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拉古攻防战(前414年)
在前5世纪,要想占领一座拥有牢固城墙和戒备森严的城市,就需要开展一场谨慎且执行得力的围城战,切断城市的补给线,用饥饿迫使它屈服,或者与城内的奸细里应外合。前414年春季,雅典人掌握制海权,有足够的部队可以从海陆两路包围叙拉古城。雅典送来资金和骑兵之后,便可以开始攻城。环绕叙拉古的围城防线竣工之后,保持警惕的雅典舰队便可拦截伯罗奔尼撒人为叙拉古送来的任何援助。
雅典骑兵抵达的消息促使叙拉古人在通往爱皮波莱的道路上部署了警卫。爱皮波莱是俯瞰叙拉古城的一块高地(见地图22)。“他们认为,如果雅典人不能控制爱皮波莱,那么即便在战场上打败了叙拉古人,也不能轻松地将叙拉古城包围起来。”(6.96.1)但是,他们行动得太晚了。在叙拉古军队抵达爱皮波莱之前,尼基阿斯已经将雅典陆军用船运到列昂,那里距爱皮波莱北部的悬崖不远。在叙拉古人动手之前,雅典军队便登上了爱皮波莱高地,从那里可以轻松打退企图驱逐他们的叙拉古人。雅典人随后在拉布达隆(爱皮波莱北部的悬崖)建造了一座要塞,用来储存补给物资、装备和资金。
马匹很快被运抵前线,雅典的西西里岛盟军也送来了额外的骑兵。雅典人现在可以用重步兵和650名骑兵保护修建围城防线的人员。在一个叫作西卡的地方(在叙拉古城西北方,距爱皮波莱高地边缘不远),雅典人建造了一座要塞,修昔底德称之为“环形要塞”。这将是他们围城期间的行动中心。
叙拉古人出城挑战敌人,但叙拉古将军看到自己的部队纪律涣散、秩序紊乱,便很快撤回城墙之后,将部分骑兵留在城外,以阻止雅典人继续建造壁垒。雅典人用自己的骑兵和一队重步兵击溃了叙拉古人,成功保护了修建要塞的人员。次日,雅典人开始从环形要塞向特洛吉鲁斯延伸自己的壁垒。除非叙拉古人迅速行动,否则他们很快就会在陆路被封锁起来,但他们的将军仍然不敢出兵与雅典人交战。他们决定用石料和木材建造自己的壁垒,以切断雅典人即将建成的包围圈,并在己方壁垒沿线建造塔楼。雅典人继续在高地上建造壁垒,他们没有去攻击叙拉古人的壁垒,而是将注意力转向被围困的叙拉古城的饮水供应,摧毁了向叙拉古城输送淡水的地下管道。
很快,叙拉古人的粗心大意就给了雅典人一个表现勇气的机会。在正午骄阳下,叙拉古人懒洋洋地闲逛,壁垒守备兵力不多,而且人心非常涣散。300名雅典重步兵在一队轻装部队(为了这次作战换上了重型甲胄)的配合下,向壁垒发动猛攻。尼基阿斯和拉马库斯率领其余部队跟在后面,两人各指挥一翼。雅典的突击队将敌人壁垒上的哨兵驱赶到泰门尼特斯(叙拉古的一个郊区)周围的城墙处。随后追击的雅典军队冲进了城门,但无奈人数太少,守不住阵地。雅典人虽然没能占领泰门尼特斯,但摧毁了敌人的壁垒,并竖立起又一座纪念碑。
大约在这个时期,尼基阿斯的肾病发作了,这种疾病将一直折磨他,直到他去世。上一节讲述的突袭还在筹划时,他可能就已经身体不适,因为此次突袭的大胆和勇猛带有拉马库斯的风格。次日,雅典人开始修建围城防线的南段,从爱皮波莱高地上的环形要塞向叙拉古城以南的大港延伸。这段防线完工后,叙拉古的一个关键部分将被包围,雅典人可以将舰队从萨普苏斯转移到大港的安全锚地。在此之前,雅典人必须将补给物资从萨普苏斯走陆路拖运到爱皮波莱。若没有壁垒的保护,停泊在大港的雅典舰队就需要一支陆军部队的掩护,那样就会分散陆军兵力,所以是很危险的事情。
雅典人的新工事令叙拉古人大为惊恐,他们立刻开始建造横亘吕西麦雷亚沼泽的又一道壁垒,企图截断雅典人的防线。与此同时,雅典人将他们的壁垒拓建到了悬崖边缘,并已经在准备发动新的攻势了,这一次将海陆并进。他们将舰队转移到大港,并从爱皮波莱高地下来。他们在沼泽中地面最坚实的部分铺上木板和门板,又一次打得叙拉古人措手不及。叙拉古人将军队分割成两个部分,右翼逃回城内,左翼则奔向阿纳普斯河。看到敌军左翼逃向桥梁,300名雅典突击队员冲上去想切断他们,但叙拉古骑兵已经在河边等候。在重步兵的配合下,叙拉古骑兵击溃了这300人,并开始攻击雅典主力部队右翼。步兵方阵的右翼是它最脆弱的部分,尤其是在遭到骑步兵混编部队攻击时。雅典右翼最精锐的部队也陷入了恐慌。勇敢无畏的拉马库斯当时正在左翼,他立刻奔来支援右翼。他稳住了右翼战线,但被孤立到一条壕沟后,身边只有少量士兵。他英勇地战死了。叙拉古人渡过河向宙斯神庙要塞撤退,将拉马库斯的遗体也带走了。雅典人虽然得胜,却付出了巨大代价,因为他们只剩下一位患病的尼基阿斯司令,并且丧失了拉马库斯的军事技艺和勇猛精神。
叙拉古人看到雅典军队出现在城市前方的平原上,于是派遣一支部队牵制雅典人,派遣另一支部队去攻击高地上的环形要塞。他们占领并拆毁了从环形要塞向西南延伸、未竣工且无人把守的壁垒。尼基阿斯此时就在环形要塞内。虽然他身体有恙,但足够警醒,命令部下纵火,击退了敌人。大火还向平原上的雅典军队发出了警报,显示要塞处于危险之中。这个时机对雅典人来说很幸运,因为叙拉古城下的雅典人已经驱散敌人,雅典舰队也驶入了港口。现在他们可以安全地及时赶回爱皮波莱,去保护壁垒和他们的最后一位将军。叙拉古人逃回了城内。
现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雅典人继续修建通向海边的壁垒了。如果他们再建造一道穿越爱皮波莱高地的北方壁垒,再加上他们舰队的制海权,就等于完成了对叙拉古的合围;他们只需要保持适当的警戒,就能迫使敌人投降或者饿死。叙拉古人陷入绝境的消息很快传开,于是之前那些保持中立的西库尔人加入了雅典一方,意大利的一些城邦给雅典军队送来补给物资,遥远的伊特鲁里亚也派来了3艘船。
叙拉古人“不再觉得自己能打赢战争,因为伯罗奔尼撒半岛没有派来任何援助”(6.103.3)。叙拉古人免去了将军们的职务,代之以三位新人。这是叙拉古人打算投降的诸多迹象之一。他们内部先讨论了投降条件,甚至与尼基阿斯也开始谈判。有谣言称,城内有奸细要开门献城。尼基阿斯和以往一样拥有极好的情报,雅典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叙拉古城很快将放弃战斗、举手投降。
然而在这个时候,尼基阿斯变得粗心和自负,忽视了对雅典人来说晴朗天空中一朵遥远的乌云:4艘来自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船只,其中一艘载着斯巴达将军古利普斯。尽管尼基阿斯在一段时间以前就已经得知斯巴达人抵达了意大利,但由于这支斯巴达部队实力薄弱,他没有对其采取任何行动。正确的办法应当是尽快完成对叙拉古的合围;派遣一队战船去墨西拿海峡或意大利,阻止伯罗奔尼撒人通过;封锁叙拉古的两个港口,防止哪怕是一艘伯罗奔尼撒船只溜过了前一道封锁线;守卫通往爱皮波莱的道路,尤其是欧里耶鲁斯隘道,防止伯罗奔尼撒人抵达西西里岛并从陆路前往叙拉古。尼基阿斯没有做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于是导致了灾难性后果。
在这整个时期,《尼基阿斯和约》名义上仍然有效,但低烈度的武装冲突仍在继续。斯巴达和阿尔戈斯继续袭掠和侵犯对方领土。雅典经常从皮洛斯和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其他地方出发,袭击美塞尼亚,但拒绝了阿尔戈斯人提出的进攻拉科尼亚的请求。根据双方默认的对《尼基阿斯和约》的解读,这些行动不算违反和约,但如果雅典人直接进攻拉科尼亚,那就算违约了。但到前414年,雅典人再也不能拒绝盟邦提出的更积极援助他们的请求了,因为有阿尔戈斯士兵在西西里岛为雅典的事业效力,于是雅典人派遣了30艘战船,向拉科尼亚沿海的几个地方发动了海上攻击。于是,西西里远征对整个战争产生了重大影响,因为雅典人“以最明目张胆的方式违反了与斯巴达人的和约”(6.105.1)。
与此同时,古利普斯和科林斯海军将领皮森各自指挥2艘伯罗奔尼撒战船前往西西里岛。他们以为雅典人已经完成了对叙拉古的合围,但到了意大利南部的洛克里之后,他们得知了真相,于是前去援救叙拉古。他们先驶往希麦拉,以避开雅典舰队。尼基阿斯得知伯罗奔尼撒人抵达洛克里之后,决定派遺4艘战船去拦截他们,但为时已晚。希麦拉人加入了伯罗奔尼撒远征军,为其船员提供了武器。塞利农特和杰拉提供了更多的援助。西库尔人也改换了阵营,因为他们的亲雅典国王驾崩了,而且古利普斯的热情说服了他们。古利普斯动身前往叙拉古的时候,已经手握一支有约3000名步兵和200名骑兵的部队了。
更多援军已经出发。科林斯人及其盟友派出了11艘三列桨座战船。其中一艘战船在科林斯将军冈吉鲁斯的指挥下溜过了雅典人的封锁线,抵达了叙拉古。此时古利普斯还在陆路行军,尚未抵达。冈吉鲁斯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叙拉古人正打算投降。他说服他们不要举行决定投降的公民大会,告诉他们更多船只正赶来救援,而且斯巴达人古利普斯即将前来指挥作战。毫无疑问,这个消息振奋了叙拉古人,他们决定改变计划,派遣全军去迎接斯巴达将军。
古利普斯从西面进逼爱皮波莱,通过了欧里耶鲁斯隘道,也就是雅典人走的那条路线,所以我们很难理解雅典人为什么没有派兵驻守欧里耶鲁斯隘道。古利普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此时雅典人即将修好他们通往大港的两道壁垒,只需要完成靠近海边的一小段即可。“通向特洛吉鲁斯和其他海中礁岩的大部分壁垒已经完工了,有些部分完成了一半,而其他部分已经竣工。叙拉古距危险只有一步之遥。”(7.2.4)
在雅典人的围城防线之外,古利普斯傲慢地提出,如果雅典人在五天之内离开西西里岛,他就同意停战。雅典人懒得理他,但叙拉古人一定对古利普斯的大胆肃然起敬。但是,不管古利普斯多么虚张声势,他的部队纪律涣散、缺乏训练。两军排兵布阵的时候,古利普斯发现己方士兵稀里糊涂、秩序混乱,若雅典人发动突然袭击就大事不妙了。如果古利普斯在这个时刻失败,斯巴达新将军的声誉就完蛋了,叙拉古人会更加灰心丧气。但是,尼基阿斯不是能够把握住机会的人。古利普斯率军撤往乡间开阔地带时,尼基阿斯放过了追击他的机会,留在原地。
次日,古利普斯发动了攻势,佯攻雅典人的壁垒,同时派遣另一支部队去爱皮波莱(雅典人在那里还没有修建好壁垒)和拉布达隆的雅典要塞。他占领了这座要塞,缴获了其中的全部物资,并杀死了所有留在那里的雅典人。尼基阿斯竟然没有派兵保护好这座要塞、补给站和金库,这实在是个可怕的错误。古利普斯继续利用尼基阿斯的另一个错误。尼基阿斯理应尽快完成包围叙拉古的防线,因为仅仅海上封锁是不足以孤立这座城市的,但他在完成爱皮波莱的北段单层壁垒(从环形要塞通往特洛吉鲁斯)之前,竟然先去建造通往大海的南段双层壁垒。虽然在南段修建第二道壁垒能够提供更好的防护,但既然北段壁垒尚未竣工,尼基阿斯就不应当在南段投入这么多时间和人力。古利普斯开始建造自己的壁垒,切断了雅典北上通往特洛吉鲁斯的壁垒。
但到此时,尼基阿斯已经放弃了所有征服叙拉古的计划。他病痛缠身,并且首次遭遇英勇坚定且咄咄逼人的对手,他目前主要担心的是军队安全和撤离西西里岛。他没有及时阻止古利普斯建造壁垒并建好雅典通往特洛吉鲁斯的壁垒,反而决定在普利姆米利昂(位于大港入口以南)建造三座新要塞,作为自己新的海军基地和物资储存点,以取代拉布达隆。但普利姆米利昂这个地点有一些缺陷:水源和取暖木材离普利姆米利昂较远,因此被派去搜罗这些资源的雅典巡逻队很容易遭到叙拉古骑兵的袭击。叙拉古骑兵在宙斯神庙附近建立了一个基地,从那里袭击雅典人。“尤其是由于这些原因,从那时起,雅典船员们的处境开始恶化。”(7.4.6)
转移到普利姆米利昂也分散了尼基阿斯的兵力,这是非常危险的。爱皮波莱高地上的主力部队远离补给物资,敌人可以随时进攻普利姆米利昂的要塞,迫使爱皮波莱的主力部队不得不下来援救普利姆米利昂。尼基阿斯对他的新战术提不出有说服力的辩护,这反映了他的目标与战略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因为拉布达隆的丢失切断了雅典人走陆路向北撤退的路线,所以尼基阿斯将部队转往普利姆米利昂,将其作为最安全的基地,因为从那里可以走海路逃跑。直到雅典军队在普利姆米利昂安顿下来,他才派遣了20艘战船去拦截正从意大利逼近西西里岛的科林斯舰队。
与此同时,古利普斯继续建造壁垒,利用了雅典人为建造壁垒准备的石料。他定期向雅典人发起挑战,因为他深知决定战局的将是面对面交战,而不是建造壁垒的竞赛。他正确地判断出尼基阿斯不愿意卷入任何武装冲突。雅典将军的怯战打击了雅典士兵的斗志,而鼓舞了敌人。但古利普斯为第一场交战选择的地形不利于发挥他的骑兵优势,他被打败了,因此形势转为对他极为不利。他将此次失败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向叙拉古人保证,他们绝对不比雅典人差。他很快将亲自带领他们作战,以证明这一点。就这样,他赢得了叙拉古人的尊重和忠诚。
古利普斯的壁垒与雅典通往特洛吉鲁斯的壁垒终于相交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机遇。尼基阿斯此时必须出战,否则包围叙拉古的全部工程就会前功尽弃。此次交战发生在开阔地上,古利普斯的骑兵和标枪兵对雅典重步兵有很大优势。骑兵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将位置暴露的雅典左翼逐退,导致雅典军队普遍溃败,雅典人拼命逃到环形要塞的安全处才避免了全军覆灭。此次战役给古利普斯带来了极大的战略胜利:叙拉古人的壁垒穿透了雅典人的围城防线。
当雅典人将注意力集中在爱皮波莱高地时,科林斯舰队在爱拉辛尼德斯的指挥下安然无恙地驶入叙拉古港口。这支舰队为古利普斯增加了2000多人,有助于完成壁垒,或许还能将壁垒扩建到围绕整个爱皮波莱,将爱皮波莱的雅典人孤立在那里,切断他们与平原和北面大海之间的联系。雅典人以现有兵力包围叙拉古并以饥饿迫使其投降的全部希望被彻底粉碎了。
有才干且干劲十足的古利普斯在欧里耶鲁斯隘道建造了一座要塞,在那里部署了600名叙拉古人,以守卫通往爱皮波莱的道路,并将叙拉古人及其盟军安置在爱皮波莱高地上的三座营地内。随后他乘胜巡视了西西里岛,征募中立群体并获取盟友的帮助,这些盟友在雅典人似乎必胜无疑的时候都退缩了回去。他还派人去斯巴达和科林斯要求增援船只和兵员。尽管雅典人仍然掌握制海权,但古利普斯的胜利给了叙拉古人在海上的斗志和勇气,他们开始训练水手,准备与强大的雅典舰队交战。
到夏末,尼基阿斯相信雅典远征军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必须撤退或者得到大力增援。他当然更愿意撤退,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主张发动远征,对其前景也没有信心,况且近期的局势也令人沮丧。作为三位司令中仅存的一位,他拥有雅典公民大会授予三位司令的全部权力,所以他有权下令撤退,并且雅典海军主宰大海,一定能够安全返回。
但他仍然没有放弃远征,因为如果那样做,就会给他带来耻辱,甚至更糟糕的后果。在远征西西里岛之前,尼基阿斯的履历十分光彩,获得过许多胜利,未尝败绩,但若是两手空空地撤离西西里岛,就注定会被认为是一场失败。在整个战争期间,雅典人对辜负了他们期望的将军抱有严苛的态度,就连伟大的伯里克利也曾因政策和战略的结果令民众失望而遭到羞辱和惩罚。雅典人民审判了两位经历漫长且代价高昂的围城战后终于占领波提狄亚的将军,因为他们与波提狄亚缔结的和约被公民大会认为对雅典不利。前424年缔结《杰拉和约》(雅典人此后放弃了他们的第一次西西里远征)的将军索福克勒斯、皮索多鲁斯和欧律墨冬也被判犯有受贿罪。但修昔底德告诉我们,这三位将军实际上是因为表现不佳而被处罚的。欧律墨冬只判处罚金,但另外两人被流放了。同一年,修昔底德自己也因安菲波利斯陷落而被放逐。
尼基阿斯确信自己返回雅典之后一定会遭到严厉批评,因为斯巴达和科林斯军队在西西里岛发挥重要作用的消息一定会让雅典人大吃一惊;他们也不大可能会相信,尼基阿斯之所以撤军,是因为他们强大的远征军陷入了险境。此次远征中许多满腹怨气的老兵一定会抱怨,尽管他们的舰队并未战败,仍然掌握制海权,而且陆军仍然完好,尼基阿斯却下令撤退。尼基阿斯的错误、延误和粗心一定会被人们知晓,进而成为讨论的主要话题。在没有得到雅典公民大会事先批准的情况下命令撤退,尼基阿斯以毕生心血培植的声望就有毁于一旦的风险,更不要说他自己的财产甚至生命了。
于是他又一次尝试狡黠的欺骗手段。他的正式报告于前414年秋季送抵雅典,还附有一封致公民大会的信。信中讲到了雅典人遭受的挫折(但没有讨论原因),并描述了当前局势:雅典远征军已经停止攻打叙拉古,转入守势;古利普斯在招兵买马,打算海陆并进地攻击雅典人;雅典远征军的处境已经举步维艰。他没有批评自己的指挥表现,解释说由于作战时间太长和封锁战的要求,船只和水手始终待在海上,作战状态不佳。敌人不需要维持封锁线,所以可以轻松地将船只拖上岸检修保养,并训练水手。但如果雅典人放松了戒备,他们的补给线就会被切断,因为所有补给物资都必须走海路从意大利途经叙拉古运来。雅典人在西西里岛的运气发生逆转,还遭到了其他麻烦。离开营地去搜寻饮水、木柴和草料的水手常遭到敌人骑兵的攻击而丧命。奴隶、雇佣兵和志愿者纷纷逃离,因此缺乏有经验的桨手,导致雅典舰队丧失了它一贯的战术优势。尼基阿斯警告说,他们在意大利的盟友很快就会觉得叙拉古人可能得胜,进而停止为雅典舰队提供粮食,那样的话这次远征就彻底完蛋了。他强调说,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将军或部队的错。雅典人“必须允许军队撤离西西里岛,或者增援一支同样强大的军队,包括步兵和舰船,以及大量资金”(7.15)。他还以患病为由请求辞职。他坚持说,不管公民大会如何打算,都必须在西西里岛敌人变得更强大之前尽早决断。
尼基阿斯的信将形势描绘得比实际情况更糟糕。雅典人实际上仍然掌握海上优势,也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他们很快就会缺乏补给。他将雅典人的挫败解释为命运作祟,这更不准确。形势恶劣的主要原因是尼基阿斯自己的懒散、自负和粗心。他竟放纵叙拉古从投降的边缘迅速恢复了斗志、抢夺了主动权并且看到胜利前景。他未能拦截古利普斯小得可怜的船队,让他们溜过了封锁线。他没有保护好通往爱皮波莱的道路,而且在北段壁垒尚未完工时,浪费了大量时间去建造高地以南通往海边的双道壁垒和普利姆米利昂的三座要塞。他没有保护好拉布达隆的补给站和金库,导致被敌人占领。他未能阻止科林斯舰队抵达叙拉古,还将自己的舰队转移到了普利姆米利昂无险可守的位置。雅典海军状态不佳不是不可避免的,是尼基阿斯的疏忽造成的:他完全可以在古利普斯抵达之前的几个月里将船只轮流拖上岸干燥保养。即便真的有雅典水手死亡和逃离,也是因为他们的船只被部署在普利姆米利昂这个糟糕地点。
尼基阿斯这封言辞乏力、自我辩解但欲盖弥彰的信的真实目的在于劝说公民大会下令远征军撤退。如果公民大会拒绝做这个决定,他也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地辞职,由他人接替。如果他诚实地承认胜利的希望极其渺茫,那么雅典人或许会同意撤军。如果他仅仅解释说自己身体太糟糕,无法胜任,那么雅典人或许会将他召回,另择身体健康的将军去指挥作战。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给了雅典人两个选项。他过于关心自己的名誉和利益,于是要求雅典人要么按照他的建议撤军,要么派遣第二支远征军,并且要和第一支同样强大。尼基阿斯似乎在故伎重演,当初他为了阻止远征就用了类似的伎俩,误以为雅典人会不愿意投入如此巨大的资源。尼基阿斯显然没有从经验中吸取教训。
雅典人又一次与尼基阿斯的期望背道而驰,投票决定派遣第二支舰队和陆军,同时不准他辞职。他们还临时指派米南德和欧西德莫斯(他们此时已经在叙拉古前线)为尼基阿斯的同僚将军。第二支远征军的指挥官是德摩斯梯尼(斯法克特里亚岛战役的英雄)和欧律墨冬(他曾在前427〜前424年指挥远征西西里岛的雅典军队)。这两人与尼基阿斯会师后将与他共同承担指挥责任。欧律墨冬率领10艘战船,携带120塔兰同白银立即动身前往西西里岛,并带去振奋人心的消息:德摩斯梯尼将率领更多部队随后赶到。
雅典人的这个决定只能让人惊愕。原先主张远征的人做出的承诺和期望大多被事实证明是没有根据的,而反对远征的人提出的意见则被证明是有道理的。意大利人和西西里人并没有欢呼雀跃地大批加入雅典阵营,伯罗奔尼撒人已经插手西西里岛战事,叙拉古人则士气大振并坚持抵抗。我们或许会期待雅典人应当已经觉得自己上了乐观者的当,应当认同那些质疑远征人士的智慧,并召回远征军及其悲观而疾病缠身的司令。
大多数历史学家同意修昔底德的意见,认为西西里岛战役之所以持续下去,是由于雅典直接民主制政权的贪婪、无知和愚蠢。历史学家常常认为雅典民主政权反复无常且优柔寡断,但雅典人这一次的表现却恰恰相反。尽管遇到了挫折和失望,他们仍然打算将已经开头的事情做到底,表现出了坚韧和决心。事实上,不仅是民主制国家,任何政体的强国都会犯这样的错误。强国在预计敌人虚弱且不堪一击,却出乎意料地被弱国挫败时,往往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它们可能认为撤退会损害自己的威望,会让世人质疑它们的力量和决心,进而会威胁它们的安全。对类似西西里岛战役这般冒险的支持一般会维持很强的力度,直到胜利的希望彻底消失。
但雅典人为什么坚持让患病且灰心丧气的尼基阿斯继续指挥战斗?原因可能是雅典人对这位将军抱有独特的尊重。这种尊重不是对伯里克利的非凡想象力和雄辩天才的敬畏,伯里克利的聪明才智似乎总是能够设计出一个计划或者构建一种计谋,来应对任何挑战,然后非常有说服力地向群众解释。雅典人民在尼基阿斯身上看重的是他的性格、生活方式,以及始终与他相伴的成功和好运气。他非常有代表性的特点是,他努力效仿传统贵族政治家的尊贵仪态,但没有贵族令人生厌的傲慢。“他的尊严不是严峻而令人讨厌的那种,而是混合了一定程度的审慎;他赢得了群众的支持,因为他似乎畏惧他们。”奇怪的是,他拙劣的辩论技能却为他赢得了群众的同情:“在政治生活中,他的怯懦……甚至使他像是一位广受爱戴的民主派人士。”(Plutarch,Nicias 2.3-4)
他曾在科林斯附近打赢了一场战役。战后,他发现自己没有注意到两名雅典士兵的遗体,未能将他们埋葬。请求敌人允许自己安葬死者是承认失败的象征,但尼基阿斯还是回去向敌人提出请求,而不是让己方将士的遗体无人照管,因为那将是渎神的恶行。普鲁塔克说:“他宁愿放弃胜利的荣耀与光辉,也不愿意让两名公民暴尸荒野。”(Nicias 6.4)普鲁塔克批评尼基阿斯总是非常小心地选择耗时最短、最轻松、最容易成功和最安全的任务,他的这个批评或许是正确的,但雅典人只记得尼基阿斯从来没有战败过,他的合唱队在狄俄倪索斯节的戏剧竞赛中也不曾失败。甚至他的名字(Nicias)也与希腊语中的“胜利”(nike)有关联。
因此,不足为奇的是,在亵渎秘仪和破坏赫耳墨斯神像的渎神罪行发生不到两年之后,雅典人不肯让最受诸神恩宠的人离职,他就是雅典人的胜利吉祥物。他生病了,也会痊愈;在此期间,健康而活力充沛的同僚可以协助他。他凭借原先的远征军已经几乎成功占领了叙拉古;有了增援部队和精明强干的同僚之后,他的本领和好运气一定能够帮助他很快取胜。