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梅子黄时雨的季节过去, 烈日当空,连日三十七八度的高温, 把整座校园照的明晃晃的。
午后, 空气中浮动着阳光炙烤在花木藤萝上, 清新干燥的气味。
“请高二高三年级关闭教室广播,下面即将播放高一年级期末考试英语听力部分——”
教室里哗啦啦一片翻试卷的声音, 和着墙上挂壁空调徐徐送出凉风的运转声,安静又充实。
这场英语难度适中。才开场三十分钟, 听力还没播,不少人都答到了阅读部分。
炎炎夏日, 坐在凉爽的空调房里, 想到即将到来的暑假,学生越做心态越放松,早早做完涂好答题卡检查完, 无聊地趴在桌上。
谁让付明华再三强调, 谁都不许提前交卷呢。
蓝烟把作文重新默读了遍, 填涂卡顺序也没有任何错误,拿起手表看了眼, 还有十分钟。
至于阅读和完形填空,经验告诉她,要相信第一直觉, 改的越多错的越多。
蓝烟托着腮,视线也飘远。从第四组最后一个,到第一组整间考场的最前方。
靠走廊的那侧窗没有遮阳的窗帘, 一束光就斜斜照了进来。
从他百乐笔的塑料顶端,一路延伸到谈书雅的填涂卡上,最后化作她桌角的一个摇动的小小光斑。
蓝烟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
那么远,晃动的光斑还是带着微微的暖,像是……他的温度。
她就那样,对着枯燥的英语阅读,抿出了笑。
等到距考试结束还有五分钟时,监考老师开口了:“等会儿考试结束铃声响起,请大家在座位上不要动。”
“把填涂卡、答卷纸、试卷纸分开摆放,我负责收试卷和答卷纸,请最后一位同学帮我收填涂卡,注意按照考试号小号在上、大号在下。等我们收齐后,再离开考场。”
“知道吧?”监考老师扬了扬下巴,看着坐在考场右后方的蓝烟。
蓝烟点点头。
三点四十分,不是铃声,是考试结束的哨声响了。
“请大家全部停笔——最后一位同学下座位,替我收填涂卡。”
蓝烟应声站起来,把自己那张粉色的填涂卡拿在手心,一一从后往前,按着“S”形的座位排布收着。
20、19、18……
一组组往前,终于到了第一列。
简余余笑眯眯把填涂卡递给她,王行云也一伸臂,把卡递在半空。
靳骞仍然只是一个安静挺拔的背影,专门非要等她到他面前似的。
好多双眼睛凝在他们身上。王行云靠的最近,身子直往前倾,就差竖起耳朵了。
都说分班季也是分手季。
给心思不坚定的人一个借口去吵去闹,等到接触新环境,刚好又可以喜欢上新的人。
年少时的喜欢,原本就来得快,去的也快。
“……你的填涂卡呢。”
蓝烟声音轻轻细细,眼皮也不抬,站在一侧问他。
靳骞把填涂卡放在她已经收齐的那叠上,然后……故意带过,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谢谢。”
他手臂半掩着动作,靳骞是拿准了监考老师背对着他们,逐排收试卷,肯定看不见。
蓝烟正清点着填涂卡的数目,一低头红了脸,却没挣脱,唇角止不住弯起来:“莫名其妙,谢什么呀。快放开。”
“谢你。”
谢谢你,谢谢你的努力。
让我能达成和你坐在同一场考试的小浪漫。
“慢点,”少年依言松了开,望着她,眉眼之间也浮起笑,清正又柔和:“别划到手。”
填涂卡这种硬质的纸张,一不小心擦到,就是道会渗血的小伤口。
蓝烟极轻地嗯了声,她披在肩上乌发飘飘荡荡,落下来几缕,映着淡淡樱色的唇,侧脸清透美好的不像话。
展颜对他一笑,蓝烟一低头抱着那叠填涂卡,跑了。
王行云&简余余:“……”
靠,为他们担心还不如担心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被狗粮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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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又是一年新的开学。
校门口欢迎新生的红色气球横幅,好像从没变过。
又一批军训回来,活力满满带着对高中生活憧憬的高一新生,涌进了附中校园。
她们也顺理成章老了一岁。
从高一搬到了高二教学楼,就在八角长廊和行政楼侧面,离校门近了不少。
蓝烟和谈舒雅选了文科,也都分到了文科实验班,致远班。
“是不是觉得还有整整两年,特别难熬?”
新班主任许朔掸了掸手上的粉笔灰,轻松笑着说:“等我们搬到正对钟楼的那栋高三楼,每天从窗户里就能看见学校正门的时候,你们终于就能毕业,解脱了。”
果不其然,收获了一片向往的嘘声:“我做梦都想上大学!”
“……谁不是呢,至少大学不用上早自习晚自习,爱干嘛就干嘛,多自由啊。”
许朔也不以为意,听见还是笑。
分班不久,学生们对新班级还没什么归属感。但对许朔这位班主任,好奇感居高不下。
他很年轻,还有点帅,是个阳光开朗,长得很像体育老师的英语老师。
但市优青、优秀班主任之类的荣誉一个不少,肯定是个厉害角色,不然学校也不会放心把致远班给他带。
每天课间操时,扫过背着手站在班级队列后的各班班主任,最出挑小白杨似的那个,就是许朔。
尤其是六班的女孩子,苦着脸羡慕到不行:“把你们班徐老师换给我们吧,我们愿意交出全班男生,包括季渐!都拿去!”
季渐和靳骞都是年级里出了名的帅哥。但大家都觉得,靳骞太冷淡高岭之花了,远不如季渐会和女孩子谈笑风生,受欢迎好相处。
谈舒雅原本噗的一声笑了,但看看身边的蓝烟,忙咳了声收住了:“……切,季渐有什么好的,哪有我们班男生贴心。”
六班就是那个很不幸,被付明华中途接手,当班主任的班。
可惜这个班的学生普遍有个性,丝毫不服管教,还特别团结。付师太一想治他们态度,不是一个两个和她对着干,而是几乎全班。
法不责众,总不能全班罚站,罚写检讨吧。
被付师太摧残过的学生听说了,纷纷在背后幸灾乐祸,说这是“一物降一物”。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啊。
“就是,”蓝烟轻不可见地拧了一下眉,也笑:“你还是趁早别做这个梦了。”
那女生直叹气,特别沧桑地回班去了,谈舒雅眼尾仍然悄悄往蓝烟身上带,终于忍不住问:“……亲爱的,你真的没事啦?”
五月那件事,让她和靳骞最后同班的一个月,连话都没敢多说。
甚至在周一的班会上,付明华还让靳骞当着全班的面,做了三千字的检讨。
检讨他不应该对同班同学,萌生出超出男女正常关系的喜欢。
当时,付明华和宋俊卿各站在讲台两侧,目视着底下,和所有同学一样,不着痕迹打量着蓝烟的神情。
蓝烟容色苍白,只是死死咬住唇,别的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可谈舒雅发现,直到班会课结束,老师们都回办公室了,教室里一片喧嚣嘈杂,蓝烟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或者说,动不了。
手心整整齐齐,嵌着的那排月牙形的指甲印,知道她有多煎熬。
还有靳骞那一番检讨。
大家慢慢回味过来,他还真是没白称菁英班第一名,春秋笔法的厉害,他那……哪里是检讨啊。
“首先我承认,我的确对班里一位女同学,产生了完全超越正常男女同学关系的喜欢。”
“想到这些年老师们的谆谆教诲,我也反省过自己,高中阶段应该更多的把时间放在学业上,而不是思考其他事情。”
靳骞顿了顿,声音平淡而安静:“……可从第一次见,那就是一种完全不受控制、也不用思考的感觉。对此,我想我只能说抱歉。”
三千字的检讨冗长,他说了很多,从头至尾,唯独没说的就是怎么“改过自新”。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死不悔改。
付明华听了当然不甚满意,刚要说什么,就被宋俊卿肃着脸打断了:“好了,靳骞!你一个学习委没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不说,还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作检讨,你是要好好想想了。”
“回座位去吧。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了,明白了吗?”
在自己班里,宋俊卿袒护学生护到了极点,让付明华一点办法也没有。
检讨也作了,座位也调了,毕竟你也没抓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还想怎么折腾。
宋俊卿的态度就差明说了。
被妈妈收了手机以后,因为周末要出去练琴,在学校也有服从民乐团安排,外出演出比赛的机会,冯端云发配了一只诺基亚平板机给她。
型号最古朴,黑白屏幕,没有任何软件功能,只能玩贪吃蛇游戏的那种,而且还是视情况才给她。
SIM卡还在她的旧手机里,蓝烟不会蠢到用冯端云的号码,发短信给靳骞。
彻底失联。
蓝烟没了QQ空间的每日打卡,还是默默在笔记本上,写下每天的学习内容。
不就是三次连续进步么。
还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断在给自己新目标,真够要命的。
蓝烟抱怨归抱怨,但也学的更拼命了。
每晚关掉台灯,闭眼准备躺下的那一刻,那天冯端云的话总是响在她耳畔:
“朵朵,别怪妈妈心狠。你说你不是不谈恋爱就活不了,也没做过出格的事,你总要证明给我们看吧。"
或许高中阶段,成绩真的是最好的证明,那她一定会证明给他们看的——
认真喜欢一个人,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蓝烟浮起笑,舒着肩,和谈舒雅说了声“没关系”。
只是没想到,等到中午放学,她就后悔说过这话了。
上午第四节课,语文老师把新鲜出炉的月考试卷,分发下来。
蓝烟语文成绩一向拔尖。
可这次拿到试卷才发现,作文她被划到了三类卷。分数很低,总分也就一下子和同班同学拉开了差距。
假如这次没有考好,那上学期的期末的进步,不也就等于作废了吗。
她一整节课都恍恍然,心不在焉,作文部分的答卷纸都被揉的微微皱了。
一下课,班里学生都往食堂校门口奔去,语文老师一边收拾着课本,把蓝烟喊到了讲台边。
语文老师很喜欢蓝烟,要不是她民乐团经常有训练表演任务,早就把她要过去当课代表了。当即翻着她的作文纸,耐心解释给她听,为什么得了这个分数。
“切记散文不能写的太虚。应试作文怎么样,都要注意把握中心和点题。除非你真想搏一把,铤而走险得一类卷,但风险也太高了呀。”
语文老师把试卷还到她手里,笑语温柔:“也不用难过了,蓝烟。你这次尝试是好的,总不能等到高考时候再试错吧,那可就危险啦。”
道理蓝烟当然明白。
虽然她也知道,假如这次考试重来一次,她大概还是会这么写,但心里一阵阵失落,还是止不住往上泛。
下课铃已经响过了十分钟。回家的、去食堂或者外面觅食的学生,都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蓝烟伏在课桌上,弹着橡皮玩儿,一点都提不起精神。
“蓝烟,你不舒服啊——”
她听见声音,直起身才发现,班里只剩她和李泽瑞了。
蓝烟从前听说过一个传言:文科班的男生会越变越“少女之友”,体贴温柔,阳刚气不足。
但理科班的女生则不然,被男生簇拥着,反倒越来越有女人味。
第二条真不真她不知道,但第一条,她们班男生几乎全中了。
李泽瑞就是个中翘楚。
他对蓝烟她们一点没有歪心思,而是认认真真,把她们当姐妹。
“我没事,”蓝烟无精打采:“你快去吃饭吧,我就是没考好,有点烦。”
“那要帮你带饭吗?”
“不用了,谢谢。”
分进文科致远班以来,传说中的尔虞我诈,蓝烟没体会到多少,但文科班泼辣的风气、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倒是体会到了十成十。
就说生理期,从前在九班的时候,谁要没带卫生巾,都要先靠彼此暧昧隐晦的眼神沟通好,然后把卫生巾夹在书里,悄悄递过去。
但现在吧,由于男同胞稀少,干脆就被姑娘们自动忽略了。
“——江湖救急,谁有姨妈巾?”
“我有我有,”答话的女生温婉小巧一只,但声音一点都不低:“新买的,还325的呢!”
话音未落,浅粉包装的东西就递到了面前。
在这途中,要是哪个男生躲躲闪闪多看了眼,说不定还会被女孩子们一眼飞回去,然后笑眯眯的集体调.戏,从脸红到脖颈。
蓝烟第一次见的时候,也是……叹为观止。后来看得多了,情绪也就稳定了。
“李泽瑞,”蓝烟想到什么,忽然望着他,眼神一亮:“你今天带手机了吗?”
“啊,没有诶,”他挠了挠头,有点赧然:“昨天晚上被我妈抓到躲在被窝里看小说,刚被没收的。”
蓝烟泄了气,谢过他后就好说歹说,把他劝去吃饭了。
她其实是想发短信给靳骞的。
他上午最后一节是信息课,在实验楼上,和她不在一栋楼。就在堵在楼梯口,也见不到。
老师们都走光了,她今天也不回家,想约他一起吃饭的。
可她没有手机,失去联系,难道要靠心电感应交流么。
蓝烟一点胃口也没有,索性把脑袋埋进手臂,趴在桌上睡觉了。
迷迷糊糊,她可能睡着了吧,或许也没有。仿佛听见有人推开教室的门,走了进来。
清风徐来。
那人停在她面前,声音隐约含了丝笑意,又很无奈:“……你怎么能睡得着的啊。”
“桌上那么多试卷笔记本乱放,也不怕压的手疼。”
蓝烟当然听出了是谁,只可惜趴着睡,起的太猛,眼前一片炫目的金星闪完,她才看清他的脸。
靳骞坐在她前面的位置上,好整以暇地侧过脸,等她从迷糊完。
“呃,你怎么来了——不是,你不是信息课吗?怎么不直接去吃饭?”
“怎么来了?找你来了。”
他嗓音淡淡,听起来很温和,要不是蓝烟对上他的视线——
少年的目色清澈干净,但又有股偏执的烈度。
他细细凝视着她,连一丝低眉抿唇的动作,都不肯放过。
这段时间躲躲藏藏的低调,连光明正大注视着她,都成了一种奢望。
好久,靳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开口:“……你先起来。”
“嗯?”
靳骞站到她旁边,“听话,你坐到旁边。”
蓝烟搞不清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红着脸,乖乖移到了旁边。
靳骞一屈身,在她的位置坐下了。
他看着面前近乎大爆炸的桌面和抽屉,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开始……替她收拾抽屉。
蓝烟是真的看呆了。
“你、你干嘛呀……”
她常年收纳能力为零,又懒得管,抽屉里的试卷和笔记本总是夹在一起。必须要到哪天晚自习提前写完作业,特别有闲情雅致的时候,才会收拾下。
每次祝玥吐槽她太没条理的时候,蓝烟总是眼神无辜,振振有词:“反正,我能找到要找的试卷和讲义就好了啊。”
可她万万没想到,靳骞有一天会充当替她收拾抽屉的角色,这太……丢人了吧。
蓝烟捂着脸呜咽了声。
也是噢。靳骞的桌面和他的人一样,永远冷淡干净。
“不干什么,替有的人收拾桌面而已。”
蓝烟弱弱的:“你强迫症吧?”
“你别说,我是有点,”他甚至从她的化学书里,翻出了一张语文诗词讲义,靳骞皱着眉笑了声:“表达了词人的放荡不羁、不修边幅?对艺术的执着追求?”
“啧蓝烟,这么一看,你在艺术这条路上走的的确很稳当。”
啊喂,什么时候靳骞也会毒舌了。
蓝烟恨恨拍了他一下,“你再说一遍?”
“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他一耸肩,低头继续,语气很柔,像是哄又像妥协:“不闹了,你不饿吗?收拾完带你去吃饭。”
蓝烟被他说的瞬间没了脾气,彻底由他去折腾,只是在一旁问:“靳骞,你路上碰到谁啦,怎么会突然跑回教学楼?”
“我谁也没碰到。”
靳骞动作缓了缓,“……其实我从实验楼出来,已经走到食堂的楼梯上了。但看到”学生第二食堂“那几个大字,忽然就不想上去了。”
“最近食堂伙食是不怎么样。”
“不是,”他翻着她的书,带出一丝风,吹动了她颊边的碎发,他问她:“你相信直觉吗?”
“那时候,我感觉你在班上等着我,一点都不会错的。”
一时安静。
蓝烟一个字都说不出。心口有许多情绪翻涌,分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她慢慢的,双手环上他的手臂,悄无声息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就像温柔环抱着树木的藤蔓一样。
她看见他抿住唇,像是抑不住冲动。连带着喉结都忍不住,上下一滚。
手里那张化学卷子,也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
到底捡还是不捡。靳骞舍不得此刻的温存,但心里坠坠的,跳的剧烈。
少女柔软的腰肢,让他有种非常荒唐的冲动,直往上窜。
他偏过脸,嘟哝了句“什么味道”。
其实是窗外,正在工作的除草机,带出的淡淡青草香气。
蓝烟知道靳骞对气味格外敏感,吸了吸鼻子,然后完全意识不到他焦灼的状态地,笑盈盈的:“护手霜呀,应该是水蜜桃味道的。”
她怕他不信,伸手凑到他鼻尖,却没想到靳骞居然会躲。
阴差阳错,她带着淡淡馨香的指腹,就这样……按上了他的唇瓣。
很热,又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