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阿曼达

夏天快要结束了。一天,阿曼达站在厨房里,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把什么东西拍到门上。她把前门开了一道缝,四五只蚊子嗡嗡叫着,她抓起那张纸片,啪地把门关上。便条写在他们今年生产的单薄易碎的劣质纸上。从它支离破碎的样子来看,她知道它已经转了好几道手。她走到窗前,眯着眼睛读着炭笔写的已经变得模糊的字迹。

朋友们,让我们在孤独赴死之前聚一聚。带点吃的。星期三下午五点。到贝蒂·巴尔萨泽太太家。由巴尔萨泽先生陪护。传给你的近邻。

此时是星期三下午四点钟。这个邀请必然用了几天工夫才传到阿曼达这里。她不能太耿耿于怀,此刻走出门外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安德鲁从早到晚多半都在忙碌,因为屋顶上微小的裂缝也意味着成群结队的蚊子。阿曼达去找珍妮时,觉得那张网罩几乎无法忍受,可是一想到又要独自苦熬一整天,脑子里乱作一团,她恨不得尖叫。

有时在和煦的春日或者凉爽的秋日,女人们会组织聚会,从一家转移到另一家,从不违反禁令,即在男人缺席的情况下房间里最多不得超过三个女人。聚会是轻松、惬意、醉意微醺的场合,是愉快闲聊的节日。夏天,蚊子使这些不定地点的聚会失去可能。所以到现在为止,阿曼达对她收到的几次邀请都置若罔闻,因为没有人出门,她不必向人家解释自己为什么缺席。见过珍妮三个星期以来,阿曼达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冥思苦想。她们后来没再说过话,阿曼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冒险出门,再去找找珍妮。

此刻,独自留在家里让她的思维变得迟钝,即使想到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地摸她的肚子,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言碎语,也不能让她打退堂鼓。也许她什么也不说,她们就能懂得她的感受。

走路去巴尔萨泽太太家不算太近,于是,阿曼达又一次闷闷不乐地用一层层网罩把自己裹起来,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她两只脚一前一后踩在泥泞中,找到了相当安然的节奏,热乎乎的淤泥在她的脚趾间聚集,她每走一步就磕掉一些。阿曼达闯进了巴尔萨泽太太的家,她护着肚子,费力地喘着气。把绕在身上的网罩解开,抖一抖裙子,转身时舞动手脚免得蚊子跟进来。阿曼达深深叹了口气,抬头看到巴尔萨泽太太正对着自己微笑。

巴尔萨泽太太相当年迈——将近四十岁——她的孙女只比阿曼达小一点。因为丈夫是仍然中用的雕刻匠,她获准陪伴他继续活着。岛上多数老人似乎都终年郁愤——为自己衰弱的身体,为即将到来的死亡——但巴尔萨泽太太笑得很安详,好像从来不知愤怒为何物。

“非常感谢您邀请大家,巴尔萨泽太太。”阿曼达说。巴尔萨泽太太握住了她的手。

“请叫我贝蒂,”巴尔萨泽太太说着,眼圈显出皱纹。贝蒂扫一眼阿曼达的肩膀,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愿你生个儿子。”她好心地嘟囔说。

这地方人满为患,七嘴八舌的女人们站成圆圈,挤在家具上,坐在地板上。阿曼达环顾四周寻找陪护人,只见巴尔萨泽先生坐在一张精雕细琢的桌子前,因为被迫充当必备的陪护人而神色厌烦。陪护人通常以两种方式履行职责。第一种像海鸥盘旋,随时转到爆发笑声或者热情四溢的地方,希望抓住不合体统或者亵渎神灵的言行。第二种受不了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常常出于自卫打着瞌睡。巴尔萨泽先生已经在沉重地眨着眼皮。

几个孩子四处乱爬,他们年纪太小,还不能在外面度过夏天。他们胡乱抱着大人的腿,扯着裙子,让自己站稳或者自娱自乐。听到响亮的啼哭,妈妈们就伸出胳膊抱着孩子摇一摇,亲吻或者喂奶,让他们安静下来。

阿曼达看见了帕梅拉·索尔,自从仪式之后就没遇到过她。阿曼达望着她,想隔着房间跟她目光交流,可是索尔太太的眼睛却坚决地盯着手中的茶杯。她看起来很难过,皱纹深深地刻在脸上;阿曼达想走过去,可是想起自己曾经赤身裸体,浑身血淋淋地在这个老太太的臂弯里哭泣,就又畏缩了。

阿曼达兴味索然,瞥到丹妮斯·所罗门正坐在椅子上给儿子喂奶。阿曼达和丹妮斯共同度过了果实之夏,这件事总会缔结纽带,消除一切因男人而起的口角。她们那年夏天没说过几句话;丹妮斯几乎马上怀了孕,疲乏无力,不停地呕吐。孩子在隆冬季节降生,是个缺陷儿。阿曼达记不太清是哪里出了问题,好像是没有脑袋或者脸蛋。第二个孩子身体健康,此刻正忙着吮吸妈妈的乳房,但是丹妮斯并不看他——她望着墙壁。

阿曼达记得听安德鲁说过,丹妮斯的弟弟斯蒂文在夏天即将来临前死了,是病死的——安德鲁不太确定是什么病。丹妮斯的爸爸也病倒了,斯蒂文去世时他也卧床不起,但活了下来。因为蚊子可能造成传染,斯蒂文的尸体在田里悄悄掩埋,没有举行葬礼。

阿曼达一时冲动,跪在丹妮斯旁边,握住她腾出来的那只手。丹妮斯在座位上跳起来,然后虚弱地露出笑脸。“你好,阿曼达。”

“你好,丹妮斯。”

丹妮斯摸了摸阿曼达的肚子,嘀咕了句什么,听不清楚。丹妮斯两只眼睛靠得很近,阿曼达看到她眼睛下方皮肤发暗,干得像纸,好像几个月没合眼了。

“我为斯蒂文感到难过,”阿曼达说,“我记得他。”

丹妮斯点点头,但是阿曼达不确定她到底听没听到自己说话。然后丹尼斯问:“阿曼达,你离家以后,伊莱亚斯有没有向你诉过苦?”

“诉什么苦?”伊莱亚斯效仿妈妈,总是极其轻蔑地看待她,她不能想象他选中她倾诉心声。

丹妮斯摇了摇头。“没什么。就当我没说好了。”

“为什么?”

“爸爸让我发过誓。”

“现在,你该听约翰的。”阿曼达提醒她。

“约翰要是知道也会同意的。”她的嗓音在颤抖。

“知道什么?”

丹妮斯耸了耸肩膀。她把儿子换到另一个乳房,把空闲的左乳露在外面,它像一枚滚圆的白色水果挂在那里。房间对面,巴尔萨泽先生看样子好像醒了过来,他盯着丹妮斯的乳房,直到她用衣服把它遮住。

“出了件事。阿曼达,又是蚊子,又是这个小东西,我睡不着,也没办法清醒地思考。操。我只是……请你别问我回答不了的问题。”

“对不起,”她们默默地坐着,很郁闷,“你怎么问起了伊莱亚斯?”

“我只是问问罢了。”

“斯蒂文诉了什么苦?”

“一些不可能的事。完全没道理。我不明白怎么会……”孩子睡着了。她把另一个乳房塞到裙子里,把他托在肩上,拍打着他的后背。“他死得很突然,说没就没了。也没生病,前一刻还活着,后一刻就死了。我始终没见到他的尸体。女儿们离开时,儿子们会发生什么事?”

阿曼达挤出一丝笑容:“这是个谜题吗?”

“谜题?我想也许是的。我不想再聊这件事了。”丹妮斯轻轻发出愁苦的笑声,把孩子换到另一侧肩膀。“跟我说说你怎么样?”

“我?我……怀孕了。”两个人都叹了口气,开始谈论怀孕后的各种小烦恼。阿曼达不禁担心自己会生个缺陷儿,但是她不会对丹妮斯说。

终于,另外两个女人加入她们,交流起了家庭疗法和孩子生病时该怎么办,阿曼达抽身离开,走向食物台。贝蒂做了著名的蜂蜜蛋糕,上面打成泡沫的奶油很快融化成黏糊糊的一滩。阿曼达切了一大块,端在手里吃得满脸都是。甜腻的感觉是沉重而醉人的,让她浑身舒泰。

“阿曼达,”贝蒂走过来,把一只手搁在她肩上,“看到你好好的,很快就要生育,我太高兴了。还记得去年夏天你让那些孩子多么害怕吗?你简直跟珍妮·所罗门一样坏。你打断了玛格丽特的鼻骨。还记得吗?”

阿曼达眨着眼睛:“不记得了。”

“嗯,做女人的第一个夏天,感觉怎么样?很痛苦,是不是?”

“是的,”阿曼达释然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泥涂在身上到处跑?”

贝蒂笑起来。“肚子这么大,不能跑了。不过我理解。我们被困在家里,孩子们自由自在地到处跑。不过我想,我们也有过快乐时光。”

“我想是的。”

“至少我们知道秋天要来了。”曾经让阿曼达最难熬的季节摇身一变而为令人宽心的许诺。

“还有冬天,春天,然后又一年夏天。”

“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贝蒂说着又笑了。

几个女人在吃蜂蜜蛋糕,嘴里鼓鼓囊囊地说着话,向她们走来。

“丹妮斯,阿曼达,”艾丽西亚·索尔说,“你们长大后的第一个夏天。”

“太难熬了,不是吗?”伊莎贝尔·约瑟夫说,两个人都轻声笑了。

“你的弗丽达怎么样?”贝蒂柔声问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叹了口气。

“夏天到来前,她还很麻烦。一直哭,不吃饭。夏天按时来了,我见她在花园里蹑手蹑脚,就放了一盘面包和奶酪出去,她把整整一盘全吃了。”

“那样到处跑肯定会饿的。”艾丽西亚说。

“他错在等待,”伊莎贝尔说,“他等了很长时间,我们只好把她从学校叫回来。还记得吧,她很不高兴?最好在他们还没长大,不通人事的时候就开始。那样的话一切都自然而然。”

“哦,我完全同意。”

“我不能相信,丽塔这时候居然不在经历果实之夏,”安妮·亚伯拉罕信步走过来说,“她又是肚子疼,又是情绪低落,什么都对,就是没来月经。”

“那么,明年夏天她就是几个大孩子当中的一个。”

“喔,是的,那样总要好些,她又多了一年做个孩子。只要月经来了,嗯……戒律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当然不是闹着玩!”

“我记得妈妈过去常说,小鸡能闻到血味,下的蛋也会大一点。”

“真的吗?”

“妈妈跟我说,我会让黄油变质。有一次我偷偷搅了搅,用手指蘸了点黄油。什么事也没有。”

“说到黄油,你尝过这块黄油面包了吗?”

“没有,是埃达·雅各家的吗?我发誓她丈夫交了好运。她妈妈说,她以前讨厌做饭,有一次把面包烤成了硬石头。她显然长进了。”

“嗯,我以前讨厌小孩子,我现在肯定不讨厌自己的孩子。”

“孩子不一样。”

“黄油面包也不一样!”

她们的笑声像一群麻雀翩翩高飞。阿曼达望着丹妮斯,看见丹妮斯在出神,心思在别处。贝蒂以前责备阿曼达,说她女性朋友太少,但是这次聚会提醒了阿曼达,为什么她不想交女性朋友。谈论身体机能、甜食,有孩子的女人沾沾自喜,这一切很快就让她感到厌烦。当然,除了安德鲁和爸爸,不允许跟男人说话,以前跟她一起疯跑的女孩又都对她视而不见。

窗外有几个满身泥水、认不出是谁的孩子飞跑过去。阿曼达很想拳头把玻璃砸碎,但是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

蛋糕吃在胃里让阿曼达觉得鼓胀,她的牙齿也因为吃了甜食有点疼痛。她转了一圈,看着快乐的女人们和打着瞌睡的陪护人,忽然很想独自待在家里,蹲在凉爽安静的地窖。

简·雅各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你感觉怎么样,阿曼达?”阿曼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很好。只是,嗯,觉得有点不舒服。”

简心不在焉地拉起阿曼达的手,她的手掌让阿曼达畏怯。它又软又湿又黏,就像那块蛋糕。阿曼达笑着含糊地找了个借口,取过珍贵的网罩缠在自己身上。她一边像陀螺一样旋转,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废话:她感到疲乏,今天过得很开心,蛋糕真美味,见到大家太好啦,诸如此类。她瞥到巴尔萨泽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好像她是个疯女人。她冲出房门,如释重负走进夏天潮湿的空气中,女人们身上黄油和面包的味道粘在她的肌肤上。她深吸了几口气,马上感觉好点了,开始拖着脚向家走去。安德鲁被人叫走,又要整晚修理屋顶,阿曼达会坐在厨房里,把脑袋搁在膝盖上,张开双腿给隆起的肚子留出空间,两眼呆呆地瞪着地板。

通往阿曼达家的道路近旁,还有一条小径穿过草地通向海滨。阿曼达闷闷不乐地想着家里等着自己的空旷,简直听得到回音。她犹豫着改变方向,踉跄地走上砂砾越来越多的小路,直到她依稀看见前方海风吹拂的海滨。初升的月亮沉重地挂在天上,低垂,膨胀,呈黄油般的金色。

“阿曼达。”

她回过身,透过眼前的灰色网格眯眼看去。一个男人站在她前面,跟她一样裹着网罩,离她很近,她得伸长脖子才看得见他。他的脸庞是一片闪烁的亮点,月光把金属丝变成了亮点。她使劲扭头,却怎么也看不见他的五官。

“阿曼达。”

他声音低沉,叫她的名字时一字一顿,好像在念咒语。她嘴唇发抖。他向她逼近,步伐缓慢,势不可挡,她趔趄地向后退去。海浪沙沙地拍打着海岸,像发烧时低微的呼吸。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她想回答,嘴唇却害怕得发麻,笨拙,只能喃喃地发出不成调的声音。她的脚后跟退到了越来越潮湿的沙子上,她感到咸水舔舐她的脚踝。

“过来。”他说,但她继续向冰冷的海水中退去,一步一步,盯着他莹莹发光的脸,它半悬在黑暗中向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