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阿曼达

暮色在岛上铺展,滚动,像一滴蓝墨水在水中化开。阿曼达站在厨房里望着窗外,啃着一只手的泥指甲,另一只手绞着汗渍斑斑的裙子。最后她直起身来,把裙子抖开,走过去取安德鲁头天晚上送给她的网罩。

这件礼物相当奢侈,极有可能来之不易。别的男人会为了这件事无情地奚落他。女人夏天很少收到网罩,因为她们足不出户——唯一的例外是拜访邻居或参加聚会,男人们认为这些事情无关紧要。妻子可以向丈夫乞求使用,但多数女人只能靠撒腿快跑。网罩是只在荒野才有的贵重物品,它用金属编织的复杂柔软的线条让人眼花缭乱,让嗜血的蚊子无可奈何。

安德鲁把它送给她时温柔地吻着她。“我不是说,我想让你站在雨中,”他假装严厉地说,两个人都呵呵笑了。“不过要是你觉得,怎么说呢,不知怎么很是憋屈,我知道你有过那种感觉,也许你可以偶尔出去一下。到没人能看见你的地方。我知道它不完美,但它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了。”阿曼达感动地把头放在他胸前靠了一会儿,听着他平稳的心跳。

她还不太会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她在网罩里扑腾,抬起胳膊把顶端折起来,遮住脑袋。她必须把网罩在脚踝处缠紧,结果只能拖着脚以可笑的步态踉踉跄跄地走路,总是一不留神就会跌一跤。但它还是给了她更大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岛上多数女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夏天从房子里走出去,悠闲地走到目的地。她料定游侠不会赞成。“去他妈的游侠。”她咕哝道,这亵渎让双唇快意地颤抖。

阿曼达跌跌撞撞地迈着小碎步,笨拙地跨出门。她穿着鞋,走了三步,把鞋踢掉了。鞋子不仅让她的脚浸泡在汗液中,木头鞋底还意味着她根本感觉不到地面。她的视线被灰色的网格罩住,模糊不清,她极有可能绊倒摔在地上——也许不能自己站起来,除非有人发现她包裹得像一块早上新鲜出炉的面包。她哼了几声,想象夏天的孩子们发现她怀着身孕,筋疲力尽地半泡在泥水中。她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吃力地走着,脚步更慢了。

蚊子受到她散发出来的热量的吸引,烟尘一般落在网罩上。网罩把它们挡在外面,但它们嗡嗡的哀鸣声越来越响,阿曼达只听到沸反盈天的尖细声音,无休止地在她的发际嘶叫,在她的指尖像针尖似地盘桓。她迈着脏兮兮的双脚打着滑向海滩走去,向每年夏天珍妮喜欢跟玛丽共同建造城堡的地方走去。

珍妮夏天很少睡觉;阿曼达记得自己在月光照耀下兴高采烈而浑身疲乏,她恳求珍妮别说话了,别再建造城堡了,她想好好休息一下。有时候,她干脆撇下说了半句话的珍妮,走到沙滩上一处安静的地方团起来。渐渐地,她的脚趾间从淤泥变成了杂草、卵石、砂砾,她眯起眼睛,想看清楚远处那两个女孩和那个初具雏形的棚屋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出自美妙的记忆。

她拖着脚向前方的景象走了过去,高个女孩转过身,蹲下来,“谁在那里?”女孩叫道。阿曼达看见玛丽矮小丰肥的身影站起来,从旁边向珍妮靠过去。阿曼达越走越近,珍妮弓起后背,好像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是谁?”她厉声问,“来这儿干什么?”

“是我,”她边走边柔声说,“是我,阿曼达。”

“阿曼达?”珍妮直愣愣地瞪着她,站着没动,她目光如炬,一反常态地不知所措,“阿曼达?是你吗?”

“是我。”阿曼达说。距离已经足够近,可以看到月亮勾勒出珍妮瘦削的颧骨和明亮的头发。

珍妮愣住了,随即爆发一阵大笑,她开心地笑弯了腰。“阿曼达。”她高声叫着。

“怎么啦?”阿曼达有点生气地说。

“你整个裹在网罩里,女人从不……我还以为你是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呢。”

顿了一下,阿曼达和玛丽也突然大笑起来,她们的轰笑声飘向渐渐暗下来的天际。阿曼达忽然浑身乏力,她弯下腰,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沙滩上。网罩走样松开,向上拱起,她感到蚊子急切地在她的脚背上刺咬。她们的笑声交织成喧闹的混成曲,舒缓地散去了。

“珍妮,我得跟你说说话,”阿曼达说,“我,我真的——”

珍妮蓦地止住笑声,她抱着胳膊,咄咄逼人地凝视着阿曼达,仿佛刚刚记起自己的满腔怒气似的,“你根本不该跟我说话。”珍妮严厉地说。

“我成了女人不是我的错,”阿曼达反驳说,“我没有选择。”“这事大可争论,”珍妮不客气地说,接着又说,“说吧。有什么话就说吧。”过去几个夏天,珍妮有时会扇她一耳光或者打她一拳来表明自己的看法。阿曼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要挨揍了。

阿曼达的脚踝火辣辣地痛痒,她几乎感到无穷小的金黄色蚊子正在手舞足蹈:“我不能。这里不行。咱们可以去我家吗?安德鲁不在。织工亚伦先生的屋顶彻底塌了,他今天晚上要跟巴尔萨泽先生和约瑟夫先生一起修理。我真的不能。我给咬得几乎动不了,看不见——这么多蚊子,我不能思考!”她绝望地提高了嗓门。

“好,好,”珍妮举起双手说,“好。我们走吧,玛丽。”

“我——我必须只跟你谈。”阿曼达畏缩地说,玛丽吃惊地退后了。亲爱的玛丽。阿曼达记得她小脸蛋的光芒,过去她们三人常常一起到处奔跑,玛丽的甜美纯真和怀着希望的高亢声音与珍妮的愤怒和咆哮相互平衡。她们三人像一窝小狗似的团在一起睡觉,阿曼达醒来时,经常发现玛丽黑头发的脑袋枕着自己一起一伏的平胸,阿曼达竭力放慢呼吸留住那一刻。为了让玛丽睡得安宁。直到阳光穿透她们的眼帘。

“对不起,玛丽,”她喃喃地说,“实在——”她想找几句话说,“我要跟珍妮谈的事情是——”我想保护你,她心里想,却不忍心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害怕自己听起来又像一个居高临下的女人自作主张地决定怎样对孩子最好。

“没关系,”玛丽假装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在这里等着。”阿曼达为她受到伤害的话音而痛苦。她瞥了一眼珍妮,珍妮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们默默地在月光下走着,一步步丈量着从沙滩到阿曼达家不算远的距离。阿曼达走得吃力,原本大步流星的珍妮只好放慢脚步跟她同步,沉默在两人之间拉得很长,很尴尬。她们走近阿曼达的家门时,阿曼达想跑几步,却一头栽倒在淤泥里。珍妮一言不发走过去,用胳膊揽着她的肚子,扶她站起来。

她们气喘吁吁地进了屋,阿曼达立刻脱掉网罩,点燃蜡烛。珍妮不自在地四下看了看,在厨房的椅子上坐下,膝盖抵着前胸。

阿曼达端详着她,摇了摇头。“我真不敢相信你在这里。”

“是你叫我来的,不是吗?”

“我以为你不会来。”

珍妮耸耸肩。干了的碎泥巴像弄脏的雪片抖落在地。

“你又瘦了。”阿曼达谨慎地说。珍妮身上用疙疙瘩瘩的泥巴作伪装,很难看出哪里是棱角分明的骨骼,哪里是长着肌肉的曲线。可是此时的珍妮与两年前那个夏天的珍妮判然有别。珍妮长高了,显得更加瘦削,细长的四肢似乎永远耷拉着。

“是的,”珍妮回答说,“我必须变瘦。”

“为什么?”

“那股力量更强了。我的身体希望发生变化。要来月经,变得像你的身体一样。”

“一定很难。”

“是的。特别是一个人坚持。”珍妮露出谴责的眼神。

阿曼达感到刺痛。“玛丽怎么样?”

“她没有意志力,做不到。”

“嗯,我想我也没有意志力。”

“你本来可以做到。你做了决定。不过我不怪你。你爸爸很讨厌,你妈妈……”她们都不由自主地露出苦脸,“不管怎样,我不会做那样的决定,不过……我可以理解。”

阿曼达点点头,羞赧地在珍妮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沾满泥水的湿裙子紧贴在滚圆的肚子上,珍妮嫌恶地瞧了它一眼。

“六个月了,”阿曼达挑衅地说,“是个女孩。”

珍妮又耸了耸肩。

“你恨我。”阿曼达说。

“我要是恨你,就不会来了,”珍妮回答说,“我会用石头砸你的脑袋。”阿曼达琢磨着这句话,看见珍妮撇了撇嘴角,干泥巴下面藏着酒窝。她们吃吃地笑起来。

“哎,你为什么想跟我说话?”珍妮问。

阿曼达深吸一口气:“一言难尽。”

“是安德鲁吗,他不好吗?结了婚很难熬?”

“我爱安德鲁,”她缓缓地说,“我爱他超过了我当初以为可能的程度。”珍妮皱起眉头,斜着眼睛瞟了阿曼达一眼。“很难解释,”阿曼达又讪讪地说了一遍,“我爱他仅次于爱她。”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珍妮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真心话,就把两只手放在膝头。沉默使她们之间的空气变得凝重,阿曼达竭力想找些话说。

“刚开始,我没怀孕时很害怕,”她终于说,“我结婚了,接下来就该怀孕,你知道吧?那是我该做的事。我不想让人失望。我根本没想过生孩子。我是说,我知道怀了孕就会生孩子,但是不知怎的,我忘了这回事。”

珍妮点点头。阿曼达受到鼓励接着说下去。

“然后,我怀孕了,我觉得很难受。我非常疲乏,吃不下东西。不像要生孩子,倒更像害了一种病。我嫉妒别的孩子。她们可以跑来跑去,身体清清爽爽,没有这一切……”她指了指自己的上半身。“这些累赘。小时候我从没想过这些,但我从不孤单。哪怕童年那么多倒霉事,那么多我绝不要从头经历的事,我想让我的身体像个孩子。我想像孩子一样奔跑,我想拥有孩子的夏天。”

“不过你离开了父母,”珍妮说,“你一直都想离开他们。”

“然后,这个孩子就开始动了,我意识到我身体里有个孩子,它要来了。我多么希望是个儿子,可是我去做了仪式,我会生个女儿,她是我的,我不能——我不能对她做这件事。”

“做什么事?”

“我不能让她经受我经受过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当女儿?不过你经受的事情并不稀奇,”珍妮说,“我是说,你妈妈很差劲。可事情就是这样,我们——”

“不。我,我们,得逃走,”阿曼达声音沙哑地说,她的口吻凄厉绝望,穿透了昏暗的房间。

“去哪里呢?”珍妮天真地问。

“离开这座岛。”

珍妮皱起眉头。“什么,你想游走吗?”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珍妮,听我说!”珍妮抿紧嘴唇,低头看着肚子。

“你不明白吗?我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珍妮说,“别人都留在这里。”

阿曼达轻声哭起来,她的嘴巴喘着气,扭曲起来,眉头皱成一团,她讨厌自己显得软弱愚蠢。“珍妮,我不能再来一遍。我不能眼看着她经受我曾经经受过的一切。结婚时,我想,好吧,一切都结束了。我自由了。可是我没有得到自由。她正在把我拉回去。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比我自己经受要糟糕十倍。你知道我自己差点没有熬过去。”

“大家都熬过去了。”珍妮柔声说。

“我讨厌这一切,”阿曼达发狠地说,揪着裙布握紧了拳头,“有时候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小女孩,我明知道她们要遭遇什么。我多么厌倦他们对我们做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珍妮小心地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因为我是个女孩。那种爱,那种爱让人感觉……不对劲。让我作呕。妈妈恨我,怪我,好像是我的错!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疼得厉害,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想,他会要了我的命,我一定是做了可怕的事情,正在受到惩罚。可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然后做完了,我意识到我还活着,我想,至少我再也不用做那件事了。可是,每天晚上,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有些晚上不做那件事,我就想自己是不是死了,是不是终于可以死了。没人来帮忙,没人能救我。它成了常态,就像穿鞋或者洗脸一样。可是我每次躺下来,都会想起第一次。我就僵住了,浑身发抖,盯着天花板哭,他甚至注意不到。后来我意识到,别人也做那件事——那是该做的事,不是对什么行为的惩罚,只不过是事情本来的样子。别人好像没有人介意,女孩们,她们似乎不介意。于是我开始跑掉,没有变成她们那样。我没有变得麻木,因为那件事让人感觉……不对劲。”

阿曼达用手背抹去眼泪,大胆地扫了一眼珍妮。珍妮的目光犀利而清澈,但她脏兮兮的脸蛋布满皱纹,神色凝重,像个老太太。

“她们介意的。”珍妮耳语道。

“我见过在果实之夏情况多么不同。我想,好了,现在我自由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件事再也不要做了。后来我做了仪式,发现怀的是个女孩。我必须看见,必须知道。也许我可以悄悄给她喝点安睡奶,或者转移一下安德鲁的注意力,但不是每时每刻都管用。我爱他。”阿曼达哽咽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爱他,却要变成恨他,或者更糟,我要爱他,恨她,这个男人,这个好人要当……当爸爸了……”她声音拖长,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哭。她深吸一口气,想止住抽泣。“我爱她——我已经在爱她了。我甚至不想爱她,可是我真的爱她,我忍不住。”

“所以你想离开?”珍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问。

“也许到荒野去。我知道他们那边很可怕,燃烧啦,还有索尔牧师讲的一切。但他们那边肯定比这里好。”

“可是怎么去呢?”

“我不知道,”她说着又哭了起来,“要是我有个游侠爸爸,要是我认识什么人,某个人。我知道有一艘渡船,它一定有什么用途。也许我们可以游泳。谁知道呢?没有人试过。不过有一点很肯定,我要离开。我想让你跟我一起走。”

“阿曼达,我不能丢下玛丽。”

“那就带她跟我们一块儿走。”

“我知道你想离开,可是——”

“我要离开。我不在乎要怎么做。要是必须杀人,我会杀人。我会杀了那个摆渡人。要是我找不到出路,就杀了她。还有我自己。我不在乎。”

“阿曼达,”珍妮说,她突然严肃起来,好像她是个大人,阿曼达反倒是个任性的孩子。“你不会杀了自己或者你的孩子。”阿曼达固执地看着她。

“不会,”阿曼达悄声说,“我太怕堕入下方的黑暗了。”

她忧愁地笑了:“反正我说的这番话也会让我堕下去。但我还是怕。是不是很傻?”

珍妮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

“你会帮我找一找吗?找一条出路?我不在乎要怎么做。我会威胁游侠,跟他们的妻子谈话。肯定有人知道些什么。你会帮我吗?”

珍妮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曼达探过身子吻了吻珍妮,仿佛把一道烙印印在珍妮脏兮兮的嘴唇上;一道封印,一句誓言。珍妮坐直身体,她的眼睛变成暗灰色,在烛光下闪烁。突然,她猛地一惊,瞳孔扩大,双眸变成两个黑点。屋子里有人。

阿曼达听到了脚步声。一声咳嗽,窸窸窣窣的走路声,把什么东西丢在地上的扑通声。她吓了一跳,从桌边一跃而起,跑进正房。地板上放着一堆木头——是给安德鲁送来的。她能闻到陌生男子的汗液、锯末、皮靴的味道。她跑到门口,只见一个男人包在网罩里,从房子里跑远了。

“珍妮?”她突然惊骇地叫道,“珍妮,不是安德鲁。有人来过。有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听到一片寂静。

她呼吸急促,跑进厨房,珍妮已经不在了。透过窗户,她看见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融入夜色,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