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祖母, 他们怎么还在这?”

沙丘后面露出两个脑袋,一个满头发丝半数灰白,一个正值青春年少——正是段佩承祖孙俩。

从他们头顶堆积的黄沙来看, 显然已经在这趴了不短的时间。

在他们前方远处,是数百灰扑扑的人影,他们正将帐篷从黄沙中清理出来,然后重新固定。

祖孙俩已经盯了他们近一个月。

武林大会的时候,他们没去荒漠客栈, 自然也不知道客栈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祥城待了一阵, 打算避过武林大会的时间,只知道苏家的人进去后就没出来, 还有在兵器谱排名靠前的狂刀,后来他们找人打听, 才知道狂刀被杀,凶手还是彰野人。

而另有一件足以震荡江湖的大事,是苏家与彰野勾结,乃蓝家灭门的幕后黑手,更甚至联合彰野的高手想要在荒漠中将对手斩尽杀绝。

偏南地区的晟阳教教主也率领大量教众出现在荒漠客栈, 据说和苏家、彰野是一伙的。

本以为三方势力联合,怎么说也能叫武林大半的势力头领葬身荒漠, 谁知却半路出了岔子。

晟阳教还未进入荒漠的时候,就被一个似乎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给端了老窝, 死伤无数, 剩下半数精英,抬着人晃悠到了荒漠, 本以为能靠两位小伙伴将这个“妖女”给拿下, 谁知道就这么一个期望, 导致两位小伙伴也沦为了“阶下囚”。

这两个小伙伴自然是苏家和偷入境的彰野人。

晟阳教主最初想的很好。

彰野人不多,来的却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领头人更是当今武林中的翘楚,小姑娘别看玩蛊厉害,在沙子里却连走路都不稳当,只要进了彰野的队伍里,他就立马反水,帮着彰野对付她。

然而想象很美好,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一个照面,小姑娘脚步一绊,身形一矮,直接躲过了彰野头领的拳头,接着头发里冲出来一只浑身漆黑的八爪蜘蛛,给彰野头领来了个抱脸杀。

那蜘蛛与她发饰融合在一起,多日相处下来,他们竟无一人发现。

彰野头领当即扑地阵亡。

彼时蛊娘直起身,手腕一转横笛,回头瞥他,整张小脸上洋溢着兴奋,头上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她道:“愣着干什么,冲啊!”

还能怎么办,冲呗。

之后未免彰野头领被毒死,晟阳教教主废了好大的劲,将身上的解毒丸全给他吃了进去。

一听人说起这个名为蛊娘的少女,段氏祖孙俩脑海中突地浮现出一个少年身影来。

之前他们怀疑他是裴家人,后来一想,裴家的两位公子确实早已及冠,与他年龄不符。

而问起少年,那去了荒漠客栈回来的人顿时起了兴头,猛灌一大口酒,细细说了起来。

荒漠客栈还真有一个奇奇怪怪的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却先是拒绝苏家收徒,后面更是直指苏家就是蓝家灭门的凶手,苏家自然不会让他说出来,却被人给拦住。

之后便是那小姑娘带着晟阳教和彰野人登场,可谓一己之力镇压全场。

说着,这人忍不住握住自己手臂,露出恶寒的表情来。

“那天上地下全是虫子,从你身上爬过去,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虫子足尖踩在脸皮上,又痒又痛。”

段佩承和他祖母身临其境似的咧了咧嘴,感觉不太好受。

“制服所有人之后,那小姑娘就和少年碰了头,说是——”这人回忆了下,“以浮云山庄之命,要给他们判刑什么的。”

又是浮云山庄。

直至此时,段氏祖孙俩心里的忌惮已经变成了麻木。

段佩承干咽了一口口水,眼珠子瞪着远处忙忙碌碌的身影:“那人不是说,浮云山庄的人好像有什么事,没时间处理他们,就让他们在这里……绿化?”

段老妇呸的吐出嘴里的沙子,恨不得把他们也当沙子给扬了。

“鬼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多久,若是过一阵他们还在这,咱们就不管了,该干咱们的干咱们的事,就不信这个浮云山庄还谁都想管不成。”

段佩承双眼一亮:“祖母,您想到办法了?”

段老妇得意一笑:“届时咱们做些干粮糕点送来,就说体恤小姑娘一个人在这看守这些卖国贼,量她年纪不大,说些好话哄着,说不定还能让这些人帮咱们找找呢。”

“祖母,还是您老人家聪明!”段佩承竖起大拇指,“他们人那么多,找起来可比咱们两个人找快多了——只是,如果那小姑娘也要分一杯羹怎么办?”

段老妇横他一眼,一个巴掌敲在他脑壳上:“傻!”

“就凭咋俩怎么守得住,还不如叫这浮云山庄的人参和进来,观自他们出现以来的行事作风,绝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反倒比那些名门大派讲理多了。就算大头不是咱们的,只是喝点汤这辈子都发达了!”

段佩承恍然大悟,结果又被捶进沙里。

他胡乱扑扑脸:“干嘛又打我!”

“现在没说要和浮云山庄联手呢,能独吞你以为我不想独吞啊,还不低头藏好!”

“哦。”

一只手指长短,颜色与黄沙极为相近的小蝎子从两人脚下无声爬过,留下浅浅爬痕,风一吹,便被黄沙盖住了。

远处,蛊娘坐在帐篷里,喝着凉水,吃着糕点,在她身边的矮桌上还放了一盘蜜水,几只荧蓝黑蝴蝶落在盘子边缘,伸出口器点在水面。

场景美好的不像是在草木难生的荒漠,而是在遍地艳丽又暗含杀机的雨林花丛。

她的右腿架在左腿上,小幅度的晃动着,绣鞋上的花纹随之上上下下,像是蝴蝶在飞。

然而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花纹之中,藏着一只指甲大的小虫,六足扣住绣线,像是个闪亮亮的宝石。

一只小蝎子千辛万苦的爬了回来,顺着蛊娘支在地上的左腿一路爬上她的肩膀,螯足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那两个人竟然还在?”

蛊娘惊讶,随即露出思索神色,半晌,曲起手指挠了挠脸颊:“……为什么还在呢?”

外面,苏家家主、晟阳教主和彰野头领蹲在一个帐篷里,确认帐篷里面干干净净只有他们三个活口之后,说起了悄悄话。

苏家家主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咱们就在这种地吗?!”

晟阳教教主则露出了摆烂的无所谓表情:“不然呢,你去杀她啊。”

毕竟他可是从晟阳教教址一路挺到荒漠里都忍住了没下手的狠人,忍而已,简简单单。

彰野头领面色深沉,他对蛊娘唯二的印象,都是抱脸虫杀。

实在是一身力气没地使,憋屈坏了。

他目露杀意:“你们牵制,我来杀她!”

只要在一息之内没有虫子能碰到他,他绝对把她骨灰扬了!就扬在树底下,让她逼他们种树!

除了晟阳教教主,苏家家主和彰野头领皆坚定不移的认为是蛊娘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他们早有准备,绝对不会再被一击即倒了!

入夜,忙碌了一天的“种树人”终于得了空闲,可以吃点东西,围坐在一起聊聊天。

然而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有三个人——一个苏家人,一个晟阳教众,一个彰野人——在不停地走,每个人堆里都要待上那么一会。

巧的是,段佩承自己脑子缺根弦,但他的祖母却多长了一个心眼,很快就发现了这种异常。

她激动地握住孙子的手,目中含泪:“孙儿,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段佩承也很是激动的回握住她的。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银白色光芒落在荒漠上,黄沙仿佛也成了银白色,风吹的时候,细微的黄沙雪一样的在地上飘了一阵。

白日里仿佛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停止了,那间只住着一个人的帐篷内夜间从不点灯,但在场高手不少,能听到里面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共同的意识。

她睡着了。

……

临近京城的一座小县城中,学者坐在客房窗前,抬头静静望着月亮。

月光照在他精致的、无表情的小脸上。

老张坐在桌边,悠然吃着他的夜宵。

“小娃娃,你不吃点?”

学者摇摇头。

老张自己吃怪没劲,拎着酒壶坐到了他旁边,没话找话:“那沙漠里,留小姑娘一个人没事?”

学者身子没动,只头转了过来,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眼。

老张一撇嘴:“得,我知道了,又问傻问题了是吧?”

类似的行为这一路上发生过很多次,裴庆和龚氏聪明的不再问,打又打不过,只能乖乖的跟着走,半途还有家仆追来,说家里的两位公子询问何时回家,也只能假笑着说还有些事待办。

而另外跟着的,则是裴素云和丫鬟音娥,主仆俩知道学者不会害她们,就当成一路游山玩水——还有免费保镖。

唯有老张,实在是憋不住好奇心,对浮云山庄的好奇几乎快要从心底里喷出来。

当初他还是张老怪的时候,就因为好奇心太过旺盛,才得罪了不少人。

可最初认识的盲医一伙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学者虽然聪明,可他年龄摆在那呢,老张若是成家,孙子也该有他这么大了。

就总下意识觉得学者好套话,忍不住问他。

“蛊娘是庄主在乞丐窝里捡回来的,当时也是冬天,下着大雪,没有东西吃,就吃雪,扒地下的草根吃。”

老张神色微动。

学者接着冷冷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

老张感觉这发展不对。

果然听他又道:“实际上她既不是孤儿,也没吃过雪,是因为从小喜欢虫子,被人排斥,才加入我们。”

老张:“……”

谁能想到学者这小孩看起来一本正经,还会逗人了。

学者望着月光,仿佛能看到遥远的大荒漠的景象。

“这个世界上,除了庄主和她的虫子,没人能杀她。”

……

“教主,咱们一会怎么做?”教众凑到晟阳教教主身边,眼珠子紧紧盯着坡边的帐篷。

晟阳教教主猛捶他一下,压低着嗓子训斥道:“你傻啊,通知下去,一会都细心着点,叫他们跑在前面。”

教众顿时乐了:“还是教主英明神武。”

晟阳教教主:“他们不清楚,咱们还不知道么,那丫头手段多着呢,等他们把虫子隔得差不多了,咱们再看情况冲。”

另一边,苏家虽然不知道蛊娘手段如何,想法却与晟阳教教主的想法不谋而合——叫另外两家顶在前面。

他苏家人少,可经不起耗。

彰野这边,显然也清楚苏家和晟阳教两边的主人有多阴狠,吩咐下去:“多注意他们两家,情况不对就撤。”

结果就是一点风吹草动,三家都撤了。

然而蛊娘不介意借着这个机会教训他们一顿。

他们以为的沙沙声停止,只不过是因为夜间气温降低,地下的所有虫子都进入到更深的地下休息起来,只要蛊娘心念一动,就能瞬间破土而出。

数百人瞬间重温了一月前的恐惧。

“这次你们没有解毒丸了吧,如果不小心毒死谁,就只好请他做肥料了。”蛊娘站在帐篷前,有些恶劣的笑着,“因为你们的行为,我可以给你们种蛊了,惊喜吗?”

月光将这一切照的清清楚楚。

被包围的少女、黄沙般铺天盖地的虫子、雕塑似的保持姿势站立不动的人。

段老妇一手捂住孙子的嘴,一手捂住自己的,满目震惊。

半晌,段佩承拿下自家祖母的手,气声道:“祖母,咱们还要等吗?”

段老妇又是给他一下,同样气声回道:“等个屁,咱们撤,过几天再来。”

两人小心翼翼的爬下沙坡,丝毫不知看管着各人回各自帐篷的少女朝着这边望了过来,漆黑的眼珠闪烁着同月色一样的光亮。

她喃喃自语:“为什么现在又走了呢?”

……

如此又过几日,学者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此时的小医馆内空无一人,学者站在门前,对着铁锁沉思了下,老张去开自己小酒馆的门,回头望了一眼,顿时笑了:“小娃娃要不要来我这啊?”

然而学者没理他,仰着头,无神的大眼望向天空:“千面——开门——”

他声音不大,刚刚好能叫几人听清的程度,除了老张,其余四人均是面面相觑。

下一瞬,一道浅紫身影出现在学者身边。

“您真是的,叫小生和叫小狗一样。”

虽说如此,他还是咔哒打开门,推门请他进来,而后对裴素云浅浅一笑,手中扇子朝腰后一别,抱拳作揖道:“在下千面,见过裴小姐。”

裴小姐面纱下的脸颊微红,虽说对他没有什么特别心思,然而第一次见到如此面若好女、却又清朗出尘的人物,难免羞涩几分。

千面最后才对裴庆夫妇俩行了一礼,只是略显敷衍。

两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后院的两间房留给裴庆夫妇和裴素云主仆两个正好。

稍微修整一下之后,学者就随着千面离开,老张左右自己一个人待着无聊,索性也跟了过去。

檐墙上传来猫叫,裴素云一看,便见两只猫一黑一橘,黑的那只爪子按在橘猫头上,压的橘猫不得不整个趴在墙头,可怜的咪咪叫,而黑猫也注意到他们两个,正睥睨的朝下方望来,金色双瞳似有人性。

音娥惊讶的叫了一声:“小姐,这黑猫好俊俏啊!”

闻言,黑猫胡须微动,高傲的扬了扬下巴,松开了按在橘猫头上的黑爪。而橘猫难得自由,也不跑,大着胆子去蹭黑猫的毛,几下就将黑猫理好的毛蹭乱,被暴怒的黑猫再次按在墙檐上。

裴素云笑出了声,只觉可爱。

……

千面领着学者和老张,没走正门,直接翻墙进了荆缙的院子。

此时后者正在国子监上课,冬狩接近,应该是在学骑马。

出了南泽王逼宫的事情之后,皇帝不仅没取消冬狩的打算,甚至还发话要大办,不仅宫妃皇子公主会到场,就连大臣及其家眷也被准许同往。

赵翠翠来荆缙的房间打扫,见到三人还愣了下,但她记得千面的脸,默默福礼后就退下了。

只心底奇怪那小少年是谁,没问出口。

到傍晚,荆缙冷着一张脸回来了。

他身上脏兮兮的,脸上手上都有淤青,近日手边常拿的那把扇子也不见了。

赵翠翠本高高兴兴来迎他,见到的时候却瞬间禁了声。

府内的丫鬟小厮各个大气不敢喘,赵翠翠硬着头皮提醒了一下,说有人在房间内等他。

荆缙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迟疑片刻,才点点头,也不说话,径直推开门。

他以为只有千面,没想到竟还有两人。

那少年双眼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在他身上扫了两眼,声音淡淡,不似褒贬:“被揍了?”

下一刻他自我否定道:“不,你是皇子,他们不会明目张胆的揍你,千面说你近日在学马,应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荆缙愣愣点头。

学者问他:“感觉怎么样?”

荆缙一怔:“什么?”

“被联合起来欺负的感觉。”学者慢走几步,走到他面前,只距离一步之遥,背着手仰头看他。

荆缙眉头皱了起来,他完全不想跟人分享自己今天的遭遇,而且他还不知道这才到他胸口高的小少年是谁。

不等荆缙问千面,学者就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说道:“在下浮云山庄学者,从此刻起,既是殿下的老师。”

老师?

荆缙这才想起,前些日千面确实说过,会给他找来一位先生教导他,只是这?

他略有些狐疑的目光落在学者身上,被后者看个正着。

身材矮小的少年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把戒尺,啪的一下拍在荆缙腿上。

打的他措手不及、原地起跳,嗷一嗓子喊了出来。

恰好被往这边走的李嬷嬷听到,吓的老人家小跑起来。

学者朝后瞥一眼,千面当即会意去拦人。

老张看了看一高一矮两人,东望望西望望挪到边上,假装自己不存在。

学者手持戒尺,十足冷酷:“如果我是你,就顶着这身伤去见皇帝,而不是冷着一张臭脸回来,独自气愤、质疑,还有惧怕。”

他看向荆缙手心,那里有不少划痕,

“千面说他之前送了你一把扇子,怎么,没了?”

荆缙目视前方,声音沉闷:“被踩烂了。”

学者再次问道:“感觉怎么样?”

荆缙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小声道:“难受。”

这词可委婉多了。

学者:“伸手。”

荆缙瞄瞄他手里的戒尺,可怜巴巴的伸出掌心。

——被放了一块饴糖。

“再自我介绍一次。”学者后退一步,戒尺又不知被他收在了哪里,“在下学者,自浮云山庄而来,奉命教导殿下,为君之道。”

荆缙:“……”

他难得紧张的不知道说什么。

老张却先跳了起来:“等等,小娃娃你说什么?”

“忘记告诉你。”学者转过身,“龙居浮云处,浮云山庄所奉者,自然是真龙天子。”

老张:“那你们庄主是——”

老张发誓,如果他说庄主是皇帝的话,那他就马上跑路。

学者:“非要解释的话,庄主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老张呵呵笑:你看我信你一个字吗?

不过只要不是皇帝,他就放心了。

老张耸耸肩,重新坐下。

学者转回身:“拜师礼那一套就省了,从今日起,殿下需称呼我为老师,课业方面,就饭后一个时辰吧。”

荆缙除了点头,没别的动作,唯有握着饴糖的那只手,悄悄握紧。

“为了在争斗中留下小命,请努力的登上皇位吧。”

老张一口茶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