凯特小姐。我不该说那个词儿的。妈妈要是知道我说了脏话,还是当着一位小姐的面,那该更生气了……”

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不,没关系的,我说真的。我跟你说了,我可不扭扭捏捏。”他看上去还不信我的话,我于是靠近他的耳边轻轻说道,“该死的,该死该死该死。”

他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动了动,最后终于肯抬起头看我的眼睛,嘴角绽开了一个微笑。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做。我朝外头看了一眼,大道上的建筑物现在看起来已像是脚下的迷你模型,我的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可至今为止的种种遭遇早已弄得我五脏六腑都紧张得绞成了一团,此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格外不适。我该把事实告诉他多少?我能够告诉他多少,同时不至于引发这条时间线更多的混乱?万一正是我现在采取了什么行动,才使他那天赶来地铁上警告我呢?可万一我现在采取了什么行动,反倒使他不会来地铁上警告我了呢?他说的没错,眼下这情况的确该死。

过了一会儿,我蹲下身与他的视线齐平,松开上衣里的小口袋,露出了时研会钥匙的一小部分。他的双眼瞪得老大,脸上流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得知我相信他的话使他如释重负,可其中似乎又夹杂着一丝害怕。我意识到在他心中,圆挂件就象征着赛勒斯教。

“我不是名赛勒斯教徒,”我赶紧告诉他,同时握起他的小手,“我也不喜欢那些人,而且要我说,你不信任他们是很聪明的做法。”

“你的真名叫什么?”我问,虽然心里早已对他即将给出的答案确信不疑。

“基尔南,”他说,“基尔南·邓恩,跟爸爸名字一样。”

“基尔南,”我重复道,“这是个好名字,或者你还是希望我叫你米克?”

“不,”他答道,“我不怎么喜欢米克这个名字,但我身边很多人懒得管我真名叫什么。‘米克’对他们来说喊起来简单一些,所以我也不去计较。您真的叫凯特吗?”他问,嘴角露出一丝怀疑。

我点了点头,心想根据他并不喜欢我的姨妈普鲁登斯这一点,还是别告诉他凯特其实是我的中间名。“你看到的这块挂件是什么颜色的,基尔南?在我眼中它是蓝色的,非常亮眼的蓝色,比你所见过的任何天空都更蓝。”

“我看到的是绿色的,凯特小姐。是漂亮的墨绿色,就像……”他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然后重新抬头看我,“就像您的眼睛。”

“你这话说得真甜,基尔南。”我答道,又捏了捏他的小手,然后重新将圆挂件放回了口袋内,“告诉我,你知道这圆挂件是做什么的吗?”

“它会让您消失,至少农场里有几个人能那么做。赛勒斯教徒们把它当作圣物,还说我和爸爸不一般,因为我们能看到挂件在发光,还能在他们的书本上写字。普鲁姊妹想让我天天练习,但那东西总弄得我头疼不舒服。农场上好些人看不到那光,妈妈就从没见着过。大家管那挂件叫做‘钥匙’,只有几个人来农场的时候是带着钥匙来的。而且除了爸爸,他们都把钥匙交给普鲁姊妹或其他头儿们了。”

“普鲁姊妹就是因为这样才跟你爸爸争吵的吗?”我问,“因为你爸爸不肯交出钥匙?”

他摇摇头。“应该不是。她也没想过问我要回去,爸爸死后她还要我好好保管这钥匙。”

摩天轮猛地晃了一下,又继续转动。此刻正处于轮子最顶端的那节车厢里的人们发出了几声尖叫,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感受晃动一定更吓人。我盯着基尔南看了好一阵子,心里揣摩着他告诉我的种种信息,想将它们拼凑起来明白个大概。然而我摸不清任何头绪,最终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把最基本的情况告诉他。

“不要因为之前没跟我完全说实话就心里过不去,”我说道,“毕竟我也不算百分之百跟你说了实话。我的确名叫凯特,确实是在跟踪与你所跟踪的同样的两人,那个男人也确实是个坏人——这些都是真的。但我不是一名报社记者。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可以把我看作是个通风报信的信使。正如你之前所说,跟那男人同行的女子遇上了危险,我就是来这里提醒她这一点的。但我一定要谨慎行事。”

他点点头,又将小脑袋弯向一边。“所以那位戴紫帽子的夫人……既然您不是记者,为什么她会走出来帮您说话呢?难道您说的那家报纸,真的有那回事儿?”

“不,”我答道,“那是我瞎编的。她只是……”我从手腕上摘下手链,将挂着的小沙漏拿给他看。“她应该是认出了这个挂坠,她认识给我这挂坠的那个人。”

“噢,这东西就像是你们的接头暗号?”

“没错。”我说着站起身。就在这时,我们的车厢在最高处兀地停了下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我在稳住自己平衡的同时不由痛得倒吸了一口气——脚上的水泡越来越难忍了,更何况这车厢里还没有座席。“目前暂且还是别去靠近她的好,因为你的主人普鲁登斯一直待在她身边。但好在我知道那位女士今天下午要去哪里,你能继续做我的向导吗?”

他露出了微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下子丢掉两个饭碗。“遵命,凯特小姐,我一定好好带路。”

我捏了捏他的肩膀。“那我们就好好享受摩天轮之旅吧,好吗?”我说,“等一下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或许你能找到一个地方,好让我把这双该死的鞋子脱掉休息一会儿?”

基尔南领我去的地方静谧而不引人注意——正位于通往茂林岛的诸多连接桥中的一座之下,那儿有一小片草坪。在这儿,我不仅能把鞋子给脱下来,还能在河里好好浸会儿脚。河水看上去很干净,双脚浸在里头十分凉快。如我所料,我的脚跟上被磨出了一个大水泡。我不得不靠理智反复提醒自己附近可没有卖舒适便鞋的连锁店,才忍住没把这双可恶的鞋子扔进河里。

我朝后一仰,靠到堤岸上,想要放松精神,心里庆幸多亏穿了绿色的裙子,免得担心裙子沾上草地的印记。基尔南自告奋勇去买些午餐回来,我正好乐得轻松。现在还不到中午,可我在穿越之前没吃晚饭——在中午吃了奥马利家的巨大汉堡后,谁还吃得下晚饭呢?结果就是此刻的我肚子咕咕直叫。

十分钟后,基尔南带着热狗、水果和新的柠檬汁回来了。我们在历史课上读过厄普顿·辛克莱(1)的《屠宰场》,因此对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芝加哥街头热狗怀有巨大的心理阴影。但为了不让基尔南觉得我娇里娇气,我还是咬了几口烤肠外包着的面包。他欢喜地让我用剩下的热狗交换了他手中的苹果。吃完后,我拆开手提包里的牛皮纸,从里头拿出一条能量棒,掰了一块分给基尔南。

“味道不坏,”他评论道,“甜甜的,还有嚼劲。这东西在纽约有卖吗?”

我点点头,就着柠檬汁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科纳可不是在纽约买的这些能量棒,但我敢说不只是纽约,全国各地都能买到这种能量棒,只是不在1893年罢了。我不知道基尔南在赛勒斯农场期间究竟对时研会钥匙了解了多少,心里想象着如果告诉他,他现在吃的食物是他的曾曾孙子买来的时候,他会有什么反应。

吃完午饭,我满心不情愿地从河里抽出脚,搁到一块大石头上好让太阳晒干。

“凯特小姐!”基尔南惊叫了起来,指着我的脚,“您脚趾这是怎么了?”

“嗯?”我朝下瞥了一眼,做好心理准备会看到脚上附了一只水蛭、刮了一道划痕、或是受了别的什么了不起的重伤。然而什么也没有。“你在说什么呢?”

“您的脚指甲,它们是红色的——好像在流血!”

“噢!”我大笑了起来,“那只是美甲而已,虽然有些地方被磨掉了。”

“看起来像是颜料涂上去的。”基尔南不以为然地哼着说道。

我叹了口气,真希望我在准备出发的时候有凯瑟琳在一边帮我检查。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姐们都不在指甲上涂指甲油吗?要是凯瑟琳当时还在的话,一定会告诫我这是不符合年代的。说到底,或许指甲油在这个年代还没被发明出来吧?我无从得知。

“事实上,可以说这确实是颜料。”我说道。

“妈妈说……”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你妈妈是怎么说的,基尔南?”他没答话。

“没事,真的,我可不会生气。她说什么啦?”

“她讲只有妓女才涂颜料,”他答道,低头盯着地上的小草,“但她们是在脸上涂颜料,我从没听说过能拿颜料涂脚指甲。”

“哎,”我答道,“可能在爱尔兰,甚至芝加哥,你妈妈说的都是事实。我不知道,毕竟我是头一次来芝加哥呢。可在纽约,最最尊贵的夫人小姐们都会做美甲,无论是手上还是脚上,有的人还拿胶水将闪光的小碎石贴到指甲中央呢。”

“真的吗?”他问道,身子朝堤岸下滑了一点儿,仔细端详起了我的脚趾,“这颜料看上去像还没干似的,我能摸摸吗?”

“当然,”我笑着说,将一只脚伸向他,“指甲油已经干了,我是好几天前涂上去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我大脚趾上的指甲。我突然想起了凯瑟琳消失之后,特雷坐在我房间的沙发上时抚摸我脚趾轮廓的样子。我感到一丝内疚——我向他保证过在展会上要远离高大陌生的神秘男子。现在的基尔南自然还远远称不上高大,他对我脚指甲产生的兴趣也单纯得毫无浪漫可言,但我心里还是清楚,特雷要是知道这件事后会不高兴。于是我等了一小会儿,就将脚端端正正地藏进了裙子里头。

我手上没戴表,而且既然基尔南早已知道时研会钥匙的存在,我在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就握住圆挂件,召出显示界面。此时正午刚过。市长率领的代表团按计划将于一点差一刻时离开世博会会场,搭乘列车前往市区,前往附楼大会堂所在地。我从包里拿出世博会地图,将它在草地上摊开,打算好好研究一番。

“别管这地图啦,”基尔南说,“您要去啥展馆我都能找到。”

“那芝加哥市内的地方呢?”我问。

他朝我露出了调皮的微笑。“没准呢。我去市里三回了,还去了最最中心的地方呢。我家离这会场近些,但去年春天爸爸找工作的时候我陪他跑了几趟。”

“那你知道附楼大会堂怎么走吗?”

“小菜一碟,”他说道,“我已经去过一次啦。上次接待的伦敦来的夫人们就要去那儿参加世界妇女大会啥的,要去听演讲。她们去那儿别的啥也没做,就看到有人站起来去台上讲话,过一阵子换个人上去讲,一点也没意思。不过,那戴紫色羽毛的夫人也要去那儿?”

“猜的没错,”我说,“但我想还是尽可能避免进城的好。我们最好在她坐上列车前把她给拦下来,但要是没能找到跟她单独说话的最佳时机,我们就得继续跟着她。”

“可这儿有许多列车站点,尽管……”

“他们会去第六大道上的那个站,那儿离他们中午用餐的地方最近。”

眼看他正要开口问我是怎么知道这种情报的,我赶忙岔开了话题。

“你知道附近有垃圾桶吗?”我问,一边将食物的包装纸、香蕉皮以及午餐吃剩的各种东西递给他。“我得在这儿试试能不能把脚挤进这双该死的、讨厌的、可恶的、烦人的鞋子里,”我补充道,每讲一个形容词就用手狠狠敲一下鞋子,“你真不想跟我交换鞋子吗?虽然你的鞋子可能小一点儿,但我敢说肯定比我这双舒服。”

他咯咯笑了起来,摇摇头。“不了,凯特小姐。估计连我妈都不愿意同您换。您这鞋子看着漂亮,要是您整天坐着肯定没事,可干活或走路的时候可不舒服。”

“说得太对了,孩子。”

“那您为什么要买这双鞋子呢?”他问我。

我想起和妈妈一起去和凯瑟琳吃饭的那晚,我也用类似的语气问过她为什么要买脚上的高跟鞋,心中隐隐作痛。那一晚距离今天也不过一个月多一点,可仿佛却历经了一整个世纪。

“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我宁愿穿自己的斯凯奇。”我答道,及时抬手将他下一个问题给堵在了喉咙口,“没错,斯凯奇也是在纽约才能买到的东西。”

我等他跑远去后,从包里拿出一小管消毒药膏和创可贴(这两样东西可不属于1893年,就连纽约也不卖)。护理完脚后,我重新穿上长筒袜,系好鞋子。没有了科纳自制的纽扣钩帮忙,鞋子更难穿了,穿上去之后也还是很不舒适。但刚才在河里泡脚似乎有些效果,我的脚没那么肿了。试走两步之后,我确信自己已经将疼痛控制在了可承受范围之内。

我们现在所在的河岸距离大道乐园很近,离第六大道车站只需走几分钟路程。我们到达时比代表团的预定出发时间12点45分略早一些,于是我们像之前一样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静候凯瑟琳一行人的出现。我打发基尔南先兑好了几个列车币,以免到时候真得跟着上车,然后找了一张两个人坐的长椅。

之后,我还走了一个街区,去了一趟来的时候看到过的“方便室”。所谓的“公共休息中心”比我之前想象的要现代不少,空间也很宽敞——当然,层层叠叠的裙子仍然是个大问题。

正当我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前调整帽子时,我感到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肘。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凯瑟琳。她抓起我的胳膊,将我拉向角落。

“我隐约看到你朝这边走来了,”她低语道,“绍特尔夫人——或者不管她是谁,一直在跟着我。现在她也进来了。”她转了转头,向其中一个包间示意了一下,“你要是真想跟我谈一谈,那咱们现在就得快走——时间可不多了。我怎么也甩不掉那女人。”

我们朝外跑去。街对面是各州的展示馆,由每个州各自出资建造,展示本州的发展成果、历史、农业以及工业。我跟着凯瑟琳冲进了正对着洗手间大门的加利福尼亚馆,穿过门厅,来到了一座完全由橘子做成的巨塔之下。不得不承认,这座橘子塔比我之前在黑白照片中看到的要震撼多了。然而这巨型展品放置的时间显然超过了保质期,空气中都弥漫着酸腐的果味。

在确保别人从大门望进来无法看到我们后,凯瑟琳抬起我的手腕,将我的手链与她自己手上的相比较。虽然我俩的链子不同,可两个挂坠却一模一样——翡翠和珍珠制成的沙漏,边上缺口的位置如出一辙。“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拿到的手链,以及你为什么在这儿。”她对我说道。

“我不能告诉你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我答道,“至于第二个问题,这手链是你给我的。我来这儿是为了通知你尽快回时研会总部,直接回到小屋附近的那个恒定点。我会找个人去通知索尔——”

“为什么?这可不是标准流程!”她说,“不管考察任务有没有完成,我都会在预定的时间穿越回去。哪怕我们的家人出了什么紧急事故,时研会都不会临时介入我们的任务之中。”

“那么当一名历史学家陷入人身危险时,标准流程又是怎样的呢?”我问,“你处于危险之中,虽然总部目前还没意识到。”

她没有应声,我于是直视着她的双眼继续说了下去。“听清楚了,我只能尽量把我所能告诉你的事情透露给你。要是把一切都跟你说了,那就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你是想避免打乱其余的时间线。”

“没错。跟总部说你病了,然后取消下一次的考察任务。”她又想打断我,但我抬起一只手打住了她的反驳。“你很擅长随机应变,总会想出个借口的。就你最近的情况来说,胃病或许是个好幌子。对了,预约好的妇产科医生还是要去见一面的,好吗?”

她瞪大了双眼,我则继续说了下去。“你对索尔的怀疑是正确的,”我说道,又停下来想了想,在不改变她未来行动的前提下究竟能告诉她多少。“他的确把你们时代的药带到了这个年代。但是你不可以立马就拿这件事向他当面对质,必须等到他下一趟从波士顿穿越回来之后——也就是你要请假的那趟穿越。”

“我为什么不能去那一趟?”她问。

“因为我可不想穿越到那个地方,然后去找你,再把你救出去!”我有些不耐烦地答道,“回到你自己的时代后,你就静静地等待几天。”

我强迫自己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静下来,又继续说道:“等索尔从波士顿回来后,劝他去和安格罗谈谈——但别把孩子的事告诉他,好吗?你下周安排了一次单人考察任务,对吗?”

她点点头。“去波士顿,1853年。”

“那一趟你得去。你会……”我犹豫了一下,“你会没事的。”我这话在我自己听来都不太令人信服。凯瑟琳在与索尔大吵一架后的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此时浮现在我眼前,她曾经描述过的安格罗和希埃拉死时的惨状也在我耳边回响,可我还是继续讲了下去。“这一点很重要。”

“就这些吗?”她问。

“还有,比如尽量躲着绍特尔夫人?”

“按你的说法,那个人并不是绍特尔夫人。容我再加一句,那女人跟你长得可像了,即使她发色不同、戴着眼镜,可我也能看得出来。她是谁?是她让我陷入危险的吗?”

我摇了摇头。“根据我导师的说法,我该向你透露多少信息取决于你需要知道多少,而——”

“而我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真巧,这也是我的导师也曾经说过的话。”

“嗯……”我耸了耸肩,“这是句经典的座右铭。我只能说,要是你能甩开她独自前往恒定点,那一定是百利而无一害。”

“你说得倒简单。”她说着眯缝起了眼睛,看得出来仍未决定是否要相信我,“那你告诉我,这挂坠上的缺口是怎么弄来的?”

“据我了解,是时研会的迷妹学者在追星时不小心将手夹到了车门。道格拉斯先生此刻正在海地馆,你最好躲着他一点——免得他想起来上次的事,来向你讨回他的手帕。”

凯瑟琳冷静地盯着我。“我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所以一定是我本人告诉你的,可我实在不相信我居然会让你这样干扰考察行动,那完全违反……”

“没错,”我挤出一丝小小的微笑,“我知道,完全违反时研会规章。”

她又一次长长地盯了我一眼,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她说,“我去跟索尔说我要先走了,我会编个借口。他可能会提出陪我一起回去,可从他最近的行为来看,让我一个人走的可能性比较大。”

“记得别让他知道你的真实理由。”

“我懂,”凯瑟琳答道,“我会严格遵守你的指令:跳过下一次考察、去看妇产科医生、26日前避免跟索尔谈起我对他行踪的怀疑——我得提醒你,我只是怀疑而已。然后我会照常进行27日的穿越。我只希望你,或者现在该说‘我们’,这么做是正确的。”

我想起了科纳几周前说过的话。“我也但愿如此。可正如我的一位好朋友——实际上,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最近所说,我很确定我们是在为我们所希望的目标而奋斗。有时候,我们所希望的未必是最正确的事。”

她看上去仍有些顾虑,但还是点点头朝出口处走去。刚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我们分头离开这儿吧,免得碰上那个假绍特尔夫人。她好像特别讨厌你和你那位小朋友。”

我点头同意,凯瑟琳于是继续向门口走去。不知是出于不祥的预感,还是我本身就有些紧张,大概距凯瑟琳离开二十秒钟后,我就向着她离开的那个出口走了出去。倒霉的是,一大群游客正从外头进来,几乎个个年纪在六十岁以上。我在人群中逆流而行,一边不停地喊着抱歉,一边踮起脚尖越过人头搜寻凯瑟琳的踪影。我推搡着与最后几名游客擦身而过,开始朝馆前的台阶走去,一位老妇人突然拿拐杖敲了一下我的腿。鉴于我刚才差点把她推倒,这也怪不得她。

“抱歉,夫人,我没——”我的道歉戛然而止,只见有人将老妇人整个身子猛地向我推来。我在第一级台阶上摇晃了一下,险些没接着向地上摔去的老妇人。正当我忙着扶起颤颤巍巍的老人时,她身后的那个身影伸出手往我胸口用力一推。

我从最后两级台阶上滑了下去,毫无形象地摔了个面朝天。罪魁祸首的那名男子穿了一身西装,我起先没认出来,因为我过去只见过他穿邋遢T恤和牛仔裤。他右边的太阳穴上有个新添的疤痕,看上去像是被人用撬胎棒给打的。他还试图留了几根不成形的八字胡,可他的脸我此刻已认得一清二楚。最近那次叫人作呕的近距离接触实在令我无法不印象深刻。

“嗨,凯特宝贝。”西蒙两眼发光地盯着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稍后可要好好聊聊,好么?”

说完,他加紧步伐向第十六大道车站走去。刚才的人群中有几名游客此时赶过来扶我起身,还有一位少说也有八十岁的老绅士向西蒙离去的方向颤颤巍巍地追了几步,一边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一边嚷着什么。

等我重新站起来时,西蒙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凯瑟琳就在不远处,显然没能成功摆脱掉普鲁登斯。市长一行人正在聚在一起等待列车,她们两人也正向月台走去,列车即将靠站。我拉起裙角想试着跑上前去,可马上意识到我根本无法赶在西蒙之前跑到凯瑟琳那里。

我只好祈祷自己的声音比脚下的步子管用。我深吸了一口气,手直直地指着西蒙的背影大喊道:“他身上有枪!拉住他——他有枪!”

几秒钟内,我的喊声传遍了周围的人群。我不知道代表团的人是否听到了我的喊声,或是听到了其他游客们“有枪!”的尖叫声,总之市长一行人统统往我这边看了过来。西蒙回头张望了一下,然后转回身继续向月台前进,手仍旧没有从兜里掏出来。而普鲁登斯此刻宛如一名守方的橄榄球线卫一般,飞身一扑,将凯瑟琳擒抱在地。

两人都向前倒去,凯瑟琳的袖子勾到了木头栅栏,手肘以上的袖管都被撕了下来,她的头则磕到了站台的边缘。列车进站刹车的轰鸣声与人群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现场一片混乱。索尔蹲在凯瑟琳身旁,普鲁登斯则猛地站起身,飞快地扫视着车站里的一张张面孔。

我在人群中推搡着前进,想要追上西蒙,可却不见他的身影。一方面,我估计他还不至于不管不顾到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穿越,可又想起当时他抢了我日记之后可就毫不犹豫地在车厢里启动了时研会钥匙,谁知道他这一回打算怎么做呢?

两名穿着相同制服的男子正大步向市长走去,他们的肩上都佩戴着“哥伦比亚世博会保安”徽章。“警报解除,是误报,各位!是这位小姐看错了,现在一切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哈里森市长也走向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与他们握了握手,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我不禁考虑起这段插曲会对他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有一名刺客来到他家登门拜访,要求和他说几句话。经过这件事,他还会毫无顾忌地让陌生人进屋吗?会不会要求来人接受简单的搜身?又或者,在这个不比“狂野西部”多平静几分的芝加哥,人们对如此场面已是见怪不怪?

我又转了个身,继续寻找西蒙,可他仍不见踪影。索尔正拿着一块手帕贴在凯瑟琳的头部,白色的手帕上有些血迹,但她看上去伤得不重。

基尔南发现了我,此刻正朝着站台跑来。我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先在长椅上等着——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将他也卷进这一切之中。他点了点头,又一脸担心地将视线转向我的身后。

我转回身望向站台,随即明白了基尔南那副表情的含义。普鲁登斯就站在我正前方,眼里的怒火似乎要冲破金丝眼镜的镜片将我灼伤似的。“我本来已经可以搞定了,凯特。”她低声道,一把抓过我的手臂,狠狠地掐了下去,“凯瑟琳本来可以毫发无损,事情也不会闹那么大。你什么都不懂还瞎掺和。”

我强忍住一阵想大笑的冲动,她说话像是《史酷比》某一集里的大坏蛋。“你说本来可以搞定,是什么意思?”我问,“我就是要将凯瑟琳从你手里救出来——从你和你手下那个赛勒斯小混混手里救出来。我要去找他。”

“别多费心思了,你这蠢丫头,”她说,“西蒙已经走了。”她甩头向我示意了一下市长身边的那两名保安,“我已经派人潜伏在这儿等着抓那个白痴了。他根本无法靠近凯瑟琳,而按照计划凯瑟琳现在早该回到了她的时代。索尔不会察觉到什么异样的,没准我还能有机会把西蒙钓到我这一边。”

我这下完全搞不明白了:“你是想要救凯瑟琳?可你们组织……”

“你觉得我救她是为了她好?”普鲁登斯冷酷地笑了起来,“噢,不。这是个人私利。索尔当真以为我会给他那么大的掌控权吗?让他能随意操纵我?现在他只要一扯掉我身上这块该死的圆挂件,我就会像凯瑟琳一样灰飞烟灭了。”

“那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对抗他们了?”我问。普鲁登斯的加入对我们来说是重大利好,而且我能想象凯瑟琳和妈妈脸上的喜悦,如果……

她的嘴唇拧成了一个讥笑,一下子把我的幻想砸得粉碎。“我可没在对抗赛勒斯教,”她说道,“我本身即是赛勒斯教,没有我就没有赛勒斯国际教会。我也不是不愿意跟我父亲分享权力,但他要是以为能把我轻易推到一边,那就天真得离谱了。我在这里就要了结了他的花招。

“亲爱的小外甥女,你给我听好了,”她说道,锋利的眼神再一次直刺向我的瞳孔深处,“我今天让你走只为了一个原因——你妈妈。黛博拉跟这一切都没有关系,而且她对你的死活估计比我妈对我的死活要关心得多,所以……”

“不是那样的,普鲁登斯。凯瑟琳想来找你的,但她和索尔一样用不了那块圆挂件。”

在普鲁登斯开口前,我就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她根本不买账。“别说好听话了,凯特。我知道她跟索尔做了什么交易。好笑的是,我倒是捡了便宜。可怜的黛博拉,只好留下来跟她过。”

普鲁登斯朝身后瞥了一眼。列车正要启动,里面几名乘客还在使劲向窗外探脖子张望,唯恐错过这场好戏的终幕。凯瑟琳已经站了起来,正由索尔牵着走出站台,向会场内走回去。这么一来倒也比之前计划的更为方便,凯瑟琳可以利用这个小伤作为借口顺理成章地中止考察了。

普鲁登斯松开了我的胳膊。“真要命,”她说,“我得走了,我还没机会和她讲上话。”

“等等,”我喊道,跟着她跑了几步,“别费心思了,她已经知道了——她正要回总部呢。”

普鲁登斯转身看我,我继续道:“凯瑟琳不会参加下一次考察的,”我说,“她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以确保不搅乱时间线。”

普鲁登斯抬起了眉毛。“好吧,看来你也不完全是个废物。”她说,“但愿你没闯什么祸——你在这儿这么大闹了一场,要是还得回来修复时间线就该麻烦死了。我本来只打算不动声色地救出凯瑟琳,你却跟开坦克似的跑到这个年代来东闯西撞,天知道会在这条时间线里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普鲁登斯这话可真是够装模作样的了。自己明明在酝酿着彻底颠覆历史的阴谋,却趾高气扬地教育我要维护时间线,但我想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无心跟她继续纠缠,转身向正在站外等着的基尔南走去。

普鲁登斯再一次扯过我的胳膊,将我拉回去面向她。我心里涌起一股将她一把背摔到地上的冲动,想看看四脚朝天的她还敢不敢那么蛮横。可我咬了咬牙,只是拿眼神瞪了回去。

“我还没说完,”她说,“我会确保西蒙或其他人在接下来几次穿越中都无法动凯瑟琳一根毫毛,所以我、黛博拉,还有你的性命都能保住。但是——别再招惹我,凯特。你也不想站错历史的阵营吧。放聪明点儿,我就保证你的小日子过得舒舒坦坦。未来属于赛勒斯教,你又有操作这些器材的好天赋——”

“不。”我开口想再反驳几句,却发现没有任何可说的了。于是我仅仅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不。”

“随你的便,”她答道,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你一个人可对付不了赛勒斯教,凯特。你要么选择做选定之人,要么和剩下的小羊羔一起等着剥皮活宰了吧。”

我深信她的前一个论点没错,但她在提到非“选定之人”的毁灭时轻描淡写的语气令我的胃一阵抽搐。这也坚定了我的决心。一个能用如此草率的态度说出这番话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握有掌控历史的大权。

然而在此地跟她纠缠不休也没有好处。“说完了吗?”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还有一个小提醒,”她答道,同时眯缝起了眼睛,“别招惹基尔南。他将会成为选定之人,他也会成为我的人。”

我瞥了一眼正坐在远处的长椅上紧张地望着我们的那个男孩。“老天,他才八岁啊!”

“现在是八岁没错,但我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年纪。你认识他的时候也一样。”她得意地笑了起来,“但你的记忆恐怕已经在时间转移时被抹去了,对吧?现在的你不再是那个他所——所被蛊惑住的凯特了,我会确保这就是事情的最终版本。”

普鲁登斯还记得一个我永远无从知晓的自己——我努力掩饰这一事实令我多么的心烦意乱。凯瑟琳说过,如果她提早六个月就开始训练我,那么那个凯特就不会是现在的我。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她的意思,可我的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疑惑。如果我对科纳所说的改变时间线的理论理解没错的话,除我之外应该不存在另一个凯特。不过在哪个版本的时间线里,凯瑟琳的癌症都是个不会变的常数,既然如此,我只可能在六个月之后才开始接受训练。那么我应当不会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还有另一个不羁的凯特在什么我不记得的地方冒险的故事。

然而,我确实在圆挂件里窥见了另一个凯特的生活。还有基尔南——地铁上那个已长大成年的基尔南,他在扯下我头发上的头绳并套到自己手腕上时,心中所惦记的也是那一个凯特。

想起他当时看我时的表情,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共鸣。当你望向所爱之人的眼眸,明知那个人也曾深爱着你,此刻却再找不到对方眼里一丝熟悉、一丝爱意,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假使我完成任务回到自己的时代,马上我就能在找到特雷后亲身体验那种感受。

我回头去看基尔南。列车要每半小时一班,站台附近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售票停后头还有位年长的黑人清洁工正拿着大扫把在清扫灰尘。基尔南仍然一脸紧张地等在那里,手指插在长椅椅面上的木头板条之间。年幼的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焦虑和痛苦。

虽然打定主意尽量不要激怒普鲁登斯,有一件事我还是无法不过问。“那他的爸爸呢?”我脱口而出,“基尔南说你从中——”

“基尔南现在还只是个充满想象力的小鬼,”她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他不是真的相信我跟他父亲的死有什么关联,他妈妈就更不会那么想了。等到基尔南长大了,”她顿了顿,给了我一个充满暗示意味的笑容,“有了成熟的品位,他会心甘情愿地追随我重回赛勒斯教会,或者任何我想要他去的地方。”

普鲁登斯将手伸进领子里,掏出一条金色的粗链子,上面挂着一把时研会钥匙。她迅速扫了一眼周围,然后召出了控制面板。“离基尔南远点儿,也别来碍我的事。记住这两条小守则,就让你好好过日子。”

“噢,还有,别忘了好好待你妈妈。”她又加了一句。接着,她便低头注视时研会钥匙,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1)厄普顿·辛克莱:美国现实主义小说家。于1906年发表后文所提的《屠宰场》。该小说描写大企业对工人的压榨和芝加哥屠宰场的不卫生情况,揭露屠宰场老板把腐烂臭肉制成罐头销售的事实。小说出版后反响巨大,美国政府被迫通过了一系列食品卫生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