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曼丁尼亚战役(前418年)

前418年8月底,斯巴达人在得知泰吉亚受到威胁后,立刻召唤阿卡狄亚盟友在那里与他们会合。他们还要求在科林斯、玻俄提亚、福基斯和洛克里斯的北方盟友尽快赶到曼丁尼亚。部队能否及时赶到是个问题,因为奥尔霍迈诺斯陷落之后,这些国家大多数的南下道路都处在敌人的控制之中。为了安全通过,这些北方盟友必须先集结自己的军队,可能是在科林斯集结,然后以数量优势压倒任何阻挡他们的敌人。即便尽了最大努力,北方盟军在收到斯巴达人的指示之后仍至少需要十二至十四天才能抵达曼丁尼亚。另外,修昔底德的记载表明其中一些北方盟国对斯巴达的召唤不悦,而玻俄提亚人和科林斯人可能还在为他们上次进军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毫无成效而恼怒。这种不情愿和怨恨情绪也可能使他们耽搁了更长时间。

阿基斯二世进军泰吉亚

阿基斯二世估计自己在曼丁尼亚遇到的敌军兵力和他之前在阿尔戈斯遇到的差不多,也就是约1.2万人。他在阿尔戈斯的军队约8000人。如今他又得到了一些解放黑劳士,再加上泰吉亚人的城内军队,他的总兵力可能多达1万名重步兵。即便如此,敌军兵力仍然超过他。

阿基斯二世还有另一个问题,即斯巴达人对他的指挥信心不足。他曾两次率军入侵阿提卡。第一次发生了地震,他未能进入阿提卡。第二年入侵时,阿提卡的庄稼尚未成熟,士兵无法获得口粮,而猛烈的暴雨更是增加了饥饿将士的苦难。这次入侵只持续了十五天,是整个战争期间最短的一次。雅典人在皮洛斯建造要塞的消息迫使阿基斯二世率军返回了斯巴达,虽然吃尽苦头却毫无建树。在这两次入侵中,他都没能获得多少作战经验,而且两次的运气都特別糟糕。前418年远征阿尔戈斯的行动同样也没有增加这位年轻国王的公信力。他两次到达边境之后又返回,据说是由于征兆不吉。当他最终有机会与一支被包围的弱势敌人交战时,他又没有交锋。他选择了外交手段而不是战争,这或许能得到一些同情。但在阿尔戈斯人及其盟军后来占领奥尔霍迈诺斯之后,他的形象再次遭到攻击。泰吉亚传来的坏消息一定令斯巴达人更加不悦。仅仅因为他们的另一位国王普雷斯托阿纳克斯完全没有公信力,他们才允许阿基斯二世再次指挥军队;尽管他们采取了谨慎的措施,用10名顾问来约束他。曼丁尼亚行动是阿基斯二世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若是成功,他的名誉将得以挽回;若是失败,他就彻底身败名裂了。

阿基斯二世执行此次行动时,遇到了一个棘手的策略问题:为了防止泰吉亚发生政变,他必须尽快抵达那里;但到达那里之后,为了等待北方盟军,他必须等待至少一周,因而他不得不在等待期间独自面对优势敌人。别的斯巴达领导人或许可以选择待在泰吉亚城内,在盟军抵达前拒绝交战,任凭敌军蹂躏泰吉亚土地、摧毁农舍、逼近城市并辱骂斯巴达人及其统帅的怯懦。但是,阿基斯二世绝不能让别人觉得他害怕作战。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优势敌人,所以他不得不冒险将整个斯巴达陆军都带走,而让斯巴达本身无人防守,尽管此时美塞尼亚人以皮洛斯为基地,威胁要煽动黑劳士起义。

在去往泰吉亚的途中,阿基斯二世得到一个好消息:厄利斯人没有加入曼丁尼亚盟军。曼丁尼亚人希望攻击泰吉亚,因为泰吉亚是曼丁尼亚的邻国和宿敌,而厄利斯人则主张进攻列普里昂。与此同时,雅典人和阿尔戈斯人认识到了泰吉亚的战略意义,因此都支持曼丁尼亚人的观点。厄利斯人大为不满,将自己的3000名重步兵撤走了。阿基斯二世利用敌人内部的分歧,将自己军队的六分之一遣回保卫国家。但即便少了这500〜700人,他仍然拥有超过9000名斯巴达和盟军士兵,比阿尔戈斯联盟的约8000人多。

迫使敌人交战

厄利斯人的脱离解决了阿基斯二世策略上的困难,但厄利斯人肯定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并重新回到阿尔戈斯联盟的军队中,说不定在斯巴达的北方盟军抵达之前就能回来。形势紧迫,阿基斯二世必须在厄利斯人回来之前,迫使敌人与自己正面交战。阿基斯二世收纳了在泰吉亚的盟军,前进到距曼丁尼亚城东南不到1英里处的赫拉克勒斯圣所(见地图19)。泰吉亚和曼丁尼亚这两座城市所在平原的海拔约为2200英尺,周围都是山丘。这块平原在南北方向上最长处约18英里,东西方向最宽处约11英里。平原由南向北略微倾斜,曼丁尼亚的海拔比10英里之外的泰吉亚低约100英尺。

在曼丁尼亚以南3英里多一点的地方,平原的宽度突然收紧,两座山岭(西面的米提卡斯山和东面的卡普尼斯特拉山)之间有一个宽约2英里的缺口。两国的边境可能就在这个缺口,或者在它南面不远处。在离泰吉亚不远的地方,今天称为扎诺维斯塔斯的小河向北流淌,注入曼丁尼亚平原西端、米提卡斯山北部的一个沉洞。另一条小河萨兰达波塔莫斯途经泰吉亚向北流淌,通过一个隘道向东急转弯,然后注入现代的维尔索瓦附近的三个沉洞,那里还是泰吉亚领土。曼丁尼亚有两条道路向南延伸:一条向西南方通往帕兰提昂;另一条在上述的缺口东端附近,向南通往泰吉亚。在曼丁尼亚以东矗立着一座山,古人称之为阿雷西昂。通往泰吉亚的道路经过阿雷西昂山,山在那里渐渐变为平原,那里坐落着一座马神波塞冬神庙。在阿雷西昂山以南,有一片被称为佩拉格斯的橡树林,差不多一直延伸到卡普尼斯特拉山和米提卡斯山。通往泰吉亚的道路穿过这片树林,通往帕兰提昂的道路则经过树林边缘,向西方延伸。赫拉克勒斯圣所(斯巴达人的营地就在这里)位于平原东部、阿雷西昂山南部。

阿基斯二世发起了攻势,蹂躏敌人的土地,迫使敌人与他交战以便保卫家园。但斯巴达人到达时,收割季节已经差不多结束,因此这种战术没有对敌人形成压力。曼丁尼亚的庄稼在6月中下旬和7月底之间已经收割完毕,庄稼和一切可以移动的值钱东西都已经被存放到安全处,所以斯巴达人不可能造成什么严重的破坏。与此同时,阿尔戈斯联盟的成员在阿雷西昂山的低矮山坡上占据了强大的防御阵地,那里“陡峭而难以接近”。此时厄利斯人已经同意重新加入联盟军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雅典派来的增援部队也在途中。阿尔戈斯联盟的将军们可能已经知道这些动态。援军抵达后,只要战斗在斯巴达的北方盟军抵达之前打响,阿尔戈斯人将拥有兵力优势,可以自行选择交战时机。但在增援部队抵达之前,阿尔戈斯联盟有充分的理由避免交战,除非阿基斯二世鲁莽愚蠢地向他们发起进攻。

阿基斯二世正是这么打算的:命令他的士兵攀登阿雷西昂山坡,攻击居高临下的敌人。这是一个绝望之人的疯狂之举,因为即便他拥有稍许兵力优势,仰攻重步兵方阵是注定失败的。斯巴达人推进到距离敌人“投石之遥或标枪射程之内”,然后突然停止前进。“一个年纪较大的士兵”判断己方不可能获胜,于是向阿基斯二世呼喊,说他的计划是“用一件坏事去补救另一件坏事”(5.65.2)。这个睿智的长者可能是顾问之一,他知道年轻国王发动如此鲁莽的行动,是为了消除他在阿尔戈斯的举动的恶劣影响。阿基斯二世听从了他的警示,迅速率军撤退,没有与敌人发生冲突。所幸阿尔戈斯联军不肯下来追击他,他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此时,阿基斯二世一定比之前更加心急,因为敌人据守高地,在他们的增援部队抵达之前不肯下来。于是他派人去斯巴达,请求将他之前撤回斯巴达的士兵再派回他身边,因为他承认如今他必须冒险在时机和地形都由敌人选择的不利条件下作战。为了降低风险,他必须赌一把,让全部斯巴达军队都参与作战,让斯巴达在一段时间内无人防守。

在普雷斯托阿纳克斯国王率领阿基斯二世要求的部队奔向泰吉亚时,阿基斯二世想出了一个办法:抢在敌人增援部队抵达之前,将敌人吸引到平原上,在那里与其交锋。多年来,泰吉亚人和曼丁尼亚人一直在争夺流经平原的水道。该地区的所有溪流和雨水都注入土壤下方的沉洞。如果降雨量特别大,沉洞注满了水,那么由于土地坡度,曼丁尼亚城可能遭受水灾。在雨季,泰吉亚人可以堵住沉洞或者挖掘沟渠,将溪流引到其他方向,将过剩的积水引向曼丁尼亚领土。另外一个办法是将水量较多的萨兰达波塔莫斯河引入扎诺维斯塔斯河,放水淹没曼丁尼亚平原,破坏其庄稼和城市。达到这个目标的手段是在两条小河最接近处挖掘一条约1.5英里长的沟渠。在过去,泰吉亚人可能就这么干过,并保留了挖出来的沟渠,希望在萨兰达波塔莫斯河回到正常水道时建造水坝。在泰吉亚与曼丁尼亚的持续冲突中,泰吉亚人可以轻松地拆除水坝,放水淹没曼丁尼亚的土地。

阿基斯二世率军返回泰吉亚,可能就是打算将萨兰达波塔莫斯河引入扎诺维斯塔斯河;他可能还派人去堵塞两国边境上的沉洞,或者去挖掘引水沟渠。但这些努力还不足以达成阿基斯二世的目标,因为“他希望山上的人在得知这些事情后会下来阻止引水,进而迫使敌人在平原上交战”(5.65.4)。因为沉洞距离阿雷西昂山(阿基斯二世的敌人就在那里)有一段距离,离曼丁尼亚更远(阿基斯二世希望斯巴达军队撤离阿雷西昂山后,敌人会撤往曼丁尼亚),而且佩拉格斯树林位于沉洞和阿雷西昂山之间,所以阿尔戈斯人可能不会很快发现斯巴达人的新策略。但一天之内,通往曼丁尼亚领地的干河床上就会出现水流。苦痛的经验会告诉曼丁尼亚人,泰吉亚人及其盟友又一次来放水淹他们了。除非曼丁尼亚人在雨季开始之前(雨季几周内就要开始了)将萨兰达波塔莫斯河引回正常水道,否则他们的土地将被淹没。

阿尔戈斯联军的行动

阿基斯二世的计划对他这样一个绝望之人来说是胜算最大的赌博。他估计愤怒和恐惧会迫使敌人立刻寻求决战(对敌人来说,更理智的办法当然是避免交战,继续等待援军)。在泰吉亚附近待了一天之后,他又一次率军开往曼丁尼亚的赫拉克勒斯圣所,急于将他的部队部署在最有利的位置上,等待阿尔戈斯军队的推进。但阿基斯二世始终未能抵达赫拉克勒斯圣所,因为敌人并没有像他预计的那样行动。阿尔戈斯联军内部政治上的互相猜忌和不信任正中了阿基斯二世的下怀。

斯巴达人从阿雷西昂山撤离后,阿尔戈斯的盟军开始抱怨指挥他们的阿尔戈斯将领无所作为:“上一次,斯巴达人被围困在阿尔戈斯附近,最后却被允许逃走了。现在,他们逃走的时候,却没有人追击他们。斯巴达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逃到安全处,而我们却遭到了出卖。”(5.65.5)“出卖”这个词很能说明问题:心怀不满的部队并没有指责他们的领导人怯懦,而是控诉其“出卖”了他们。这些将领一定来自阿尔戈斯的贵族千人精锐部队,他们上一次的举动已经让阿尔戈斯的民主派公民产生了怀疑;这一次则招致了更多怀疑,迫使他们下山去准备作战。

阿基斯二世在离开泰吉亚时不管看到了还是没看到什么,都必须走到缺口以北。如果敌人在曼丁尼亚,他就必须等到扎诺维斯塔斯河床的水迫使敌军下山。只要敌人在平原上,他就能立即与其交战。当他的军队从树林里出来时,他震惊地发现敌军近在咫尺、远离山丘,而且已经严阵以待。原来,阿尔戈斯联军于夜间在平原上扎营,他们安置在高地的瞭望哨一定通知了阿尔戈斯将领阿基斯二世正在靠近。因此,他们得以在斯巴达人从树林出来的地方附近,按照自己的意愿摆好阵势,准备迎战。阿基斯二世一头栽进了陷阱。

战斗

斯巴达国王此时的头等要务是抢在敌人发动进攻之前,把己方以行军队形走出树林的部队部署成一排排作战阵型。斯巴达陆军无可匹敌的严明纪律和娴熟技能发挥了作用,阿基斯二世只需要向六支斯巴达队伍的指挥官发布命令,命令就会被一级一级地传达和执行。与希腊的其他军队不同,斯巴达陆军“有多个级别的军官,所以执行命令的责任由很多人分担”(5.66.4)。阿尔戈斯的将军们显然不打算在敌人刚从树林走出来的时候发动进攻,也没有在斯巴达人布阵完毕之前进攻。如果他们用这两种办法中的任何一种,都可能迫使斯巴达人撤退,再一次避免交战。但在士兵们心怀不满的压力下,将军似乎决心要在这一天打一仗。

阿尔戈斯联军将最强大的部队——为保卫家园而战的曼丁尼亚人——部署在右翼,他们的左侧是有着类似动机的其他阿卡狄亚人,再往左是受过特别训练的阿尔戈斯精锐千人部队。这个右翼的任务是发动进攻,承担最具决定性的战斗。他们的左侧是普通阿尔戈斯重步兵,再往左是奥尼伊人和克里奥奈人。左翼是1000名雅典重步兵及雅典骑兵。左翼的任务是保持守势,避免敌人包围,防止己方溃退,等待右翼发起决定性攻击。

斯巴达人的部署体现不出什么特别的作战计划。按照惯例,左翼是斯基里提人,他们是阿卡狄亚人,通常作为侦察兵作战或者与骑兵配合。他们的右侧是曾于色雷斯在伯拉西达的指挥下作战的部队,以及一些解放黑劳士。斯巴达陆军主力占据中军,他们的右侧是来自赫赖亚和麦那里亚的阿卡狄亚盟军。泰吉亚人在右翼,得到一些斯巴达人的支持,他们占据了战线的最右端。骑兵分成两队,分别保护两翼。斯巴达人的部署是很传统的防御阵型,这样一支遇到意外情况的军队采用此类部署是很正常的。主动权在阿尔戈斯将领手中。

阿尔戈斯联军约8000名重步兵的正面长约1公里,伯罗奔尼撒人约9000名重步兵的正面比对方长近100米。右翼的泰吉亚人和一小群斯巴达人的战线超出了阿尔戈斯联军左翼的雅典人战线,但兵力稍呈劣势的阿尔戈斯联军并不打算向那里派遣部队以弥补这个缺陷。相反,他们将自己的右翼拉得很长,远远超出敌军左翼的斯基里提人。斯巴达人以惯常的缓慢速度开始推进,根据笛声的节奏来控制步伐以保持方阵秩序,但联军“热切地、鲁莽地向前冲”(5.70)。联军将领显然希望抢在己方左翼或中路败退之前,用自己右翼的最精锐部队发动决定性攻击并击溃敌人。

阿基斯二世看到自己的左翼有可能被包围,于是命令左翼的斯基里提人和伯拉西达老兵与其他部队脱离,向左前进,以便与曼丁尼亚人的战线齐平。这就在伯罗奔尼撒军队的战线上制造出了一个很危险的缺口,所以他命令军官希波诺伊达斯和阿里斯托克里斯带领他们的连队(可能一共有1000名斯巴达士兵)离开斯巴达主力的右端,去填补这个缺口。

在希腊战争史上还不曾有过类似的机动方法。在两军即将交锋之际改变作战阵型,刻意在己方战线上打开一个缺口,打开第二个缺口以便腾出兵力去填补第一个缺口:这些战术都是闻所未闻的。其实,令阿基斯二世警惕的敌军右翼超出己方的情况在所有军队中都是常见的,因为重步兵方阵有一个天然趋向,那就是向自己没有盾牌防护的方向运动。他应当预想到这一点,但他缺乏经验,所以才做出了上述决定。

阿基斯二世最好的办法是保持队形,然后派遣右翼去包抄和攻击敌军左翼,用自己强大的斯巴达陆军去打击敌军中路战斗力平平的普通阿尔戈斯部队,并寄希望于自己的左翼(他们承受着敌军的主要攻击)能够坚持足够长的时间,等待他去救援。此种战术的风险在于,伯罗奔尼撒军队的左翼可能很快就被敌人包抄和消灭掉。但在斯巴达人所处的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任何其他办法的风险都更大。在这种情况下,阿基斯二世需要具备一位经验丰富的统帅的判断力、自信和决心;但正如他之前的行为所表现的那样,他还没有获得这些品质。因此,他下达了上述不寻常的命令。

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知道,如果阿基斯二世的命令得到了执行,战局将如何发展。左翼服从了他的命令,向左移动,以阻止敌人包抄,于是斯巴达部队的中路与左翼之间出现了一个缺口。但中路右端的士兵没有堵上这个缺口,因为负责指挥这个行动的军官希波诺伊达斯和阿里斯托克里斯拒绝执行命令。这种抗命不遵的行为和阿基斯二世的命令一样,都是前所未有的。这两位指挥官后来被以怯懦罪名定罪和流放,所以斯巴达法庭似乎相信阿基斯二世的战术是可行的。然而事实上,这两位指挥官虽然拒绝服从统帅的命令,但他们让自己的连队仍然留在方阵中的原位置(中路),事后也没有逃亡或寻求庇护,而是返回斯巴达接受审判。懦夫可不会这么做。

即便如此,仍然需要解释斯巴达军官为何在战场上拒绝服从上级的直接命令。他们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相信,指挥他们的是一个无能之徒。自第一次遇见敌人以来,国王指挥部下发动了一次鲁莽的登山仰攻,又在距离敌人只有标枪射程那么远的时候率军撤退,最后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战场和阵型都是由敌人决定的。两位指挥官抗命的另一个原因或许是,阿里斯托克里斯是普雷斯托阿纳克斯(阿基斯二世的同僚国王)的兄弟,他或许认为自己的兄弟能够有效保护自己,并说服希波诺伊达斯寄希望于普雷斯托阿纳克斯的保护。说到底,他们一定是认为阿基斯二世的命令太愚蠢,因此努力阻止他将斯巴达军队置于可怕的危险之中。

最后,尽管这两位指挥官拒绝服从阿基斯二世的命令,斯巴达人还是打赢了。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抗命不遵,斯巴达人才赢得了这场战役。他们坚守原阵地,斯巴达阵型中路的右端没有出现缺口。他们加强了斯巴达中路,胜利正是源于此处。斯巴达人得胜的另一个原因是敌人犯了错误。阿基斯二世得知自己无法运用中路右端的部队去填补左翼制造的缺口,于是撤回了先前的命令,指示左翼封闭缺口,但为时已晚。曼丁尼亚人击溃了斯巴达左翼,然后在阿尔戈斯精锐部队的支持下冲进了斯巴达左翼与中路之间的缺口。

对阿尔戈斯人及其盟军来说,这就是战役的关键时刻,也是得胜的大好机会。如果他们不管敌军左翼凌乱的斯基里提人、解放黑劳士和伯拉两达老兵,或者派遣一支小部队去牵制他们,然后用己方的主力左翼去打击斯巴达中路的侧翼和后方,那么几乎一定可以取胜,因为斯巴达中路还在与它面前的敌人厮杀。然而,阿尔戈斯联军转向右侧,歼灭了斯巴达左翼,所以与良机失之交臂,最后失败了。曼丁尼亚人和阿尔戈斯精锐部队杀入斯巴达战线的缺口后,做出了自然而轻松的决定:他们转向右侧而不是左侧,因为右侧是敌人没有盾牌防护的一边,而左侧是有着盾牌防护的斯巴达人,因此右侧肯定是更有诱惑力和更安全的目标。另外,阿尔戈斯联军在接近敌军方阵时看到出现了一个缺口,或许很吃惊,因为在他们开始推进的时候敌阵还没有这个缺口。联军将领一定是命令己方右翼集中力量攻打敌军左翼,迅速将其歼灭;因为只有吃掉了敌军左翼,他们才能转向敌军中路。对于斯巴达中路左端突然出现的缺口需要联军调整策略,但在步兵方阵已经冲杀出去之后,就很难(如果并非不可能的话)修改作战计划了。阿基斯二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如果是一位优秀的统帅,而且他的兵员来源相同、训练娴熟并且统帅与部队互相熟悉的话,也许能够完成这样的机动;但我们不知道阿尔戈斯联军将领的身份,而且他的士兵来自不同国家。因此,联军做了它最有可能做的事情,最终输掉了这场战役。

在联军无谓追击斯基里提人和解放黑劳士之时,阿基斯二世和斯巴达中路击退了他们面前战斗力平平的部队:年龄较大的“五个连队”阿尔戈斯人和来自克里奥奈与奥尼伊的重步兵。事实上,“大多数人在看到斯巴达人逼近时,根本没有停下来作战,而是抱头鼠窜;有些人甚至在敌人尚未接近时就匆忙逃跑、互相踩踏”(5.72.4)。

此时,斯巴达右翼已经开始包围联军左翼遭到侧翼包抄的雅典人。雅典骑兵奋力作战,阻止了己方的溃散,但形势仍然非常严峻,因为联军右翼未能利用优势,战局已定,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战局扭转之后,阿基斯二世发布了一些命令,决定了这场胜利的性质。他没有允许自己的右翼歼灭正在败退的雅典人,而是命令全军去支援被击败而处境艰难的左翼,于是雅典人和一部分阿尔戈斯普通部队得以逃走。阿基斯二世的决定可以从纯粹的军事角度理解,因为斯巴达国王肯定希望避免更大的伤亡和歼灭敌军的骨干——曼丁尼亚人和精锐的阿尔戈斯部队,但这个决定也有政治上的价值。虽然说起来很奇怪,但从技术角度看,雅典和斯巴达此时仍然处于和平状态。如果他在曼丁尼亚歼灭了雅典军队,那么雅典敌视斯巴达的派系一定会势力大增;斯巴达的克制或许会说服雅典人采纳温和政策、维持和平,尽管斯巴达正在恢复元气和威望。

政治的干预

在战场的另一端,曼丁尼亚人和阿尔戈斯精锐部队看到己方溃败,于是逃跑了。曼丁尼亚人损失惨重,但“阿尔戈斯精锐部队的大部分得救了”(5.73.4)。我们很难理解这两支部队是并肩作战的,为什么其中一支几乎被全歼,而另一支几乎保全了实力。修昔底德记载说,阿尔戈斯精锐部队逃跑时没有遭到敌人的猛烈追击,敌人也没追多远,“因为斯巴达人的惯例是长时间战斗,岿然不动,直到敌军溃败;但敌人溃散之后,斯巴达人不会追多久,而且只追很短距离”(5.73.4)。但这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曼丁尼亚人被屠戮,而阿尔戈斯人却得以逃跑。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求助于狄奥多罗斯,一位生活在较晚近时代的史学家。他给出了不同于修昔底德的解释:

斯巴达人在击溃敌军的其他部分、杀死许多人之后,转向一千名精锐的阿尔戈斯人。斯巴达人以优势兵力将其包围,希望全歼。阿尔戈斯精锐部队虽然兵力逊于敌人,却非常勇敢。斯巴达人的国王在前排作战,不顾危险,他想把这些阿尔戈斯人斩尽杀绝,因为他急于兑现自己对同胞的诺言——成就伟大功业来补偿之前的耻辱。但是,他没有被允许实现自己的心愿。因为斯巴达人法拉克斯(国王的顾问之一)在斯巴达享有极高声望,他命令国王放阿尔戈斯精锐部队一条生路,不要冒险与这些已经穷途末路、被命运抛弃的亡命之徒斯杀。于是国王在压迫之下,遵照法拉克斯的判断,允许这些阿尔戈斯人逃跑。(12.79.6-7)

顾问法拉克斯显然已经着眼未来,考虑了此次战役的政治影响。大多数普通的民主派阿尔戈斯人逃跑了,如果斯巴达全歼阿尔戈斯贵族精英人士的话,阿尔戈斯将来一定会记恨在心,继续与其他民主制国家结盟。然而,如果阿尔戈斯贵族精英在反斯巴达政策破产后得以回国,他们就能控制城市,并将它拉到斯巴达联盟中,对敌人的联盟施加致命打击。一心报复、缺乏经验的阿基斯二世决心要恢复自己的荣誉,所以在激战正酣时无法预见这一点。事实证明,斯巴达人给他指派顾问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

曼丁尼亚战役的意义

在曼丁尼亚战役中,斯巴达虽未能歼灭落败的对手,但这场战役仍然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对斯巴达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输。如果阿尔戈斯精锐部队好好利用了斯巴达战线上的缺口,并击败斯巴达人及其盟军,那么斯巴达对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主宰或许就此结束了。如果阿尔戈斯联军在曼丁尼亚取胜,就必然能占领泰吉亚,那么斯巴达的战略位置就被毁掉,它与所有盟邦和美塞尼亚的联系将被切断。斯巴达威望遭到的打击对维持它的霸权地位而言将是致命的。如果阿尔戈斯联军在曼丁尼亚取胜,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雅典及其盟友将赢得整个战争。斯巴达的胜利恢复了它的自信和声望:“由于斯法克特里亚岛上的灾难和其他一些事件,希腊人指控斯巴达人怯懦、判断错误和迟钝。而曼丁尼亚一役既成,这些指控被一扫而光。现在看来,斯巴达人之前受辱是因为运气不好,他们一如既往地坚定。”(5.75.3)

斯巴达的胜利也是寡头派的胜利。如果阿尔戈斯联军在曼丁尼亚获胜,阿尔戈斯、厄利斯和曼丁尼亚的民主派统治将得到巩固,使民主制威望大增,或许会鼓励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其他民主派。而他们的战败使伯罗奔尼撒半岛的民主派对其国家的控制力减弱,并损害了民主派的普遍影响力。这次战役使整个希腊的政治潮流从民主制转向了寡头制。

直到战役结束后,3000名厄利斯人和1000名雅典人组成的增援部队才赶到曼丁尼亚。如果他们及时赶到,加强联军的中路,那么战役结果会大不相同。现在,这些增援部队能做的仅仅是攻击埃皮达鲁斯,并应对曼丁尼亚战役期间埃皮达鲁斯人对阿尔戈斯的攻击,最后满足于在埃皮达鲁斯周围建造包围圈壁垒,并留下一支部队驻防。

民主联盟生存了下来,不过非常脆弱,因为他们士气低沉。11月,在阿尔戈斯联军撤退后,斯巴达军队开赴泰吉亚,但他们打算用外交手段而不是武力来获得胜利。他们派遣利卡斯(阿尔戈斯人在斯巴达的荣誉领事)去阿尔戈斯提议和平。甚至在此之前就有一些阿尔戈斯人对斯巴达表示友好,并“希望消灭民主制”。一千人的精锐部队一定属于这些亲斯巴达分子。他们从曼丁尼亚逃脱后就成了阿尔戈斯唯一重要的武装力量,他们在战斗中的英勇行为也增加了他们的威望。与此同时,雅典人在曼丁尼亚三心二意的表现令阿尔戈斯民主派感到尴尬和丧气。“此次战役之后,斯巴达人的朋友们更容易劝说群众与斯巴达达成协议(5.76.2)

利卡斯来到阿尔戈斯公民大会提出和平条件的时候,发现亚西比德也在那里。后者此时还是雅典的普通公民,没有担任公职,他来劝说阿尔戈斯人继续与雅典合作。但即便他巧舌如簧,还是无法与曼丁尼亚战役造成的新现实以及斯巴达陆军顺利挺进泰吉亚的局面相抗衡。阿尔戈斯人接受了斯巴达提议的条约。条约要求阿尔戈斯人交还所有人质、放弃奥尔霍迈诺斯、撤离埃皮达鲁斯,并与斯巴达人一起迫使雅典人做同样的事情。此外,自信的寡头派还劝说阿尔戈斯人放弃了与厄利斯、曼丁尼亚和雅典的盟约,转而与斯巴达结盟。这是寡头派的重大胜利。

阿尔戈斯人的变节对民主联盟而言是一个致命打击。当阿尔戈斯人要求雅典人撤出埃皮达鲁斯时,他们不得不服从。曼丁尼亚虚弱不堪,于是也和斯巴达缔结了条约,放弃了对一些阿卡狄亚人城市的控制权。阿尔戈斯的千人精锐部队与1000名斯巴达人一起远征西锡安,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值得信赖的寡头制政府。最后,这支联军返回并镇压了阿尔戈斯民主制政府,建立了寡头制政府。

到前417年3月,斯巴达人通过战争和颠覆粉碎了阿尔戈斯民主联盟。不过,尽管曼丁尼亚战役的胜利帮助斯巴达避免了灾难,却不能保证它未来的安全。雅典人仍然很强大,亚西比德继续主张积极而咄咄逼人的政策。雅典仍然控制着皮洛斯,这持续刺激着黑劳士逃亡或暴动。厄利斯也不在斯巴达的控制之下,而且后来的事件证明,阿尔戈斯寡头派政府的统治远远谈不上稳固。最后,关于政策路线,斯巴达人内部仍然没有一致意见。曼丁尼亚战役的最终意义还很难说。

  1. 指的应当是斯巴达军队的六分之一,不是全军(上文说的约1万名重步兵)的六分之一。 ​​​​​​​​​

  2. 沉洞,亦作岩溶塌陷、动摇洞、吞口,是一种自然现象,一般出现于有水流经的石灰岩岩层。当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溶解在雨水里,就会令雨水变成弱酸性;但当这些弱酸性的雨水从土表渗进地下,植被及地表中的植物物质可能令这些弱酸变成强酸,使雨水流过石灰岩岩层时,会慢慢地把石灰岩岩层侵蚀成小洞。小洞日渐扩大,可能会令地表突然塌陷,形成沉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