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美国人如何对待艺术[2]

大致上,每个人都拥有相等的财富,谁也没有过多的剩余财富,所有人都希望生活舒适,大家都不断努力追求安乐,这将使人容易陷入爱好实用而不太追求美的状态。我不想再对这些进行一一赘述,以免浪费读者和我自己的时间。在民主国家,这种现象随处可见,因此,它们首要得发展对象,是使生活可以舒适的艺术,而不是用来点缀生活的艺术。他们在生活习惯上仍以实用为主,让美居于其次。它们希望美的东西同时也是实用的。[3]

然而,我还想更进一步进行探讨,在说明这第一特点以后,再描述其他一些特点。

总的来说,在承认特权的时代,几乎每一项艺术都是其从业者的特权,也就是说每一种职业也都是不准其他行业涉足的独立领域。甚至在所有行业都已经处于自由状态的时候,贵族制国家向来具有的停滞性,还是会使从事同一行业的那些人形成一个独特的阶级,而这个阶级的成员永远是原来的那几个家族。因为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熟悉,所以不久就产生了同业的共同意见和同行的自尊。在这种实业阶级内部,每一个手艺人都会努力工作,他们并不只是为了赚钱而工作,而且还要为保持自己的荣誉。无论做什么,他们优先考虑的既非他们自身的利益,也不是他们顾主的利益,而是团体的利益。这里所说团体的利益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每一个手艺人都要需制造出优秀的作品。因此,对于生活在贵族制度时代的手艺人来说,尽量做出精美的制品才应该是艺术追求的目标,而不是使制造速度加快,更非降低造价。[4]

相反,如果所有职业对任何人都开放,所有人都可以随时进入或离开某一行业,大家就会把同行者视为外人,对彼此互不关心,这时,行业便不会再有社会联系,每个从业者都在自食其力,只追求尽量以最少的费用赚取尽可能多的钱。只听命于那些能抑制他们的消费者的意志。但是,与此同时,消费者也会对他们采取相应的对策。

如果在一个国家中,有一小部分人长期占有财富和权力,那么这个国家的财富大部分将一直被同样的一小部分所享用;而其他的人,则会因为贫穷、习俗和自我节制,而无法享用这些财富和权力。

这个贵族阶级一直稳定地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状态,并且在范围上既不扩大也不缩小,所以它感到自己的需求永远没有变化,而且永远以相同方式享用。而对于这个阶级的成员来说,由于他们居于高人一等的世袭地位,自然会爱好最精致和最耐用的物品。

这一现象使得全国人民对待工艺品的态度发生了普遍性的变化。

在这样的国家里,即使是农民,通常也会倾向于购买最好的物品,否则宁可不买。

因此,对于贵族制社会中的手艺人来说,他们的服务对象通常人数有限,而且这些顾客通常非常挑剔。这些手艺人完全是凭借自己高超的手艺在赚钱。

如果所有的特权都被取消,而等级的界限也随着消失,所有人都可以在社会的阶梯上浮沉漂泊的话,上述的情况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在一个民主国家里,经常出现这种现象,那就是许多人的家产都是变得越来越分散,并且在不断缩小。当家业兴旺时,他们一直保持的某些需求变得根深蒂固,并不会因为他们无力再满足而消失不见。为了满足这些需求,他们就会急切地寻找某些可以找到的间接办法。

在民主国家里,我们也常常看到另外一种现象,那就是许多人的财产日益增加,但他们的欲望比财富增加得还快。在他们仍未变得富有之前,早就把贪婪的目光盯在他们希望获得的财富之上了。这些人也要千方百计去寻找捷径,以便尽快享用那些财富。这两种原因造成了民主国家出现如下现象:很多人虽然无能满足自己的需求,但他们宁可让自己的愿望得以勉强满足,也不愿意放弃所期求的对象。

因为手艺人也有这种感情,所以对这些人的感情他们更容易理解。在贵族制社会,他们向少数人高价出售自己的制品;而现在,他们发现有更便利的致富方法,那就是降低价格,增加销量,向大众廉价出售制品。

但是,只有两种办法能降低商品的价格。

第一种办法是找到最好并且最快的生产方法[5]。第二种办法是大量生产品质基本一致但价格较低的制品。对于民主国家的手艺从业者来说,他们的智力几乎全都用在这两个方面上。

他们会努力去探索和研究,目的就是发明那些不仅能把产品制作得更好,而且可以做得更快和造价更廉的工艺。如果无法实现这一目标,他们就想尽办法降低其所出制品的原有质量,但又不能使制品的原有用途发生减损。在只有富人才戴得起表的时代,表对大部分来说几乎是奢侈品。但是,现在的表已经变得很普通了,每个人几乎都能拥有。因此,民主制度并没有使人的精神只专注于实用工艺;另一方面,它还使得手艺人们快速地大量制造不够完美的制品,而对于消费者们来说,他们也满足于这样的制品。

我在这里并不是说,民主制度下的手艺人无法在需要的时候制造出更好的制品。只要买主肯出钱,使得手艺人的时间和劳动得到良好的报酬,手艺人也会经常造出品质一流的制品。在各行各业都参与其中的这场斗争中,由于存在广泛竞争和大量的实验,自然会出现一些手艺高超达到行业巅峰的工匠,不过他们没有多少机会去显示自己的出色手艺,而且他们对自己的手艺也极度吝惜。他们非常审慎,一般情况下不喜欢展现自己的手艺。他们虽然有能力超过他们所承受的任务,但他们往往只满足于完成任务而已。与之相反的是,在贵族制度下,手艺人总是在不断竭尽才能工作,不达到其本行的高峰不肯罢休。

当我在一个国家看到其工艺制造出一些精美的作品时,我无法仅凭这一点就能对该国的社会情况和政治制度做出正确的判断。[6]但是,通常来说,如果我发现该国的工艺品不够完美,不过数量很多而且价格便宜,我就可以下定论:这个国家的特权正在消失,各阶级正在逐渐混合,而且在不久之后将会融合在一起。[7]

在民主时代,匠人不仅要使自己那些有实用价值的制品能够卖到全体公民手中,而且还要尽可能地使其全部制品具有它们本来并不具有的异彩。

如果在一个社会里,各阶级互相混合,则所有人都会想装出与自己实际情况不同的模样,并为此大费苦心。由于这种感情完全出于人心的倾向,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这种感情并非由民主制度造成的。然而,民主制度却在使人把这种感情用于物质方面。在任何时代,道德方面的虚伪都并非罕见,但在奢侈方面的虚伪则是民主时代的独特现象。

很多手艺人为了满足人的虚荣心的这种新需要,便在工艺上进行作假欺骗,有时甚至做得太过分,从而使得工艺本身受到损失。我们可以看到,现在市场上已经出现了足以乱真的假钻石。等到发明出的制造方法达到完美的境地,使得这些假钻石可以以假乱真时候,人们很可能就对两者都失去兴趣,把它们当作一般的小石子了。

在这里,我想谈一谈艺术之中那些被我们特称为“美术”的那种艺术。

我认为,民主的社会情况和制度不一定会导致从事美术的人数减少,不过它将对美术工作者的造就方式产生巨大的影响。有两方面的因素:第一是,许多原来爱好美术的人都变得很穷;第二是,许多还不富裕的人会开始养成这种爱好,至少会模仿别人的这种喜好。消费者的人数不断增长,但是那些富有并且挑剔的顾客的数量则在不断减少。于是,我之前在讲实用艺术时提到过的现象就会在美术中发生了。这个现象就是,艺术家的作品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多,而艺术品的价值却大大降低了。

人们追求的目标不再是伟大的艺术品,他们只注重优雅和美观,对他们来说,外表远比实质关键。

在贵族制社会中,出现了一些伟大的绘画作品;而在民主国家,绘画作品的数量虽多但多为平庸之作。在贵族制社会条件下,建造了许多青铜像,而在民主时期只塑造了一些石膏像。

当我从大西洋的支流伊斯特河第一次抵达纽约的时候,我惊奇地看到离市区不远的地方,沿着河两岸建造了许多白色大理石的小宫殿[8],其中有几座建筑很是经典。但是,第一天当我特意到特别引起我注意的一座宫殿近前去观看的时候,发现它的墙是砖砌的,表面抹上了白石灰,而它的柱廊也是涂了油漆的木柱。前天使我赞叹不已的那些伟大建筑,原来都是这样的质地。

民主的社会情况和制度还会使所有模仿别人的艺术作品容易被人看穿,因为这些模仿者往往只专注于描绘形象,而不重视刻画灵魂,他们通过描绘行为和感触代替了对情感和思想的描绘。总之,他们用现实的需求代替了理想的位置。

拉斐尔对人体构造的烦琐细节的研究是否能像我们时代的画家那样彻底呢?对于这一点,我仍存在怀疑。在对待人体结构上,他所关注的重点与那些画家完全不同,他们追求的是精确和符合实际,而他追求的是超越自然。他既要把人画得像人,但又要高于人本身,而且要把美画得更完美。

与之相反,大卫和他的学生们既是著名的画家又是有名的解剖学家。所以,虽然他们能够真实地再现他们的模特,但却很难利用想象超越模特本身。他们完美地再现了他们眼前的模特的模样,而拉斐尔则在追求一些超越自然的东西。大卫及其学生留给我们精确的肖像画,但拉斐尔却能使我们从他的作品中窥到神韵。

上述关于绘画方法的理论,也可适用于题材的选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大都选取一些超越自我的伟大题材并远离他们所处的时代,这使他们得以发挥无限的想象力。而当代的画家,追求的目标通常是精确地再现他们眼前的个人生活的细节,并只根据自然界到处可见的原物去复制琐碎的细节。[9]

注释


[1]1. 民主制度还有民主的社会状况让人类的思想趋向于实用性而不是像艺术一般的美感。我之前展示了这个观点,但是没有进行证明。章节的其余部分是对它的总结或者补充。

2. (1)在贵族社会中,艺术家们在意的是维持自己的名声和艺术家群体的名声,而不是有着赚取钱财的欲望。艺术的目标是创造数目不多的大师级的著作,而不是大量不完美的作品。而当一种职业不再构成一种群体并且成员经常改变时,情况就不再是这样了。

(2)在贵族社会中,消费者通常数目很少,很富有,要求也很高。在民主社会中,消费者数目众多,生活拮据,几乎总是有着更多的需求。因此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本性结合起来增加了艺术作品的产量,也降低了它们的水准。

(3)在民主时代中还有一种相似的艺术倾向那就是在其作品中模仿本来没有的丰富多彩。

(4)民主社会的状况和民主制度尤其让美术的目标集中在优雅和美丽,而不是卓越和伟大上;身体的表现更重于精神的表现;他们由看重理想变为了注重现实。(YTC,CVf,第12—13页)

[2]“在各种美术中,我只清楚地看到了关于建筑、雕塑和绘画的一些东西。而至于音乐、舞蹈……我则什么也看不到。”(草稿中的第五章,草稿,卷1)

托克维尔似乎并不欣赏他在美国之旅中所参加的音乐晚会。在他的信件中,他说这些音乐是“猫叫春一般的音乐”和“让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博蒙觉得还是在他编写的托克维尔的完整作品的版本中删除掉这些注释才好。

[3]是什么让“实用性”盛行于民主国家中。

[边上写着:也许是哲学。是什么让实用教条盛行的呢。

“功利主义”]

这个观点是必须的,但是也许它已经在这个标题或者其他标题中被探讨过了。它必须被分开来探讨。在我的作品中太过于重要了,因此不能只是偶然提到。在所有事物中被承认重要性的实用性实际上是民主时代的主要和丰富的特征之一。

有许多事物都可以让人们对实用性的喜好在这样的时代中占主导地位:普通的财富,并不富足的生产力,想象力的缺乏或者是良好生活条件产物的永恒重负。只有在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之中才有对文字的普通意义的想象;而中层阶级却没有。

还有其他许多原因。找找看吧。

1838年4月12日。(YTC,CVk,1,第10页)

[4]你可以在贵族社会中看到,也可以在民主社会中看到人们在发展实用的艺术,他们就算不是擅长所有,至少也擅长其中的几种。这让我们记起中世纪的战士们所遗留的盔甲,和从我们城市的中心直插入云的哥特式教堂,我们从这些东西中就可以知道那个时代的兵器制造者们和石匠们都是技艺超群的人。

但是他们没有将现代艺术家一样的精神带到他们的作品当中。(草稿,卷1)

[5]“民主制度将人们引导向实用性的艺术并不完全因为它减少了对美术作品有需求的人的数量,而更是因为它剥夺了人们在艺术中寻找美的事物的兴趣。”(草稿中关于艺术的章节,草稿,卷1)

[6]一些艺术作品的完善并不是文明的证据。

被西班牙议会如此轻易征服的墨西哥人在棉纺织手工业上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水品。他们纺织的布匹和覆盖在纺织物之上的颜色都是值得让人赞赏的。第64页。

在印度,棉织物,尤其是平纹细布的柔软性,光泽度和柔韧性以所有欧洲人的艺术水品都是难以模仿的。第61页。

但是印度仍然是一个半开化的国家。

事实就是单独的艺术完善化是无法证明什么的,只能证明发展艺术的人从刀耕火种的时代中脱离了出来。在这样的状态下,没有什么是能够被完善的。

另一个贝恩斯在书中为我提供的奇妙的事实就是达纳地区的平纹细布只有在印度有了统治者和贵族阶级之后才展现出了它的辉煌。而在缺少秩序以后,它们也开始走下坡路了。第61页(草稿,卷1)

爱德华·贝恩斯,《英国的棉纺制造业》(伦敦:H. 费舍尔、R. 费舍尔和P. 杰克逊,1835)。1966年在纽约由奥古斯塔斯·M. 凯利再次出版(经济学经典作品再版)。

[7]“因此民主只是从艺术中得到了大量的平庸的产物,但是这些产物足够让我们的同胞中的大部分人过上条件优越的生活了,而更完美的作品只提供给极为少数的人。”(草稿中关于艺术的章节,草稿,卷1)

[8]“……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的乡村屋舍,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盒子一样但是却非常精致……我被这些小房子的舒适度震撼了,也被它们在整个地表上形成的气势所震惊了,我将要设法得到这里面最漂亮的一两栋的设计图或者蓝图。或者艾米丽会为了纳克维尔用得上呢。我已经打听到了,它们并不耗费太多的金钱。”(摘自托克维尔写给他母亲的信件,1831年4月26日到5月19日,YTC,BIa2)口袋记事本1实际上包含了这些房子其中一栋的建筑蓝图。(YTC,BIIa,第2—3页)

[9]他们总是急着赶在死去的人被埋葬之前描绘战争的情形,也热衷于在我们眼前展现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的事物。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会对将我们时代中的民主和在古时候冠有同样名号的民主进行比较感到厌烦。这两种民主之间的区别在任何时候都会显现出来。对我来说,我不需要去考虑奴隶制度或者其他让我将希腊人看作贵族制度的民族因素,尽管在他们当中有着一些民主的制度。我不赞成用亚里士多德的作品来完成对我的说服。对我来说,对这些国家所遗留的雕像进行考究就够了。我可不会认为创造阿波罗雕像的人会是来自民主社会。

[靠近最后一段的边上的空白写着]删除掉。我认为我提出了无用的异议。(在后一章节的草稿中,草稿,卷1)

对于这一部分,博蒙写道:“在美国存在着一种盛行的画作:那就是肖像画;这不是对于艺术的热爱,而是自我而爱。”(《玛丽》,I,第2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